骆家摄

桑克，1967年生于黑龙江省8511农场，198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哈尔滨。著有诗集《桑克诗选》《桑克诗歌》《桑克的诗》《转台游戏》《冬天的早班飞机》《拖拉机帝国》《冷门》《拉砂路》《朴素的低音号》《霜之树》《泪水》《滑冰者》《夜店》《冷空气》《欢乐颂》《迷宫餐厅》《缩在抽屉里的诗》《午夜的雪》等；随笔集《我站在奥登一边》；译诗集《菲利普·拉金诗选》《学术涂鸦》《谢谢你，雾》《第一册沃罗涅什笔记》《老负鼠的实用猫经》等，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人民文学》诗歌奖、新陆小诗奖、草原文学奖、天问诗歌奖、东荡子诗歌奖、极光诗歌奖、中国网络诗歌20年大奖·成就奖、华语网络诗歌发展十大功臣、汉语诗歌双年十佳、黑龙江文艺奖、中国当代十大新锐诗人等。

廖伟棠摄

桑克近作选十首

甲辰正月初六和杨老师漫步情侣南路

海天并非同一

颜色。此刻谁会计较

这个呢？谁会计较哪儿是珠海

哪儿是澳门呢？

反正不必上班，

反正这一带的海水，

看起来还有点儿半透明的意思。

原谅塑胶袋吧。

原谅记忆把它和

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全都悄悄

擦掉吧，好像P图似的，

好像伪造证据似的。

证明海水的完美——

完全不必要。杨老师的心情

早已改变海岸线的形状。你看

那柔顺的弧形像什么？

没有云。椰子树

稀稀拉拉的，并没有存下

可靠的余荫。草地上的小喷头

胡乱地四处呲水。

那只白色的鸟，

瘦了吧唧的，可能就是白鹭吧。

它站在水中的褐石上休息，

根本听不见快门声。

观景亭均被关闭，

因为啥知道的人肯定知道。

这并不妨碍高度近视的杨老师

观看高桥与矮桥。

两个人走走停停，

或者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聊天。聊圈子里的各种荒诞，

聊无聊的海风。

雪霁

四五点钟，

去卫生间回来，掀开窗帘，

雪不知何时停了。她落的时候

也是没有一点儿声音。

白色的天光依然

保持着谦逊，完全没有

黑夜战胜者的傲慢。

惨烈的战争痕迹

也早已消逝不见。

从楼上向下张望，梓树的

脑瓜顶还是光秃秃的。

夜雪太单薄了，没有在他那里

留宿。花园边上的

道路，印着疏密有致的横辙。

这是扫雪人工作的凭证。

他太想画出斑马的花纹了。

喝了一口格瓦斯，

并不能顶替全部的生活滋味。

这也没什么所谓。心里美

看什么都美。

二月

雪国的二月

更加寂静。白猫蛋黄蹲在

高高的书柜上，履行着观察者

不可推卸的责任。

手鼓与拟雨器

挂在墙上，它们没有不平

自然也就没有发声。但是有一个人

却听见了异样的回音。

一夜无梦显示出

未来一年的各种兆头，犹如在

积雪的院子里看见突破

禁律的斗大烟花。

金毛知道自己的名字，

一听见毛毛就会叼着绿网球扑过来。

它比懂事的孩子还要懂事。全是金毛——

教师的理想视觉就是这样。

本想夸自己已经

超然于节日。谁曾想一瞬间

就现了原形。笑脸还是需要挤一挤的，

它就是一块海绵。

尽量发现生活的好处，

总是易于在单位的骨头里挑

鸡蛋。晦涩指的是方式而不是

局势的复杂。

吟咏与挖苦达不到

意思的级别，但是写诗却有

这个可能。蓖窦一脸坏笑，

从夜色手中接过火把。

二月并没有

特殊变化，但终极慰藉

或者场景却已设计了初稿——长桌围坐，

吃肉还有沙拉。

冬日的下午

吃了一个苹果，

灰白色的下午就变了颜色，

甚至不必回头张望窗外，

只要一心一意盯着电脑屏幕，

还有其上的电子书。

右侧方的远处

一阵喧嚣，效果类似突发的

战争。而我待在

老帕的生活里，

桌上的格瓦斯提供佐证。

七十五年一遇的

可乐，评论部分没有经过

大脑的庇护。值得为这个在拍纸簿上

写上几十页的

讽刺小说。

在小花园里也没什么

赞扬的东西，野蛮与忽视

包揽了外部和内部。

白色烧酒只能把夜晚

死死管住。

偷窃而来的时间，

仿佛手卷纸上的烟洞，

正在扩大它的自由。

我还在每一道洞缘加上

一个锁头。

破冰船

早上下雪，

转眼就化了。

冰面上的雪看起来就像

一滩硫酸。

汽车不敢来了，

但是几个胆大的人

还在周围转悠。

你们想干啥？

活计并不多，

破了一会儿就歇了。

其实破不破冰无所谓，

冰的寿命还剩几天。

几天？

有人掰着手指头等不及了。

我同情他的耐心。其实

我的耐心也不怎么样。

我不会安慰人，

我也不是他们的指望与

象征。我知道我让

某人不舒服。

那就对了。

那就让某人不舒服吧。

肉里夹几根硬骨头是正常的，

你们必须习惯。

不说的说了

一觉醒来或者从某一

封闭之地走出来。铁门的声音

还在嗡嗡嗡地响着。门外一个人都没有。

走到城里需要七个小时。在咖啡馆里

终于看见一个熟人，他从容而客气地

说他有事先走一步改天请你吃饭。

本想问问他近来过得如何？某某某还有

联系吗？老友们都去哪儿了？但他

走了，迅速消逝在窗外的热流之中。

晚上回到家里，灰尘早已积达一寸之厚。

如果洒上一粒草籽，说不定能长出点儿

什么。给你一个什么还你一个什么。

突然间打不通某某电话，而给某某某

微信留言也一直没有回复。对方头像

是活的，好像晴朗的嘲讽。给某人

某文打赏，回了一个拥抱符号。

他们在某地开会，他们在宴饮或者狂欢，

他们在合影里体面地富有修养地微笑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并没有流言

也没有不流言。街市好像还是从前的，

但是分明有了一种变化。不说的说了，

说的都白说了，而我知道底细但我又能

说什么呢？面对一个被抛弃的人，

我能说你没错，你只是价值血流干了？

价值甘蔗汁榨尽了？加入沉默联盟吧。

在沉默中没有爆发，只有灭亡。

以不变

越来越喜欢

俗物，大团圆结局，

而真相却时不时跳出来

捣蛋。

没有一个人

是弹簧，他的血管再抻几个

来回就会折断。医生皱眉

苦想对策。

暖烘烘甜梭梭的

晚会反了胃。呕吐的人

沿着何家沟蹲成一排。

烟花反唇相讥。

决绝的冰块

并没有效仿柳枝颤抖。

天突然蓝了一小下，给读书的人

一个不切实际的指望。

蓖窦越来越

神。还有哀度和赤木。

但并不沾沾自喜于创造，

而是热衷于抱抱。

阴晴并不因

节日而变质，但是脸色

却明显由暗转黄。不管看见何物

全都回以笑嘻嘻。

试论传统的肾上腺素合成工艺

从同事女儿那里获得

也从晚上那里。希区柯克·乌鸦

被震得飞起来，甚至有三只

同时飞越了疯人院与铁栅，将免费信息

传递给更多的工厂和商店。

合成工艺即将蔚然成风，肾上腺素的

红色传统即将改头换面仿佛玻尿酸

卷土重来。我们高兴地研读

太学典籍，更有甚者半空祭起了

礼器还有法器，它们半面似钟

半面似铲，无论敲响了什么铲去了什么

都必须成为开题的核心。

旋转一百八十度的妖精并没有赢得

应有的尊敬，但是人为声浪传染之处

全是鼎沸的泉声。更兼细雨的梧桐叶子，

或者核桃叶子想必早已秘密加入其中，

甚至还有一枚尊贵的银杏叶子，

从秋季蕊体育馆台阶上走了下来一直

走到杨树与阴影联合统治的故乡——

战斗力瞬间提升，与尔同销

万古讨人嫌！

试论演员副导演工作的迷之迷惑

主演拉稀停工半天

是我决定的，我会向董事会

解释，而你找来的演员副导演

又是怎么回事？你肯定知道

演员的脸和行为习惯具有非常强的

符号性与表意性，否则

就不会有类型脸这一圈内概念。

我必须承认王副导演找的这张脸

足够憨厚，圆圆的黑黑的好像在旷野上

工作了十年或者十一年，尤其是他的行为习惯，

比如说擅长聆听，比如说从不插嘴，

即使轮到他讲话也都合乎规矩，甚至平庸——

正是后面这一点让董事会放心。如果他

一味沉默反而可能处于更深层的表演之中，

讲话永远合乎规矩的本质也是如此。

平庸至极正是我们这个角色需要的主要元素。

谁承想拍至半途，他能折腾出

这么多幺蛾子？王副导演自称与之

是发小，是一个村子长大的，

还可笑地声称每天都喝他在村河上游留下的

洗脚水。我以为这仅仅是事实，

没想到这还是一个TMD深层隐喻——

太可怕了，大贱死鱼大奸似忠啊，

老祖宗的文化就是深，就是透，

赶紧把他给我换下来——什么？

合同签了，而且是公神事务所做的合同——

我能撤资吗？我能不拍吗？

能。这不结了。大不了鱼死网不破，

大不了鱼不死网破。反正

我不刺猴儿了。让他滚，

或者干脆做了他随你的大小便。

王副导演也让他滚蛋，由我个人支付他

离职遣散费。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

哼哼。也不看看今日之片场究竟是

谁家之天下？群众演员——从来不是。

是我，是我，是我！

你问我是谁？你问我是哪根葱？

插在鼻子上的大葱！

插在土蒜上的洋葱！

即兴弹奏

这曲子已经

弹了，已经暴露目标了。

再关灯也没什么用了，再闭嘴

也来不及了。一枚飞弹就要

访问我了，一枚子弹就要

吻我唇了。星光和月光它们的

标尺够不到吧？索性

大弹特弹吧。难道它们

不感到疑惑？难道它们不猜猜

对方是一个精神病的神吗？

它们下得去手吗？

别天真了——手榴弹的耳光

多么温柔多么清

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