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是水在控制我》
精华作品全录
2013-08-15 15:37:16
本帖最后由 初审 于 2013-8-15 19:56 编辑
一、故 乡 山
故乡山
今夜,月亮记住了每一棵树的名字:杨柳,苦楝,桑。记住了
粗糙树皮下酣睡不醒的虫卵。
记住了一只鸟,它没有巢,尖叫声狠狠抓破了黑夜的脸,但月亮
无所谓,只是轻声说:我记住了。
记住了一面墙,和砖块里烧成白灰的田螺。
还有你,脸上的三道疤痕。
瞧,你的双手,每一个指头都有它的去向,它的姓名。
和远处的屋檐一样,它们住着一截骨头,几根
一碰就会尖叫的神经。
它现在在你的身上,就象砂石在路中央
为了辗平它不知磨损了多少车轮。
我从来不记得鱼。因为它一直在水中游,在沟渠里,在自己的鳞片深处。
不记得哪几盏灯火比倒影先熄灭。
父亲变得又聋又瞎,象一把用钝的铁锹,靠在墙角。
我不记得狗吠声是由近而远,还是由远而近。
村外的棉花都白了,揣着温暧的棉籽。
露珠在地里沙沙地走来走去,茫无头绪。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喊过的名字,它们象河水被一张张面孔舀走。
在废弃的码头边,一个矮子和他的绰号还
孤零零地挂在树上。
身后,蛛网一节节地拆散。
故乡山越堆越高,那么多的月光夹进岩层,那么多白霜。
而我的遗忘也未能使它停歇:
草尖正慢慢向外刺伤我的皮肤,又老又丑。
立秋
躲在谷草垛里,进进出出的露珠歇下来
双手歉意地在抹腰上擦拭
寒霜的客人轻手轻脚,来了。
他不走平路,只走陡坡
在长港河的上游,拱桥一言不发。
象首尾相衔的孩子的冤魂,不敢断开。
你的大衣挂在衣橱外,有着你的轮廓。
在口袋里还揣着我冻裂的小手,呵着热气。
来,把你的喃喃絮语吐尽,我在听。
背着这些行李我好去往我的晚年。
当我把双脚放进木盆,
你弯腰,低下额头
象挖了一锹的泥土
低下多年的伤口。
黑暗中的村庄
电陡然止住了脚步。
魔术师黑色的大氅里藏着
暗红、发烫的光明。
他的帽子遮住灯盏
妇女们窃窃私语。
她们手脚不停,在黑暗中剥棉花。
他们说到儿子的
屁股时发出浑圆的大笑
仿佛瞎子,她们梦见
杉木家具的形状,以及
丈夫生气的鼻子,
和颧骨突出的脸
用手在空中刻下了每一个动作。
在电流重新向村庄冲刺
并掀开帽子之前:
什么也看不见。
晚宴
我们不能一次宴请整个月光,父亲
木门必须虚掩。
我的赤脚已经属于我,听从于
你现在的语气,说吧
守在餐桌边,还要等多久
满满一桌菜肴,多么丰盛;
处处撒满晶亮的盐粒
象一把破碎的旧尺。
在我还没有开口吞咽下
不安份的双手前,请告诉我
那窗外树林里,迟迟不能赴宴的人
可正是骑在马上,
四蹄乌黑,每一步
踏在树木中央,饥肠辘辘
在年轮中不能自拔。
地平线
雄鸡的啼鸣敲下铁锤。
村庄被钉在大地上,无法动弹。
炊烟,混和着
一个巨人的阴郁,
将要迈出连根拔起的步伐
在一张平面的构图上,
我们夹杂在树荫里,在田野
来回走动铅笔的色彩,笔触。
牲口们躁动不安,撞击栅栏。
一大片黑色在等着它们,
那是屠宰的颜色
洞穴的颜色,绽开
四周暗红的脏器
那些无人顾及的飞虫,斑点
甚至还没有名字,
用凌乱的翅膀,盲目拍打出
一抹暗灰
雨水,躲在云层里。
我们就要面目不清。
为了分辨彼此我们疯狂涂抹,为了
成为大地上一个小小的凸起:
我们用力收割
把谷子堆放到微明处。
黄昏之诗
和新鲜桃核的纹理相遇,和桃子的香味
滚作一团。父亲在码头边
试探水温,拍打着胸脯。
我看不见他的腮。
他紧密的鱼刺渐渐松散,在水的浮力里
神情恍惚,浸泡。
他的根须坚持服药,把药渣倒在
孩子们上学的路上。
他患有痔疮的肛门外,
排泄物随处可见,无需清理。
茅厕里,母亲为兄长点燃了艾蒿
母亲,我就藏在叶片反面。
我的腹部隐隐发亮。
那只灰狗在找一个复数,我,影子。
将要杀害我的人已经做完了家庭作业,在庭院中
与小伙伴嬉戏,扭打
行凶的手指尚未成年。
他床头的闹钟已拧紧了我的名字。
村庄继续散发着草席的青涩味道。
死者在地下摇动蒲扇。
我逃离的速度还没有被菜刀切开,西红柿浑圆无恙。
我在等,舌尖的夜色越来越苦。
母亲,你的呼唤越来越迫切
飞快地跨过竹篱,
你的影子压垮了家的边界,倒塌。
露珠越来越大,我快要出现;
瞳孔越来越黑,我就要出现!
沟渠里的水满了
今晚我一个人来到村外。
沟渠里的水满了,月光照在
萤火虫的伤口里。
那流动着的是夏夜的味道,荷叶卷起
裙子的味道,稻子将熟的味道
和孩子们要赤裸着睡在
草席上的味道。
青蛙被风压迫着,湿透了衣裳。
那些仰面的池塘还在迎接
月亮在天空拖动的粉沫,
它们盛装的水
不够一粒黄金的来回……
守夜人刚刚熄灭了烟蒂,他还得在床沿
沉默地,坐上一会儿。
蔡家墩
三轮车冒着轻烟掷向田野。
绵延的沟渠上开始结网,露珠访问每一处颤栗。
从苦楝树下,再一次运走了一个人和他的全部记忆:
雕花木床,钉耙,鸟窝和狗链,一把
用篙草捆扎的扫帚,尚未打成棉絮的花绒,几件衣物。
他嘴里冒出的热气足以弥漫这个早晨,
用咳嗽声推搡自己的背影,渐渐散开
为数不多的几次喜宴中间,周岁,十岁,结婚,生子
是他勉强能够歇息的几处地方,大方地花钱
不再斤斤计较,恭敬而温顺,在客人之间迎来送往。
而这样的场面是一生中可以反复回顾的
几处重点,连缀着
在别人的交谈中,被偶尔提及。
如今他是最后一个离开,蔡家墩。
身后,高低不一的屋顶
就象生硬,执拗的方言,
将会倒塌,拆分,每一个字眼随砖块砌进新的话语。
沿着长港河,那些小如巴掌的游魂流动,带着水声。
村庄已空无一人。
它曾经人影交织的村巷所隔开的
每一幢房屋彼此互不相让,决不妥协。
在即将来临的暮色中突然点亮灯盏,决不藏匿。
因此,靠一个人的回忆无法将它全部记起。
每个人都将宿命的得到一个片断,
他们相聚时才能共同返回长港河。
只有那条牲口踩踏而成的
河沿小路,被瞎子摸索着
在码头,拉响了一整根来自喉咙的弦。
象鱼一样缠绕
此刻,关于这个小镇的景致我只能猜测。
他是我的亲戚。当我乘坐三轮车抵达
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却家门紧闭。我只好
在农贸市场外久久徘徊,怀抱大公鸡
红色鸡冠鲜艳夺目,双眼惊慌失措
蹲在墙角边,虚汗,脸色苍白:因为不熟悉
那儿男人们的怪癖,和久已耳闻的
暴力事件,年轻的小伙子们
光着膀子在街上行走,建筑物看上去摇摇欲坠。
柴油机驱动着街上往来的车辆。它们不安于现状
额头昂扬而高傲,带着骡马的睥睨。
红褐的山丘在身后起伏。
村庄都蒙上了鼓皮,心脏们雄浑地搏动。
这儿的水都来自地下,
从每一双眼睛里沁出。
因为某个祖先曾经在这里贩卖棉花
留下过只言片语——
埋下了磁石。
我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搜集有关东沟镇的一切:
大桥村,肖家垴,和倒闭煤矿的回声;
再远一些,磨刀矶的漩涡与码头……
大雁被北方的寒冷气流所迷惑,衔来的
每一根光线都由来已久。
这的确让人欣喜:秋天开始刮削出白色
越来越明亮,从杨柳树林中
走出穿红色毛衣的女孩。
她们象鱼一样缠绕着某个巨大的线团。
那么多的外祖母都结了冰。
信使
从今后只往返于黑夜,
天色未明,或天色已晚。
如此,我感激那些
付足邮资,却不再催促的人
感激那些因为等待而逝去的人,
连同我自己,毫无保留
要去相认的陌生人。
黄昏那被掀落的草帽,露出里面的秃顶
明月下弯腰,废弃不用的礼节
还有春风在晾衣架上
轻咬,戏谑,淡淡辜负。
二、是 水 在 控 制 我
是水在控制我
是水在控制我。
冲涮着木梳的黑头发控制着我。
树枝长出早安的形状,
而它的根部在说晚安。
建筑物是白痴,那些进进出出的
表情的剪纸
是路灯的开关在控制我,
是烧焦、熄灭的眼瞳
反复鉴别,是清晨切开了
多汁的窗户
划伤了整条街道,
和破漏的下水管
我们转动着嘴唇的车轮,
我们开着焦急的店铺。
冬夜
秋千荡起,
像一声没有被听见的呼喊。
所有的树举着手臂,赤裸着
等人给它穿上衣服。
我躲在棉被下,在幼鼠粉红的耳朵里。
外面,呼啸的风吹倒了
那些隐约、黑暗的建筑,
轻轻地,给每一片砖块
撒上一层白糖。
还有人在摆弄着小摊子,声音沙哑:
“来打气球吧!”
他呵出嘴里的热气,擦亮枪枝
把硬币投进铁罐
丁当作响。
那些树跺着脚
等待有人脱下自己的大衣。
风筝在三月飞起,是那三月的绿草地
线却在这儿,
在我的手上,在气球拧紧的根部。
午后
几个鸡脑袋装下了这个干燥的正午,
它们侧视着,倒塌的房子
自己差不多要把自己踩平,踱着砖块的方步。
男人不再往墙角推他的圆环。
对光和影的迟钝损伤了他的内心,如今
随雨滴都变成了声音,歌喉。嘿
他开始歌唱,呼吸
在明亮的嗓门里他看到了父亲回来了,终于回了家门。
母亲在床沿折衣裳,她无法被唱出声来。
他踩着自己的暗处,哦
母亲,她无法被唱出声……
但他的姊妹坐在了一起,等他唱起她们。
他的好姊妹们慢慢围在一起,
在父母的卧室里遮住私处。
她们是密谋,她们左顾右盼,她们穿着
从黄鼠狼那里偷来的鼻音……
今夜,键盘打出了
一个谁也无法辨认的字。
我的手,还在在河面上敲击。
岸边的人家睡了,他们的手与脚,被睡眠捆紧。
他们的字体是黑色的字体
还在河面上,流星俯视着我们。
它的发音在燃烧。
我的脑袋,这四方的屏幕
没有了一点声息
故乡在暗处堆积着象尸体一样暧和的柴垛。
我得照看这些死去的秸杆。
天气渐凉,我的手醒着,举在岸边
这奇异而古老的象形偏旁。
剪纸课
我们翻到第三章,谜面。
我们翻到第九章,谜底。
我们合上书,我们猜。
腐朽的木头里,门闩紧闭。
我们猜它用根须喝水的声响。
我们猜父亲胃里的田螺和蚯蚓,
猜他渐渐没入泥土的怪癖已经
伸展出芽叶,有如伸出车窗挥别的手,从此。
兄长正在用一根血管释放
我们所拥有的漫长暑期,在凉鞋里推倒
脚趾的积木,倒出砂粒。
这是一个鲁莽的下午,
是一盏白炽灯照着阳光的下午,至少
有一个姓名可以从黑板上擦掉,
有一个班干部可以跑进操场,
他的作业本在书包里憋得满脸通红。
我们猜是乌鸦在课程表里定下了节日
它已经煮好了浓汤,汤汁沸腾、飞溅。
我们并排坐着它的下颚
没有丝毫动摇。
靠着我们昏昏欲睡的幻觉,它在嚼
靠着我们彼此怀疑的窃窃私语,它在嚼
它吞下桑树上的鸟巢。
还有未完成的天空的作品,纸样。
有一把剪刀通过了我们。
在庄严的旗帜下,有两次锋利的自卑感将我们穿透。
它们刚好交叉在一起
刚好嵌入乌鸦的喙,开口。
我们猜它带来的歌声是否总是不祥,
它生儿育女的面目是否依然狰狞可怖。
在骨瘦如柴的梦境里,我们猜到它的边缘,
离村三十里,它会飞尽所有的翅膀:
这样的边界将被反复地抽打
直到它的羽毛沦为漆黑一团。
蜂蜜
埋在天线里。
短波,在黑暗里冲撞,
坠落进收音机。
祖父正在用盐水洗漱。
前方,新闻联播
驱驶着火车,咣当,咣当。
整夜,一边倾听杂音
一边和泥碳,做苦难的蜂窝煤。
而蜂蜜是他的最爱。
爱舌尖,爱毒刺。
当他与祖母争执,呕气
蜜蜂在麦地舞动八字。
整点,报时,滴,滴,达。
炉火也将燃起。
月光破败,零乱,
匍匐着,地上蜕下的苍白皮肤
和引火的草灰:
他爱舌尖,毒刺
爱不可爱之物,不可追悔。
小于夜晚
小于夜晚,这屏息
总有什么无法抵达。
房屋举着几扇发光的窗户,
泥土,冲刷着河水。
总有什么越损伤,就越丰满。
心也是这样,无法退却。
秋天,剥开时辰
一层又一层
绿的黑暗。
红的黑暗,以及
白的黑暗。
我的我。
你的我。
小于身体的我比我更大。
他尝到了无我的味道
再延迟一会儿。
把皮肤伸进铁轨,再辗压一遍。
夜晚更薄,更松弛
在树木整齐的
火炉边,
双眼渐渐融化出舞动的光线。
硬币躺在纸币里
硬币躺在纸币里。
悲哀之声闪光,冰冻,隔着低语,纤维。
我们,围绕着,一个躯体
和它所盛开的面孔
一个漫长的O型,凑够了整数。
此刻,它小于
左和右,这样幼稚,圆滑
在悼辞里丁当作响
连同它所乘座的公交,渡船;超市里找零的手
都在奔赴这一刻,那严酷的
向它告别,
泪眼朦胧!
雨水增加了夜晚的厚度
雨水增加了夜晚的厚度。
没有道路,只有屋檐,长廊,湿衣服。
我徒步跳跃,从一盏灯
到另一盏灯
从一间方格,到另一间方格。
在方格外是那些静止的人,嘴角粘着胶水。
他们站在操场上,
顶着雨点的鞋子。
在极细的歌喉里,左右摇摆。
“嘘,我们一起磨这月亮。”
云中,一条矿脉,时隐时现。
雨水并没有丝毫察觉,玻璃窗
铺开灯火通明的画布。
用蜡笔,在自己的面部画上自己。
那些敲打着鞋底的
钉子,跟敲打着木头的钉子
会合,深浅不一。
那些仰面的鸟巢接受了屈辱。
母亲在门后低头剁碎菜叶。
她疲倦的刀柄挥动着
我锋利的脚印,一步一个开关。
依次踩灭,一步一个永别!
猫王国
以悬崖的步调止于
街头,路灯下流淌着的黑猫。
那腥咸的屠宰铺,铺满
长袖中的暗杀名单,重新照亮了市场。
发出重音的马匹今夜难以安稳!
槽中的草料来自雪地
被冻得失去筋骨。
来年,阳光让马蹄深陷
各式各样猫的纠缠,花瓣,陷阱。
舞女的猫步是一扇门。
有纹身的猫领袖,突然脱下毛皮
摘下墨镜破门而出
那狂欢紧随其后,如决堤的河流。
一只猫躬身,探出桥梁。
风吹动猫的叶轮
弹奏着雨点和船舱,即将离开码头
住在鱼里的猫向外啃着鱼鳞。
它们蜷缩成枕头,
啃那梦的表皮,
玩铁环的男孩曾经梦见的某个场景:
在外公的身边哭泣,两只白猫的音箱!
镰刀忍不住生锈。
手上,猫的尸体僵硬
才不至于从指缝滴落,四处飞溅
带刺的母猫在飞翔。
尚未出生的猫,砌入城墙。
而那漆黑的城门
不存在的猫悄然洞开
稻田里的猫尾已经成熟,弯曲。
烈火在收割。
根须在泥土里喵喵叫。
细小的回声,在一杯茶里变苦……
慢慢浅了,猫的身体。
被喝进一群猫里。
当城市渐渐显露出金色,阳光
它慵懒地眯起猫的瞳孔。
三、国 度
国度
从每个人的脚下减去一步。
傍晚时分,他们在家门外滞留。
一道奇异的栅栏,从
衣领上升起暮霭,
两个人彼此颔首,无法相认。
他们就这么徘徊。
充斥在楼道里,上下层叠。
黑暗泅湿了手掌,吃力地仰泳。
一个旋转的诱因触动了摆锤。
冰凌掉下来,树和它的叶子
仿佛一座阴沉的储蓄所
铁锅在生锈。
腾腾热汽膨胀的馒头。
噪音填满房间,电视屏幕上
大雪阻隔了诸多岛国。
他们穿着小棉袄
一言不发,围着乌黑的木炭
这会儿,小城显得愈加冰冷。
屋内与屋外的人们再无瓜葛。
一只蝴蝶犬
茫然地钻出竹篱
露出牙齿的火苗,来到你面前。
卷尺
摩托车冲过了一个街口,又一个街口。我来了。
站在郊区灰尘积压的院墙边,将卷尺拉开。
黄昏前要带着这些方形的数字回到椭圆的思考里。
然后用电焊将它从空气中切割下来,成为现实。
而天黑下来了,我们猝不及防。那些线状的耳语
在街道两边传播。只有一个人在城市中央看守电流
穿梭于每一个脑袋,却只有一枚按钮
朝着江流,只有一颗鱼胆
苦于腰疾,动作变得僵硬起来。再次让我感到神经
是有毒的。我的身体尚未学会
稀释痛楚,雨来了。
贩卖柿子的老人再次回到屋檐下
和这些温软的器官一起,他捏弄着它们。
想起年轻时的那些黑夜,下着雨但灶火微明。
一个陌生的女人蜷缩在被子里露出额头,
她挣扎的刻度被他粗糙地一一抚平。
父亲来电
他同自己的关节打了一辈子交道。
他始终站在肌肉这一边,有的是力气。
我真正认识他是那一次他受伤,坐在杉树上
消磨身上的电击,看上去,象一朵黑木耳那样乖巧,软弱。
这些年,他学会了用电话,我甚至给了他一部
女式手机,但他始终不知道如何挂断通话。有一次
在宜昌工地上,长途打过来,却始终没有结束
我听得到他在那边工地的喧哗,争执,嘶吼。
如今,几乎每个晚上都能收到他来自乡下的
来电,从不找我,而是找醒醒。
我已经被他遗忘,除非要过节了。
就象一个废弃的频道,我和他共同呆在一部老式收音机里
相互之间仅余杂音。
前天,母亲突然告诉我,他的关节也坏掉了。
我想,是该为他寻找墓地的时候了,虽然他还健在
楼梯拐角的镰刀在今年割稻子的时候依然会磨得锃亮
但他的肌肉会因此而松弛下来,他赢了。
没有了对手他开始一个人动身去河边钓鱼。
一个渐渐温柔的男人,渐渐老去。
他今天的电话里喊了我的小名。
看门人
十一点,他坐在
几个摇晃的镜头中间,熬过
几处困顿。一个机灵——
在司机身边,高速公路抵达了下颚。
汽油沸腾,指针
达到三千转,换档——
回到棉靠垫上,想起母亲上个星期
带来的棕子,丢在炉边
彼此发霉,但
要等到雨季结束才会扔掉。
大门上的铁环,雨点中的钥匙。
忘记压紧瓶盖的谷酒,
从他裆部挥发尽的一点酒精,有着
一整条河水的潮湿——
那一年他捕捉到一条黑色的鱼。
来到镇上,踉踉跄跄,父亲披着严厉的
雨衣,他执意要领着
这第二个孩子,去看一看
锃光瓦亮的集市,
和木箱里的炸药,黑色骷髅标记。
在一个闪电里他明明看到
父亲的尾鳍上,鱼网的勒痕。
许多个夜晚
为他羞愧,无地自容——
为了自己来自鱼群,
无法伸开五指的蹼。
他捉住父亲的那一刻,卷心菜正在开花。
身后,是一个浸泡发白的故乡。
离开时母亲还在棉地里,
用根须吞下泥土——
他闩上监视器中的每一扇门。
门外是那一年没有下完的雨。
乡愁正在往外敲门,吱呀作响。
这些年
这些年,你毫无音讯,隔着一个又一个
无法完工的建筑工地,砌到一半的墙
还差一把力气就能锯断的木料,粘满水泥的灰桶
长短不一的钢钉,撕开的护套线
笔迹模糊的记工单,那些或晴或雨的工时……
你是怎样穿过这些四下零落的日子?
你如何做到?
连一茬麦子都没有按时收割,一片稻子都没有。
你在城市中的每一个开始
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这废墟的一部分。
如今,那些垃圾都被转运到我们的稻田里。
但你未能出现。
昨天我一个人打糍粑。
我想象着是俩个人,我们。
冒着腾腾热汽,汗流满面。
母亲就坐在门槛上,面露微笑,看着我俩忙活
她记起了过年时,父亲给她打的糍粑
又糯又甜。
我很卖力,独自在石臼里
击打着你曾经击打过的饭粒,用你曾经用过的姿势。
潜入夜
随后,在文化宫的草地上
跟搭档会合,低头,点烟,一言不发。
彼此还在揣摩,一个叫做决心的东西
一时还找不到表达方式,
这一点都不奇怪。
一辆三轮车,看得见车把上的新漆,不,闻到。
一个男人在墙角小便,滋滋作响。
一扇窗户,向里关闭。
他躺过的沙滩上,背的压痕还在。
与门口那棵桑树十多年的交情还在。
夜晚就是这样变得更危险,这些黑暗中交织的乘法。
就这样,烟熄了。
围墙上的青苔,白天还是干的,现在湿了
手心感受到大地的狡黠。
翻过墙头的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欣慰
将肩膀压住,两个人
即将坠落在狗吠中,暗处的摄像头将目睹这一切:
两手空空,两个人
向这世界送来双倍的惩罚、孤独、四顾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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