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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疫记（长诗节选）
高世现 2020-11-29 19:31:56
宅在家，从大寒到立春
我完成了一部长诗
当太阳黄经从300度走到315度
天文的终而始，黄道与赤道
在交角，而地理的始与终
此时，我的目光始终盯在武汉
我的爱此时拿得起，放不下
积雪，请重回云层。诗歌的
门槛要高于天与地的夹缝
一盏盏汉字啊我要点亮，温暖
此刻不敢出门的人们。我这部
长诗，只能请太阳的光芒作责任
偏辑，对，是偏辑，它应有它
对北纬上的头颅的思想偏见
以及东经上的鬓发的朔风偏心
良知，请重返内心。诗歌的
窗口要高于露与尘的浮世
一扇扇诗篇啊我要敞亮，一个
满是光明的楼层，我要站上去
召唤此刻不敢出发的人们，也要
学会眺望。从封面到封底
你们要时刻准备着，把我的句子
抬出去，像春风横过大地
我的阴影此时放得下，拿不起
大地，原本就是圆的
无论疫情滚向了哪一面
在命运面前，都是同一面
海天一色，日月返航
宇宙是我们共同的邮箱
如果黑暗是邮址，光就是
邮差，而大爱是它的
邮费。
衔环结草，以桃报李
我们中国将口罩一飞机
一飞机一飞机一飞机
运往意大利，运往伊朗
运往韩日，天使在天上飞
碧蓝海波，燕子剪尾
翻译成了意大利语、波斯语
韩语与日语的中国经验
正分开天空，同担雷雨
真不习惯，我的广佛线
再不逼仄，零落的车厢
人都到哪去了，能不出门
就不出门，谁还挤地铁
好像瘪了的香肠我是
其中一肉粒，人与人的
安全距离是一米以上——
此时，你我这些外来的
同城人，你我皆蒙面人
熟悉的陌生人，此时我多想
看清楚你们的每一张脸
摇晃的地下铁安排我们
同时出现在这里，上下班
有点像出生入死，很快
广州一号线转乘，很快
你我将破坏一米的公约
更亲密的人群口罩对口罩
更轰响的地铁一站接一站
此时，我想到了什么是
命运共同体。
人头汹涌，广州地铁还是
口罩人流的集中营
与我同车厢的蒙面侠
不是英雄，胜似英雄
在西方不是病人岂可戴口罩
戴了就是患者随时被轰出去
可是在此时，谁进站不被
体温枪对准，脑门，而地铁口
仿佛是鬼门，能在这喧嚣的
地下，让我们这些一个多月
足不出户的囚徒，发生关系
挤在这早高峰的50万人之中
我像是幽灵，携带着 ——
不可告人的，内心荒凉
在这里，内心仿佛已找到坟墓
额头是一个高度，心头是
另一个高度，每一次进入地铁
我都恍惚能进入自己体内
命运就在对面，每一次对视
都像是一场祭奠。而地铁是
这座城市痉挛的，肚子里
如此极端的肠子。我在其间
行走，如同灵魂在体内漫游
心门，是入口，脑门是出口
列车穿过胸膛，穿越喉咙
形而上运送这时代给我的
内伤。
从前，口哨是口哨
口罩是口罩，现在啊
口哨来自天上，无须惊讶拉响的
闪电不会迟到，划过的
光也不会缺席。
后来，口哨不是口哨
口罩不是口罩，口哨是
有人上升，削尖了的警报
口罩是真的有天使下坠，上帝
发过来的电报。
口哨来自远方
口罩相互靠近
相信明天，哪里有口罩
哪里就有口哨
像个逃犯，出门去买菜
戴上口罩，又像个疑犯
回来得测体温，每个人都危险
出去转了一圈，外面成了病房
家成了牢房。
当所有的逃犯集中到超市
抢购又像是洗劫，我在病房
像只干渴的狮子，对食品
已渐渐失去食欲，倒是对着
一堆干花发呆，心想牢房
更需要一个假的春天吧
像在越狱，出门也忐忑
上个电梯，也怕遇见人类
憋坏了神的面孔，闷死了鬼的
内心，疑神疑鬼的时代
此时，我已回不到日常的人间
当唯一的悲伤流亡到脑海
写诗，让我骑着病句逃出心房
我是那我是，自我救赎的逃犯
我是那我是，自我审判的
疑犯。
从镜子发现多天不出门的
自己，蓄须多天，突然惊觉
胡子已趋花白，这有多荒凉
荒凉得我想砸镜杀人
那个陌生的自己，因为一场疫情
才在这与自己相遇在黑白分明的
时刻，转眼就老得不成样子
是剃须刀欺骗了自己吗，还是
自己欺诳了无动于衷的镜子
洗涮、打扮、化妆， 幻觉固然
美丽，假相也容易获得热泪
为何不可见的时光会夺走人生
可见的烛光会夺走灵魂，此时
胡茬是一件大事情，白才是底蕴
明白，是它给我派发了多年的
一封信？
禁足这些天，我的心
却长出羽翅。把读过的
书再读一遍，把爱过的
人再爱一次，一生不长
能像现在这般在鸟巢
不再来去飞，把听过的
歌再听一回，把念过的
经再念一趟，我想说
门闭白云邻，赚得尘埃
有些路能不赶就不赶了
有些人能不见就不见了
也不是所有的鸟人都是天使
上帝，我是想你让我脱离天际
爱惜自己的羽毛多好
远方，不过是诗的标本
在尘世，人像尘埃一般
落在哪不一样呢
风一吹，马背上的都哀伤如黄昏
而雪花上的，那是泥泞的源头
流浪了这么多年，每一个城市
每一道辙，都有这样一个背影
远的叫挽歌，近的叫预言
这一夜，我从侏儒街走到徐古街
又从最北的李冲村走到最南的
均堡村，天地间被我走出一个口字
沉默是今夜的口罩。在尘世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不是你的
就是我的，诗人也像逃犯一般
笔一掷，尘埃落定。流亡了
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一年又遇上
远的叫楚歌，近的叫谎言
天晓得，当人世这个古戏台
突然按下暂停键，红尘退避三舍
当国的远镜突然变成家的近镜
你也不必去挤地铁，此时——
你才知道灯红酒绿才能盛装
人山人海才是盛世，现在窗外
汽笛声稀疏，整个城市荒无人烟
上帝的孤独在穿帮。是谁导演了
这一场戏？口罩是唯一的道具
突然不看脸的剧情，全都是慢镜
与定格。在瘟神占据的地盘上
我怀念喧嚣，我不再讨厌杂乱
我甚至怀想塞车。只有在这繁华中
我才能与一个又一个陌生人
擦肩而过，浮光又掠影是多么
让人想念，很久，我不能出门
床是我整夜无眠的领土，枕头
是山头，我仿佛一条干涸的河流
我仿佛一个过气诗人，直面死亡
是个独特景观，当我打开书柜
书脊如猛兽与我对峙，多么好
我必须与自己的孤独和解，我不再
讨厌肉体，我甚至想重新排布
我的骨骼。天晓得，当人间
这个手术台，当我按下播放键
我想饰演一场春风，饰演希望
饰演吹哨人点亮的最后一盏灯
以及它所闪烁的跳动的
光。
换一个导演不如换一个二月
我不要过这个春天，换一个春天
不如换一个诗人，我不要写
这首诗。天空终于还是坠下
这么多雨水，换一场轰响的泥泞
不如换一个大地，用半斤春风
换一辆马车，不如换一首诗
帕斯捷尔纳克还是一再被国人
遍刷朋友圈，每一个病例都注定
成为主角，不管疑似还是确诊
不管假戏还是真演，死神的马车
已穿州过省，戴上口罩不出门
就能换剧情吗，二月早已剧透
换一部灾难片不如换观众，比如
上帝，我不要这唯一票房，换一个
病房，不如换一个病人，我不要
这迅速赶到的挽歌，换一首插曲
不如换一个人间，鲜花早已烂透
换一个死法，活着已够窝囊——
不如换一道闪电，那劈腿的才叫
狗日的预言，换一句咒骂不如
换一个干净的雷区，给这仓促的
时代一个裂口，给我一道快意的
伤疤吧，换一片已经烧焦的额头
不如换八两颠狂的思想，来呀——
换一具已经着火的身体，不如
换一个已经着魔的灵魂，这二月
难不倒我，来吧，火车还在前行
换一个座位，不如换喧嚣一场空
盖过墨水与泪水的地方，你用
六十戈比，我不如请一只穿山甲
穿过这语言的意外，与灵感的
漏洞，换一种修辞，我不如换一个
真相，让我的语法大白于天下
不如换一片苍凉，让我每一个词
冷却后再换这倒春寒的三月修改
我真不要历史倒车，换一辆马车
不如换一个匹夫，我不配有责——
不配写完这首诗，换一首诗不如
换一个读者，不是他们，也不是
此刻正在怆然而涕下的——
你！
原话是，死亡还在
这里演奏它的进行曲
此曲终了，我们
再寻解药。这是，方方
文章中的，一句，比诗
更像是诗。
我想说，尾随死亡
——消耗英雄主义的粮草
当恶俗和平庸都扛大旗
比时，任何人借悲剧色彩
起义，都是可耻的——
前有指鹿为马，是政客
故意颠倒黑与白，今有画虎
为猫，是艺术故意混淆
美与丑，如果诗人，此笔
将下，滴出的不是血，不
是泪，必是毒药。
口罩在你脸上勒出
一个上帝的巴掌
它捂住你已整整四十二天
那勒痕仿佛楚河汉界般
将你的脸一分为二
一半归天上，因为你是天使
一半归人间，因为你是妻子
封城后只有你飞进来了
你有一个共同好听的名字——
最美逆行者。当你裹在一件
笨重的防护服，再戴上眼罩
连你的家人也认不出你了
我却认得你美丽的灵魂
如同出壳的棉花般洁白
口罩是人间最小的纸棺
被还没聋的一对耳朵缓缓抬着
最后，嘴唇像是一块墓地
合葬，那么多并排整齐的牙齿
你说，讲真话咋就那么难呢
每一颗语言的白骨，似乎都死于
从牙缝挤出来的风声——
我整个人一下子就懵了，诗人
在此时怎么属于牙科，他首先
得是个有良知的牙医，知道
谎言才是牙洞里的蛀虫
明白不应被训诫，明白人不应
成为训诫者，真相牌牙刷已经
把疼痛的诗句像牙膏般挤出来
你说，吹个哨咋就这么难呢
越是删除的胡须越是扎人
这是肯定的，越是删除的回声
越是气壮山河，就像纸包不住火
火包不住一再关注黑暗的
光。
就像乌鸦嘴只吐哀乐
嚎叫像鬼哭，天地间总得
有一把逆耳之声刺穿——
这个麻木的人世，我们的
眼泪还没流完，如果悲天
是上弦，悯人是下弦，我想
要这么一把二胡，我想
拉出我的颇有分寸感的
伤感。要赶夜路的暴雨——
孤独将肇始于最后的黑暗
我常年扮演全面的乌鸦
平静地忍辱负重，我们的
眼泪还没流完，如果雷声
是骰子，雷区是赌局，我想
有这么一部史诗，我想
写出我的颇有杀伤力的
闪电。哪怕最后要呈交证词
的内心已是山穷水尽，也要
陷历史的车轮于深刻的
一个思想使用者的
泥泞之中——
——这一天湖北已下降至4例，而国外输入12例
是的，白色情人节这一天
意大利的每一家阳台
都不约而同成了
舞台，他们纷纷拿出了
大提琴，小提琴
还有Mandolin，传说中的
曼陀玲，这是封城的
第四天，他们约定同一时间
打开各自窗户，或走出阳台
民谣，爵士，摇滚，或
说唱，什么都行，没乐器的
就把锅呀碗呀敲起来——
自由的灵魂不能没有快闪
蒙娜丽莎的微笑不能输给
瘟疫。一个种族用音乐联络
不推理空城，黄昏将获胜
18时的图兰朵将获胜，而在
A线地铁站Re di Roma附近
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
并有人大声高喊——
“Grazie Cina！”此时，夕阳
是上帝同时灌制的一张唱片
光没有国籍，黑暗也不分地区
18时音乐会，只有爱获得门票
只有美和自由获得共同的
歌剧院。
你是落日镕金的黄鹤楼
我就是悬崖削铜的薄耳冷月
你是黄鹤来往本无心
我就是黑夜选中的灯火万家
你是被蝙蝠追还的多病长闲
我就是疼痛连环的诗篇
我望城封目断，夜读辛弃疾
八百四十首后，我仿康有为披襟
裁南海著句，却怕霍去病独醒
大家都在战斗，我的战场
只能把诗当危楼，更上一层
望尽几处山城改，多少峰峦尽白头
风起立并将你打听——
一匹瘦春风走过
疫情结束，我也穿上白衣
去桥边见你，那时我要整个苍天
当我们的背景，我们自拍一个
落日是上帝在给我们对焦
地平尽头霞光升腾，征兆一般
那时，桥下的河水，翅膀一般
仿佛，桥上的我们，就是天使
18、尾声
思想才是伟大诗篇的现场
挑衅哲学，对心灵的非法接触
诗人最大的潜能是提颅点灯
添皱纹如薪，爱永远是秘密的火
而美，则是熏你流眼泪的烟
而他坚持在人类的寒冷中
却如小孩，向未知运送他
对这世界天真的想法。词，像是
他口中含着的一颗糖，其实却是
他回馈这门语言艺术的一颗
药。
作者简介：
高世现：1977年生于广东怀集，现居佛山。《文化参考报》主编。代表作超 50000 行的长诗《魂魄·九歌》。出版个人长诗集《酒魂》、《两个世纪一个人》。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星星》《诗歌月刊》《诗潮》《作品》等近百种诗歌刊物，部分诗歌作品被译成英文。近年来，共获得第五届珠江国际诗歌奖网络大赛（冠军）、“油城杯”中华孝文化有奖征文（一等奖）、第二届广东省“梦里水乡杯·花地文学奖” 征文大赛（金奖）等七十多个奖项。此外，在国内专项文学奖 2012 年荣获中国当代诗歌奖（2011—2012）新锐奖。2013 年荣获金迪诗歌奖优秀诗人奖、国际华文诗歌奖百佳诗人。2014 年荣获佛山文学奖、第二届中国“李白诗歌奖”。2015 年荣获首届中国长诗奖。2016 年荣获首届长河文学奖金奖。2017 年荣获第二届长河文学奖特别奖（最高奖）。2018年荣获第二届红棉文学奖。2019年荣获第三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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