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中年原来没有颜色
透明着，满载着空
道路没有留下脚印
原野不是原野，奶牛场没有奶牛
胡须从脸庞的空白地带
冒出来，孤零零地寥落
幸好杨树纷繁的叶子
将天空分解成可读的碎片
关于冬，它们要说话
一句一句，不慌不忙
我以为它们要落下，然而
仅仅是晃动，以及
背后高高的空旷
同事他戴着帽子
脸刮得精光
抬头挺胸，眼睛发亮
嘴角挂着淡淡的嘲讽
就这么走过来
像一位盗梦高手
我转向他，点一下头
为了几句每天都讲的废话
荣幸了一个上午
我从未如此
对一天胸有成竹
还十分确信
他留过大胡子
帽子下边
是配套的板刷头
转移我慢慢忘记自己在拔牙
女医生的眼睛离我很近
口罩隔着我们的呼吸
我想起战地医院
那些白袂飘飘的仙女
捏着柔软的纱布
擦拭耳孔里的炮声
本命年本命年，回到老房子
我心怀感激
爽朗的笑有了浑浊的回音
钉子让松散的骨节抱在一起
刀锋教会我温暖，唤醒克制的兽
老房子在风暴后保持沉默
天空磁蓝，几朵淡云，风的爪印
课来了个讲心理的实习老师
高大白净帅气，他的出场
有效激发出女生的尖叫
当他开场谈到变态凶杀
血淋淋的锐器时
教室安静得异乎寻常
我觉得应该起身了
原封不动搬来一则
上午刚读的冷僻之问
回应我的，是女生的愤懑
这压抑的感觉在教室里
逗留了一天，我觉得欠他点什么
当晚在浴室，我向他走去
发现我们没什么不同
我们是这样认识的搬完东西，我准备回宿舍
在路口，我对搭把手的新同事说起
离婚了，刚辞职，拔了两颗牙
说这话时，阳光还不错
一旁的围墙刚好挡住风
他说还是送你回宿舍吧
我说不用，他没走开
吃过饭一起散步
对面来了个青皮
跟他打个招呼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
问他为什么
他说不想跟这种人讲话
靠近中年想把身体弄好
他和我谈起了健腹轮
谈起他完美的八块腹肌
我说撩起衣服让我看看
他说有拍照片
打开手机里的几个pose
里边的脸笑得很灿烂
我说还是撩起衣服让我看看
于是我看到了温热的八块腹肌
我问他读过什么书
他说《鲁滨逊漂流记》，读了很多遍
认真地建议我读
他一米八三，外形俊朗
二十八岁还没找到对象
我忍不住问起
他说前女友走后自己走不出来
说完这话，我们沉默了一会
他告诉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那些罪犯不听他的，他很苦恼
他觉得应该粗声粗气，显得更有魄力
我说千万不要这样
这行当干着干着会让人暴躁
莫名的大发脾气
这东西一出现就要扑灭它
忙了三个月，印了本诗集
送他一本，没指望他读出什么
有一天他问我
为什么会写“刻着岩石一般的穆”
穆是什么东西
我记得我们是这样认识的
时间是这样的
时间本来是这样的
这个点，你该出现在
校门口的人群里
等着一只鸽子坐上你的车
等着鸽子对你咕咕咕
时间本来是这样的
这个点，你该出现在
站台的人群中
手里拎着点什么
而后和身边那个人坐在一起
不言语的左手，等着归巢
时间如今是这样的
这个点，你出现在
一块荒地，失去了左手的左手
一片茂盛的水蜡烛里
鸽子的影子咕咕叫着
重量那些平凡的日子
像樟树雷同的叶子
雷同的发丝自然生长
那些了无痕迹的重复
重复打开门
重复言语
重复炊烟
重复清理
重复亲吻
重复平凡地睡去
今夜从心底腾空这些
我流下了
封存的泪水
这些泪水是干净的
吐出一勺盐
吐出了全部的重量
证口水干了以后
需要喝水，喝点什么更渴的东西，或者
需要下雨，来点更潮湿的东西。
冰冷的红唇需要锥子刺出新的语言。
夜晚兴奋地撑开寂寞的伞，谁打算降落？
风嚼着焦糊的记忆，拂过童年的坟场。
天天清早来塘坝打水，夜晚游荡的女孩，仍然活在十四岁的桃花里。
沟渠里的游鱼穿过你我的手，一个站立的阳和一个并未消退的阴。
脾气不过是丢进铅皮桶响声沉痛的石块。
一瓶酒燃烧着忧郁的蓝，吐出体内蛰伏的肉瘤。
足足一个月一点点咳出灵魂，脸早就变形扭曲了，那么白而光洁的表皮。
还有看似完好的手腕，失去空间和曾抵达的角度，体操运动员该退役了。
那么这个早晨，我说失去了一颗最早亮的星星，你信吗？
落叶又写到落叶，此刻，他们正向我奔来
势不可挡，脚步急切
隔着车窗，我足以听见他们欣喜的呼吸
不知哪一阵风恰好把他们从枝头松绑
他们不再是官吏、屠夫、先生、小贩、医生……
他们跳下枝头，狂呼长啸，像无数希望的种子，决意重生
下坡雨匆匆在前窗画圆
大气地抛撒一波波
水晶制作的钱币与
幻影，在侧窗
它变身无数蝌蚪缓慢游动
天空，灰色羊群被风驱赶
雨偶尔停顿
枇杷是唯一的暖色
白头鵯对着这些灯盏说话
铁皮玩具来过
大地斜摆一块新鲜肉品
一个人
灰色衣裤连着黑伞
在斜坡向下移动
暮色相信这安静再好不过
耳里的唱音干干净净
就这么遗忘时间和它压迫的双腿
不好吗
遗忘饥饿的炊烟、虚拟的味觉
一辆车亮起尾灯在雨中离去
跟着一辆
这样往复让一切变得简单
六弦琴也很简单
你对我的爱也很简单
红的像枸杞，需要艾柱去薰
我想磨一块蜜蜡，白的那种
水滴形的思想，在你的颈间
微微生烟
又一辆
这一次它把尾灯留给
路那头的人
甚至 那些年教书有什么呢
跑道也是煤渣的
中间还长满草，学生衣服破旧
浆洗得发黄
甚至有人下雨没伞
雨水将他浸泡之前
你刚好走到对面，一把旧伞
成了他的礼物，而他没有抬头
如果说有意外发生
第二天清早，你发现有东西扎眼
伞已收卷，立在办公室一角
伞顶缝着片蓝布
甚至有人羞赧到无言
无论你说什么，她都低头嗯
你在课上一次次对她提问
在默然不知多久后，她开口
眼睛闪光，答出一道难题
你以为有希望存在
而后，桃花雪下来
她走了，迈动吉普赛的脚步
那些年教书有什么呢
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时间 有点茫然。资本的秘密
时间。识破诡计。而后呢？
笼子。尺子。窥视镜。
激动的非洲鼓破了。而后
木偶学会忧伤。富士康制造。
乞讨者富有，我们贫穷，时间悖论。
这里禁止！任何！
金字塔从来不实用。修长城有惯性。
“第二出是喜剧”，可能错了。
细如牛毛。一地鸡毛。细节中的细节。
螺丝拧螺丝，锁着锁的锁。密实地钉住时间。
餐刀剔去意义。磁悬浮。蝠鲼。
失去力的力。无形也无所不在的实。
伪科学。打住。
清明此刻，雨是新的重复
活得单调，死
一直在走向更深的毁灭
所谓新绿，叶子没变
就像本质
否定时间轮序利爪的任何努力
每个清洁日，都有东西
在慢慢开裂
凌晨凌晨三点三十三分
耳鸣是弱的，耳洞像岩穴
为山岚吹奏，顺从，披衣
想起她，一颗干净的灵魂
大理石般光滑的面部
未再细想，生活为莽撞所撕
仍将延续修补，从一衍多
逐一归零，对抵，像一本账目
在清除每一笔负数，归零就好
想到岁月制造妥协和柔奴
让骨骼空疏，血液不再鲜红
让熟悉的马路擦去熟悉的身影
熟悉的田野抹去熟悉的村庄
田畴连片，陌生，如同未来
忙于抵挡，逆风行走，又十年
习惯短发，自推，如割除心中荒草
难得喜悦，疲于暗示，喜鹊越来越多
越来越笨拙，找不到关联，找不到一个词
像商陆，只用一笔异色，画活整座山坡
传染认识一个人久了
手机聊天，不知不觉
会加个剪刀手的后缀
会选择“真是”“人才”
这样的词语作为叹词
有一点没有跟上
几乎每句结尾
都加个省略号
这让我摸不着头脑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这很好，那也很好啊”
这些话最初脆弱而单薄
直到某夜展开他带血的内页
我渐渐开始信服
有一天，他说吃素吧
鸡和猪的出栏速度让人害怕
我们还要活很久呢
我们还很年轻
聊着聊着，后来他跑了
不止一次
扯来扯去奔驰车在穿插，暮色中的尾标
晚高峰，国道湍急而
迅猛，扯出马拉马拉河
再扯，木头通过锯木厂
通常死后不再开口，木头不
它要叫得很久
叫到你思想里那只手
无数次畅快地
一把拉掉电闸
在或不在那些原木，规整的板条
裸露着木节，褐色的眼神
裸露着体内的抒情线
温柔的水纹流漾
一经包漆，一言不发
暗色赋予它们缄默
这高贵的品性，足以涵盖一切真相
你不会再将它们理解为树
它们存于死亡与生活中间
站在时光漏刻之外，它们
在，又不在
这让我想到了雨中
是否真的存在那几种鸟
无关紧要
而那几种鸟鸣
一直都在，这合奏
早已剥离了鸟群
甚至摆脱了命名的可能
越在清晨，草花之气弥散
水草与船骸絮谈
想象，我和她
悠然漫步，河岸蜿蜒
看河水给石壁着色
穿越雨季，他们相恋的高度
退去几许，就有褐色的几行
赫然在目，壁立的两岸
始终是两岸，之间的流水
早已起落八个春夏
日日如昨，我们默默望着流水
偶尔也有一只灰鹭
那样轻的一跃，跟着
扇动两次翅膀
稳稳落在了对岸
三区系列
1
有点不屈的意思
初夏清除杂草之后
他如体表的一根劲竹
挺立了比一个下午更多的时光
如果说六百里外的风雷召唤他
我信，毕竟这风雷不常有
今年有上百天没来
当他发现被描写时
瞬间倒下，好像在风雷中转了一圈
沉静，如熟睡的婴孩
2
洗过的衣裤，小片零件，窗帘布交给日光
洗过的悲伤是不是没有酸味
洗过的地面交给赤脚，鞋子回到架上
出门就不能清洗，雨，浊世，造它的云
无恶不作的时光，不能清洗干净的
还有很多急于表达的形容词
3
小摊上买的光滑石头
黑的，米黄，耀眼白，琥珀色
溪流里捡走的石头，有棱角
如国画里的石头，淡青
石头离不开水，小贩说过
你看他身上开出了雨花
石头原本住在溪流
任何一块都有历史
今天我从花盆泥土中挖出那些光滑的
从地下室的角落里翻出那些有棱角的
清洗冲刷，满眼欢乐
我把他们放进养兰花的玻璃水钵
忽然想起福尔马林
4
阳台西面，收鞋子的时候
看见防盗窗的插销生锈了
上面粘着蛛网和灰尘
蛛网在风中有节奏地抖动
一下，一下，又一下
感到庆幸的是
我阻止住了内心的抒情
和即将展开的往事
5
凉风挺好，绿扇叶送出来的
吹动我的头发和汗毛
早上，我帮父亲清杂物
扔掉根扁担
“现在有什么东西可挑”
扔掉一杆秤
“这秤没有砣”
扔掉马扎，几根木头，整箱木炭
留下几摞旧凳子
记不得是去年还是前年
有人走的时候用过
6
大雨前的下午，没有风
天空不灰暗
摇滚加点糖让我安静
擦地板也使我安静
修理，更换，拆装，搬移
慢慢我就振奋起来了
她丢掉电话，驱动老途观
朝我相反的方向开
7
雨把城市泡了一天
裤脚和鞋尝了雨水
斑马线不容易过
一些店铺已经熄灯
有时候该庆幸
家里还有孩子
挺多人遛狗
在清早和黄昏
8
蛾子吸附在玻璃上
素色，花纹简单，不知道雨停
麻雀跳着走，乌鸫不飞
在灌木丛走来走去
清洁工弄翻了手推车
三个高中生，车一来就不见了
9
闲在家里，有时想做加法
书房墙壁感觉空着
应当有一幅画
发现一扇窗被海风吹开
透明的窗纱，这画面
给了我想要的东西
有时想做减法
包括丢掉一些
比回忆真实的家具
10
没有见过狈
清早习惯透过后窗望向马路
看见秃顶老人前伸双臂
搭着妻子的肩膀走路
一前一后，慢慢从视线
移动为一个词
完整的背面
11
离开一个人只需要
不再关心一条路怎样越走越快
不再关心未来
一颗瓜老去，如何处理他的藤蔓和根须
不再关心灼热和阴冷的部件
以及扩散开来的躯体
如何抵御袭扰疲倦
12
眼前，那些细微的事物
一阵风就能让他们
翻滚，飘摇，颤栗
你有许多这样的瞬间出神
在尘世和岁月的泥垢中
步步掩埋，卑微着
似醒似梦，然后像个巨人
起身独自离开
13
那些曾经和神作战
却总落败的人
是这精彩世界
必不可少的部分
今晚，我忽然想到
可以作为神的对手
即便落败，会是怎样的高度
14
“本来无一物”
是不可忍受的
鸟儿是目光砸向天空镜片
活着的破洞
红霞是光线编织的上等纱帘
云朵不过是饕餮之徒
给透明果冻随意涂抹的奶油
甚至彩虹，也是色块搭就
步入天界的桥梁
没有物，不可饶恕
那些物的迷梦
住进摩天大楼
楼顶的人每每
望着这些钟爱之物
向前一步
就会发出凄厉的尖叫
15
孤独，只是警觉
你过去死了
大部分的你
都无比讽刺的死了
比如此刻
纱窗的投影里
几片叶子在摇
有浓有淡
一个人
正在你的耳朵里
轻轻踱步
越走越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