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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涛诗歌随笔:《耳语的天空》

诗歌理论

2021-11-03 11:06:49



朱涛,当代诗人,浙江舟山群岛人。已出版诗集《站在舌头上》《半轮黄日》《越荒诞越奔跑》《落花纪念碑》《明天,明天,明天》。2017年获太平洋国际诗歌节年度诗人奖;2018年获首届博鳌国际诗歌节年度诗人奖。2020年获第三届建安文学诗歌奖。香港诗歌节基金会理事。现居深圳。



《耳语的天空》


1人的五官中设置了两只耳朵一张嘴巴,目的让人多听少讲,落实到诗艺中,让客体的意象自己说话,娓娓道来,裸露心迹,尔等策应。最不好的是那种嘴巴主动跳出来请缨,到前线做突击队 尖兵,充当思想宣传的喉舌。实在忍不住要呼喊 要尖叫的,建议折衷,先喝几口水清清嗓子,用对话,推心置腹,将千重浪万堆雪束之于真实与真诚的发端,那也是收拾人心的好办法。

2极致有两种,将细小的事万般扩展,雕出花来,美丽若细菌与病毒;另一种则是把庞然大物简化如一道符咒为我所用。人生的乐趣也莫过如此罢,翻江倒海,飞檐走壁,穿梭天空与大地,混迹于天堂和地狱。让思想无限驰骋,打破一切垄断。这是我选择写诗的主要动因。另据考证,大独裁者和巨贾皆好诗这一口。

3鲜有俗世幸福与特立独行相得益彰的圆满人生。太多的大缺憾沟成了大多数人证据确凿的在世裂伤。给身体外挂的心灵伤口寻找绷带或飞地,人编织了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能的花冠,证明生活是被选择过的,践踏过的,而不是飘萍任意的坠落,以免临终时遭至死不瞑目的秋后清算。哪种人生不是歧途,不是小径,不是天空偶然飘落的云朵茁壮的阴影。尽管谁都知道,是谵妄白色的小药丸,控制了我们。可又有谁逃出了它的魔爪。

4粉丝经济的繁荣,是巧妙利用了人性的某些弱点。如喝牛奶非要见一下奶牛或自己养一头奶牛。这也是多数艺术评论之所以难逃其平庸命运的原因,跳不出常规思维。我始终坚持,文本是检验写作者的唯一标准,别无它途。借用布罗茨基评述茨维塔耶娃的话作为印证:诗人的身体、经历与阅历、生命体验、生平虽是吸收后座力的材料,但非主要的重要的材料。炮弹是依靠材料产生的动力才飞向远方。因为仅仅是传记性的疼痛,而非普遍的人性呐喊,是成就不了伟大的诗篇的。而且诗歌就技术而言是一门深奥的终身需要学习的技艺。

5如果有幸逃过春天浩劫的人,依然屈辱地活着,昧着良心活着,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不去赎罪,不去奔走呼号呐喊为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 地不灵”和“插翅难飞”的哀痛和绝望的灵魂伸冤,伸手援手和举起自由和光明的灯盏,那么死于非命的无辜生灵即是白白死去了,走不出白昼亡于黎明前的黑暗的魔咒,继续陷于绝望、希望,再 绝望、再希望的往复绝境。

6似乎找到了语言孵化器的魔杖。在一首诗,一篇文章或小说的片段,一眼就能搜索到词语的桥墩,通过意象派生技艺构筑的言词、声响、节奏、画面快速铺展一条铁索桥,让潮水般的诗句队伍蜂涌前进。在这里偶然外借的词语既是灵感策源地又是火焰发射场更是宁静满足的殡仪馆, 展开肉搏火拼的极限挑战。写作的快乐在其身上发展得淋漓尽致,为什么不挥霍人类天才的大脑。这一笑,充盈了我们的空虚。

7野兽与美女,枪炮与和平,都是绝对对立与和谐的楷模。诗也不例外。勃洛克《陌生女郎》 中,“她永无旅伴,孤身一人”,被马雅可夫斯基改写成了:“她置身于放荡者,孤身一人”。前者是同一词语重复,后者则是巨大的对立。由此意境和境界皆出。诗歌中应用好正反兀立对抗的意象,会诗歌空间的容量成十倍的扩张。“脚步沉重的天使长”,我们爱你。

8如何把握好题材的内在节奏,是个永恒的难题,关乎视角、审美取向、判断力、心灵勇气及剪辑的智慧。打个不恰当的比喻,面对美好的爱情分寸感至关重要,抱得过紧,爱喘不过气来,甚至窒息,爱成为自由的绊脚石和牺牲品,反之失之疏离,渐渐形同陌路。高飞的风筝显然掌握了真理。在一首诗中,紧身衣式鹤立鸡群的性感 尽管吸睛,但也有可能成为流失了丰盛和丰沛的沙漠,同样,大水漫灌式的絮叨,即使不会让阅读者拂袖而去,至少催生厌食症的倦怠。大海是 我一生钟爱的意象,在保留宏恢的大波澜中,又让漩涡与船只不息翻腾。

9诗歌中的起义需要大智慧配合,类似于奇袭。以少胜多。它必备于大兵压境的心里气场,并且在显露危机时万分镇定,否则一定以失败告终。美国诗人塞克斯顿在俯瞰小鱼泅渡时,居然写出“像银色的勺子”。生与死命悬一线的混然不觉, 简直是惊涛拍岸的神来之笔。

10趣味不论在诗歌创作还是翻译中,都是最难保留的品质。是思想的芭蕾舞。悲剧中逸出的蓓蕾。

11隐喻是每个诗人都躲避不了的抒写方式,不同的是根隐喻或中心隐喻的不同,在原始的隐喻中几乎触及了其深层的心理意识,挑选或拒绝什么。东方诗人都极难面对时间、死亡、衰朽的存在恐惧。这种情结,在我个人的身上尤为显著。

12诗歌中宗教符号的通货膨胀,导致了宗教情感的滥用。宗教信仰与宗教术语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指向,前者产生救赎命运引领的指南针,而后者仅仅是制服、面具和回形针,在需要的时候才戴上和捆扎。要注意诗歌中的祈祷,它不是要让鸟瞰万物的上帝解除困惑,仅仅是向上苍提问,而回答者不过是与现实无关的空洞的耳朵。

13诗人都是极端个人主义者,原因是将孤独和孤立永远作为助燃剂,依赖内心的空气升腾。在其思想的天空中,那笼子不是一种物的羁绊,而是 空间的无限侵占。虽然局限,但一定是真诚天真的。这也是大多数诗人可以互为至友赤裸相见的依据。这在小说家或画家那里是不可思议不复存在的天方夜谭。

14 “劳动的斧子”在诗人手中不是工具,而是自恰的砍伐自己的景观。因此伤口、伤痕、废墟、遗址都是被其当作旺盛生命力的颂歌向世界作出的遗嘱。忠告浩劫的世代与大自然:决不屈服。

15何谓悲剧式人生?终身佩戴负罪的荆棘,仅能在暗夜的枕头偷偷抽泣。而一旦走上舞台,必须面带微笑,对着冷漠的观众扮演圣诞老人的形象。复杂的心灵大抵是不易理解的,大众所接受的是明白畅通的表象。人人都想成为他者的老师和导演。而不希望变成学生和演员。

16作品与人品的等同,混淆了一个基本的概念,即要求一具血肉之躯同时扮演圣人与天使的双重角色,这种沉重的枷锁往往让阅读者忽略作品自身的审美价值,而转向道德拷问。如果那些道德指控成立,像兰波、波德莱尔、王尔德、萨德等 一连串的作家名单即使下一百次地狱也不为过,即便像庞德、弗罗斯特、里尔克、福柯、米勒等人也难逃审判的厄运。要承认人性的软弱、脆弱、懦弱及恶的存在。文学的力量有限,能够做到充当荧火虫照亮自己已然艰难,更多更高的标杆无疑是命令灰烬重燃。那愉悦你的白色芦苇在风中的摇曳与鸣响已经足够让我们的感官满足了。

17很难将诗人与独裁者扭结在一起,它们是不同根上结出的藤蔓。但如果必须要进行比较,共通性也是存在的。一个是幻想统治精神,一个寄望控制肉体。民主制度的良性循环似乎进入不到他们理性的血液。当然诗人的想象仅是气质性的挑逗,不会损及器官,而独裁者则完全不同,他期冀的是对肉身彻底的消灭。

18诗之语言与国家教化的语言在时间中逗留的长度上是不同的,诗通常会抵达人心的一角,更持久地与未来的眼睛和耳朵相遇,从此意义上,诗的语言改变是深入骨髓的,有可能让光芒焊接的骨头更挺拨更坚定站在人性的彼岸。而国家的语言往往随着一个时代的消逝而沦陷。

19人与制度的迎面碰撞,既是钢性的也是柔软的。在制度未彻底摧毁个人的肉体时,个体自身的柔软可以开拓疆域。臂如在人性的了解、理解研究及洞悉的过程中,可以注入关怀的光辉。让苦难与悲伤覆盖一条薄薄的温情的披肩。东欧文学在戴着镣铐跳舞所表现出来的优雅和轻盈,恰恰是制度无法毁灭的。制度总有遗忘的边角和地道,纵深挖掘它们的丰厚,起码也是邂逅人生另一幽暗地带的安慰。

20在法治溃败国家的道德谱系中,不存在高尚与卑鄙的游戏规则。些微的差别只是更对或更错一点。明白,知道,嗯嗯,这些模糊的嗓音才是暗语缔结的通行证。倘若谈论超出河床规定的泛滥洪水,那么他们一定会说,那好吧,都见鬼去吧。

21诗歌中有没有紧急通道?有。陈之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即是。像十月怀胎,实在憋不住了,只能先放其出来。如果再穿戴停当,画眉化妆出门去,人就要死了。因此必须立即马上解除危险。好在,并不是每时每刻呼啸着救护车,否则诗之心脏必定猝死。

22人性本善还是本恶,东西方争吵了几千年,貌似仍难决雌雄。但在我看来早已径渭分明,沿着截然不同的航道行进。性善论,无一不坠入道德绑架的漩涡狂欢于专制的深渊,而性恶论,反而翱翔至法治清明的宁静天空中。因为空洞的模糊的没有边界的道德尺度只能导致内心荒诞的争斗,对安放文明的天平毫无益处。它在文学中显示的严重后果是:随时可以用莫须有的罪名置人死地,激励邪恶的、伪装的、肤浅的、无病呻吟的颂歌粉墨登场,并且泛滥成灾。而那些深刻洞悉人性人道的思想、情感、情绪和喃喃自语反而遭之无情的批判、鞭挞和惩罚。造化弄人。是对思想的河床正本清源的时候了,是时间归还时间的时候了。

23凝炼也可以是一种对雄辩的囚禁,挑战伟岸天空浪掷的炮火。请读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写于一九六六年解冻》。“淙淙流水;喧腾;古老的催眠。/河淹没了汽车公墓,闪烁/在那面具后面。/我抓紧桥栏杆。/桥: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短短五行,却将破冰之旅期待写的惊心动魄,历史感力透纸背,尤其尾句拍案叫绝。


24辨别伪诗。分行的不一定是诗,有物象描述的也不一定是诗。识别的一个办法是,把诗句扔到水里去看是否会速溶。诗的钢化般的骨密度,不怕沸水,不怕火刑,只怕时间无声的腐蚀和卷曲。何谓诗之语言?词与词,句子与句子的内在张力,构成了爆破力。"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不是诗句,是散文,仅具象征意义。対季节有序律动的表达,这个常识,农夫都知道。但倘若"春天引爆冬天花岗岩的脑袋",或者"冬天的斧子被春天的嫩枝挫伤",就是诗,即是具备了诗的基本要素:被心灵熔炉锤炼和改造后获得了主体检阅认领的客体。

25文学热潮的世界性衰退,并不能怪罪于互联网的薄情。信息几何级爆炸的现实,让所有的热点顷刻变成碎片。即便是全球性的灾难。因此在主角缺席,替身上位的年代,不要奢望重返文学黄金时代的美梦。但我们也不必绝望,毕竟还有杀出一条血路突围的可能性,尤其是诗歌这种短小精悍的文学样式,可充分利用社交平台广泛的受众,通过唯美的音像技术和手段,将经典化推向一个崭新的高潮。

26短诗的起句如果做不到奥登那张树皮般的脸的震撼,起码应该像策兰忧郁的神经质眼神锥痛我们的心灵。诗的破坏力不是为了抵抗语言哑默的禁锢,机械性的毁灭,而是从废墟堆中寻找一种可能的唤醒和重建。“秋天从我的手中吃叶子:我们是朋友”。爱的施害与受虐交响辉映。达到了咒语的特异效果。

27诗句中不可多得的意象密集袭击,为了什么?平息内心急迫的愤怒和高烧不退的无力争辩。面对一堵高墙时,沉重的翅膀是飞不起来的,要求学会轻盈和从容只能是岁月意外的馈赠。但作为诗人在写作时可以刻意设置一位交谈者,用真诚的对话,倾力拉住时间不倦的磨盘,延缓蹄子无比坚忍杀伐的节奏。

28诗人智力上的不道德发疯,会引爆庞德之流的对法西斯主义膜拜如《圣经》的荒唐。因此对抑郁和苦痛浸染的诗人,最好让他们远离政治,发展亳不愧疚的独有思想和情感以巩固内心的不羁和狂躁。

29翻译家田原讲起高桥睦郎惜时如金的情形让我目瞪口呆。他说,高桥从早上醒来就开始不停地思考,直至就寝安睡。那怕是刷牙洗脸上厕所性交行旅时都不放过。除了阅读和写作,思考的快感到底给这位著名的同性恋诗人,注入了哪些活力,我不得知。但我想八十三岁高龄仍被荷尔蒙激荡,除却诗人们普遍拥有的孤独与绝望的技艺,必定还具备与思想姿意妄为作爱的独门秘笈。下次如若再见,当求教于老先生。

30以貌取人可能出错,但从一个人诗人的穿着打扮判断其诗歌的地质构造和成色则大抵准确。常识告诉我们,超过三种以上颜色的并置,必然导致眼花缭乱及色彩的不和谐。看看诗会上诗人们五花八门的服饰吧。或姹紫嫣红、乱云飞渡;或琳琅满目、绿肥红瘦;抑或牡丹腊梅齐放混淆季节,不一而足。这是美育匮乏和失败的结果,我不相信丧失了美学趣味的人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来。应该先让诗人们回炉,教他们如何变成一块合格的铁。

31集天地之浩然之气,养个人之正大光明。如果人人以此为人生路标,世界大同也。但写诗倘若如此平实,则必败于单调与平庸。我喜欢奇崛智取的诗人。甚爱保罗.策兰。每每重读其作品必使我沉重的心持续的内伤。他有太多如雷贯耳的惊世骇俗诗作,惊讶得让你嫉妒的诗句。“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晩喝/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夜晚喝”,“我们躺在空中掘墓不拥挤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死亡赋格》。“你轻盈:睡过我的春天直到结束/我更轻:在陌生人面前我吟唱"。《夜光曲》。“夜树的皮,天生锈蚀的刀子/在悄悄向你诉说名字、时间和心灵/一个词,睡着了,当我们倾听,/它又钻到树叶下面:/这个秋天将意味深长,/那只拾得它的手,更加口齿伶俐,/嘴新鲜如遗忘的罂粟,已在亲吻它。”《永恒》。太丰沛了,以致让我们的呼吸不得不屏息暂停,去聆听另外诗人的声音。耶胡达.阿米亥,享誉世界的以色列大诗人。也是以视角的奇特、悖论式的矛盾组合语言取胜。“现在,说话,用这疲惫的语言,/这从它在圣经中的沉睡撕扯出来的语言:盲目地,它从一张嘴到另一张嘴徘徊着。/那曾描绘过上帝和神迹的语言/现在说:/汽车、炸弹、上帝。”《民族思想》。不同于策兰语言的精雕细凿,阿米亥大都运用日常通晓的口语,但思想深度的爆炸力丝毫不减。阿米亥尽管置身于宗教信仰的中心地带,但他的宗教终极是爱,超越了种族文化的界限。“每夜上帝都从他的橱柜里/拿出闪闪发亮的商品/神圣战车、十诫法版、念珠、十字架,钟铎/又把他们放回黑暗的箱子里,/从里面拉下百叶窗:仍旧/没有一个先知来买”。 “寻找一只羔羊或一个孩子永远是/这群山之中一种新宗教的肇始。”《一位阿拉伯牧人在锡安山上寻找他的羔羊》。尽管两位诗人的文化背景迥异,书写方式不同,但殊途同归,最终无不用诗谱写了人类的壮丽梦想。

32我不推崇也不追求长诗。原因很简单,诗的小提琴承载不了壮阔波澜宏伟的交响曲。所谓的史诗,仅限于象征意义的自我娱乐。综观世界诗歌,远如但丁《神曲》,里尔克《杜伊诺哀歌》,近如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贝尔曼《梦歌》,都呈现出结构单调、音色紊乱的不足,尤其是议论毫无节制蔓延的杂草,荒芜败坏了读者的胃口。我坚信,诗是刹那的光,铁钉般锲入人心肉身。或欢笑、觉悟或哽咽、忧伤或痛哭流涕、至暗时刻的绝望。难道还不够吗?

33俄罗斯盛产黄金在天上舞蹈的诗,也养育文学倔强心灵的遗孀。“在没有手稿,没有笔记本,没有档案”的苦难岁月,凭什么让只有耳语般的轰鸣声通过嘴唇不屈的咀嚼,流经石头和荒野之胃,用下水道呻吟的血滋养往复不死的心灵广场。答案只能有一个:如信仰上帝不会迷失,诗人是人民的领袖一样,她们坚信他们的丈夫会创造一种“想象的俄语”, “抵达对世界文化的怀旧”。因此“保存写于缝隙的任何东西”,变成了遗孀们的责任,若锤子与石头的关系,由原来的工具融化为艺术的本身,共同分享了爱情的美丽果实。他们都是有福的人。

34在风暴卷走一切的年代,茨维塔耶娃只有一个梦,用舔干净的脏手在礁石上奏响宁静书桌的乐器。“关上门,世界打开了”。如果不坚定诞生于一颗彗星的野心,再多剂量的抒情音符也将崩溃,带着脸色苍白的呼吸与生命告别。然而她做到了,用自己及同代活着的灰烬撰写哀歌。但这样的哀歌并非仅仅为了记录,而是确保灵魂尊严的纯洁:“我们站立,只要我们的嘴里还能吐出一声呸”。她既没有被时间收买,也未把自己买通。因而拥有了全部的天空。

35诗人的性取向,多大程度影响了创作和作品,始终是文献学的一个谜团。除非自己亲历,把披在脸上的面纱揭开。从某种意义上说,性生活和私有财产一样都不是应该公开展览的对象。因此拆除那些编织物的花边既不得要领也毫无益处。唯一价值是有违寻常道德谱系偷吃禁果的犯罪感,是否在未来可以拓展人性淤积的河道,赢得应该有的尊严。从王尔德、洛尔迦,还是特拉克尔及奥登身上,似乎都未让我们探测到敏感心灵致命的蛛丝马迹。只是孤独热情溅出的浪花眷顾了更加绝望的怀疑。也许真正露出水面的冰山时刻还要继续耐心等待。毕竟人类社会还未真正做好迎接异类的准备。

36诗的真相与诗人生活现实的真相是拉开距离的,这不是诗人有意设置,而是诗人为语言而活着被语言所牵拌并且在语言的较量中,不得不让出通道,以便语言的黑马尽情驰骋。因此无论是作者与替身的合一混合,或者分离,仅是对浪漫主义时代挽歌的挽留,容不得认真和刻意悲伤。当然读者非要创造一个幻想的诗人本身,也是他们的自由。由他们去好了。

37诗人们如果不能抛弃时代在他身上寻找代理人的幻觉,那么他很可能会陷入时代意识形态实现其病毒变异的危险。这个结果在法西斯宣传机器或极端宗教主义的教条集中营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原因是诗人自认为是历史的阶段与时间争锋,其实根本不可能,时间从未让我们有机会沾手,试试他刀刃的血腥味。我们只不过是与自己放大的圣人影子独舞。认识到这一点,异常重要。

38很难想象晚年的诗人会全盘否定自己早年的创作和思想。这在大诗人中尤为明显。如果是时间中立的加入影响了诗人的嗓子,让其更客观,倒还可以理解,问题是这种认知已经证明绝大部分是错误的。因为诗的锋芒一旦丧失,平庸与拘谨就会随之而来,放弃曾经苦苦追求的梦想。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误区,我想不外乎几点。一是其价值观不是恒定的,当潮水退去,满目疮痍的残骸逼其质疑过去的一切;其二依据奥登生物进化论原理,大诗人与小诗人的区别是,前者必然发展,而小诗人在某一阶段停滞,因而得出早年作品不成熟的结论。其三,诗人自我认定的先知角色。考量的是思想深度与广度优先,对艺术成就退而次之。

39我们长期对诗的玄学派认识不清,以后它仅是感觉与思想的玫瑰传奇,克服了病态的沉重翅膀。本质上,玄学的主要材料是语言,是被时间改造过的但未驯服扭曲的形式。因而它作为文艺复兴的发端及现代主义诗歌的急先锋开山筑寨并影响之巨,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40民主体制会摧毁诗人异常灵敏的政治触角和嗅觉。持这种观点的如果不被误解为替专制制度鸣锣开道,至少也有为其鸣冤叫屈开脱的嫌疑。这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心灵完全自由的状态下,诗人的内心会松驰安定,转向更多外在陌生的询问,因而其对内在的寻求减少甚至放弃,这样原来那个激越奔腾狂燥的灵魂就慢慢降到了冰点,成为自己的异见。从这个意义上,专制政治也是诗人痛与悲愤独有的保鲜剂,可以维护诗人清道夫的角色。当然,必须有一个存在的前提,那就是诗人的身体在任何时候都是完整不受侵犯的。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原点。这也算是诗歌悖论的一种表现吧。


41如果说小说靠情节推动,那么诗是借助于动词钳制的情绪保持运动感和节奏,以满足丰沛与强健的意志力。在一首诗中,对动词的感情越细微越细膩越体贴和丰富,就越能在恰当的时间与空间找到一个安放动词的最佳席位,从而接近和抵达诗的彼岸。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首成功的诗是对动词随心所欲的滥用和羞辱。因此,诗人必须全身心地调动全部滚烫的眼神、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去搂抱动词,像呼唤召唤挚爱的人。

42普遍的错觉是,一首诗的完成是诗人深思熟虑的结果,是经验的花朵压榨生活甘甜之蜜的必然产物。一如巧夺天工的蜂房。这种模型可能适合平凡的诗人。但对天才却是巨大曲解和伤害。并不是艺术模仿生活,展示了货架上琳琅满目的产品,促进欢喜和赞美。而恰恰相反,是艺术填充了生活漫漫长夜的空洞和无聊,发展出生机勃勃温暖有加的斑斓夜空。因此当一个词或一个句子突然跳到诗人缤纷大脑的那一刻起,诗漂泊的命运就已构建了它的设计蓝图。此后诗的意志只是通过诗人这个替身为其实现具体的形式和结构,增添光芒和声响,拨弄趣味和情调。这种有意味的不期而至的天籁声才是诗的瑰宝,需要未来盛满热情的双手去迎接拥抱。

43在心智抵达不了深处,“最高的清晰”和“彻底的混沌”是难以分辩的。因此“晦涩”的冰淇淋常会如期而约,讨得人们的欢心。在文学艺术中,这是最容易被贴上的标签,它泼出去的脏水即便是最有学识的头脑都无法阻挡。这不是最坏的情形,不理解并不等同于不存在,时间会慢慢催化消化它们。最恶劣毒害最深的是沉淀到民族集体无意识当中的、貌似明白通晓准确但早已腐败的语言。如“多难兴邦”。这种将遗忘彻底美化的“精神胜利法”,才是把文化拖到无边深渊的最大浩劫。是最应该警惕和抵抗的。

44在一段美好的感情中,彼此交融契合的两性一定是找到了一种心灵既完全自由、精神又不受羁绊但身体只为对方刹那开放渴望眷恋的方式。这样的自信在一首诗的处理上,并不是随意可以建立的。它必须像解剖刀准确锲入字与字、字句与字句,段落与段落及上下结构的对峙、反抗、对立与和谐的唯一位置。即寻觅到那个独一无二的他者。否则大面积的伤口塌方是不可避免的。或者由于过度谨小慎微的紧张,致使手术的二次伤害,引发次生灾难。从后果上遍施甘霖的漫灌看起来可以修改修复,但实际操作上它几乎是不可能的,毁灭了一首诗重生的可能。倒是石头般坚硬的诗行和结构,插入对话、魔幻、梦境及戏剧性情节,通过适度调控其力量和柔顺度,仍可能走向成功。当然,无论是对爱情或者语言习惯习俗的磨砺,直至涅槃,都是对人心的煎熬和考验。

45诗人的异乡,更多是内心徘徊后的挑战。过去熟稔的习惯的云朵、树木、气候、房屋和天线都不见了,你得重新征用好奇心去热爱新的面孔、语言、风景、气象,甚至你往昔冷漠、厌恶、憎恨的事物。完成生物学意义上的租赁。但正因为如此,心理转折后的诗人可能会成为另外意义上的诗人。由灰色嘴唇雾蒙蒙的清晨,嘟嚷出火烧云般瞭亮的金色白昼。

46把母语作为外语来创作和翻译的诗人,与其说是对语言的反抗和背叛,不如说更是对语言的一种破坏和重建。犹如铁树开花,地底黑暗狰狞的面容突然露出光明的额头。这种唤醒的新鲜若朝露的个体祈祷的喜悦,才是心灵奇迹最有力量的重塑。

47艺术就其本质和天性是有等级的。音乐和诗歌置于金字塔的顶端,被所有的眼睛审视和拷问。因此“一生都在审判”,除了要承受世俗的裁决,更要等待时间无期徒刑的无情折磨。

48诗人是靠意象、声音、节奏和呼吸来工作的,他考虑内容的重要性不会比其他需要具象呈现的艺术门类更多。因此,他除满足自我的写作快乐,读者与其心灵共振的邂逅,是其毕生所追求的目标。尤其是期冀与心心相惜的知音相遇。尽管这一奢望比登天还难。

49飞机飞行时是自动巡航的,只有起飞和降落时才需要人工操控。有经验的飞行员不会让乘客在起飞时突然产生升天的决绝,如敢死队,更不会在降落时像喝醉的酒鬼踉踉跄跄或踩急刹车坠地。这实质是一个节奏问题。诗也如此,要竭力避免诗开头和结尾的仓促和突兀。古人讲虎头豹尾。这当然是比喻,落实起来并不容易。但至少应时刻提醒戒备着。

50爆发力考验的是诗人的才华,尤其是在短诗中。除非是天才,无师自通。因而学习是必须的。有两种锤炼爆发力的办法。"众矢之的","万箭穿心",所有聚集的手臂共同指向那个靶心,只等“嗖嗖嗖”的那声巨响齐鸣,去准备好满弓的眼睛吧。另一个是飞船升空的状态。我们知道抵达太空预定轨道的,需靠一级又一级的火箭自动剥落推进。这是递进的,互为锁链,不允许任何一环失效。除了储备好全部的燃烧剂,准确的算力是关键是核心。虽然按下红色按纽的那只手看起来是如此的揪心令人不安。

51如何甄别一个人的真实与真诚,听其言,观其行。但凭这个方法考察作家的作品是行不通的。他们通常会隐藏自己观点和思想,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说谎者,只有某些侦探般的读者才能从蛛丝马迹中破案。但这正是艺术的魅力,将世俗生活中存在的卑微卑鄙软弱痛苦虚荣虚伪虚假及罪恶和罪孽深重的漏网分子一并删除,仅提供一个高尚明亮正义的永恒天使愚弄和捉弄读者。虽然有些不公和无奈。但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52一个勇于谈钱的社会,好过既不能谈政治、谈信仰、谈善恶的乌托邦城堡。在市场经济国家中,一切都是有价值有价格的是可以交换的。得不到心仪的东西只是因为买入的价格不够高不具吸引力。最无耻的是在该谈金钱时,与你谈感情和未来,而在应该投入情感时,与你讨价还价。讫今仍有很多将舞台与观众完全颠倒位置的荒诞剧上演。像层出不穷的诗歌嘉年华。

53我一直困惑:中华美食绚烂多姿提供给世界胃动力为所发展出的口腔民主,为什么没有与其聪明伶俐坚忍不拨的卓越大脑相匹配。唯一能解释得通的是,我们不屑生产与活着无关的一切内容,脱离集体主义的光明大道。因为时间易逝,生命短暂,气候反复无常。现实主义的诗歌同样加持了这一平胸的脾性。

54色情的冲动,在男人的领地永远是一道不可缺失的风景,但在女人那里仿佛商场的橱柜才是她们的猎场。延伸之描述情色的诗歌中,男诗人表现出的热情大多不会超出武打片的范围,而女人所钟情的依然是声响、气味、色泽、幻觉和想象。

55中央集权制国家,几乎会汇集所有想出人头地的艺术家。他们与其大独裁者的唯一区别是,仅是管辖领地的缩小版而已。本质上他们属于同类。一个坐在君临天下的包厢藐视,一个坐在池座上小声地咒骂。

56流亡是把双刃剑,逃脱了身体的瞬间伤口,但心里疤痕的正常离去却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你需要一把钥匙”,但却没有任何锁等待你去解救。

57悲剧的即兴表现,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喜剧化。根本的原因是耳机被当作扬声器后,本来无关的耳朵都参与了化学反应的轰鸣。

58“对于每一个艺术家而言,最重要的是他所从事的事业的领空,而非事业衍生的枝叶般的生活方式”。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对艺术家展开道德审判与谴责时,格外地有用。它会让我们小心谨慎地绕过风暴的中心,局限在一个海岬观察漩涡和浪花。

59偷鸡贼对口腔的伤害,至多是一顿美食。不明白高音喇叭为何对他总是不依不饶,穷追不舍。即使不是出自无知,起码也是别有用心。诗人最多算半个偷鸡贼,在小小的纸面家园因为泄愤和不满偷了一只抽象的雏鸡。

60歪曲的、断章取义的作品被开禁,引入到日常生活的溪流中,这对作家是幸事还是不幸?显然,讨论脱离了具体语境的话题没有多少意义。因为政治动机的不确定性和随意性,会笼罩我们的双目。就像我们判断他人的婚姻生活是对还是错一样的隔靴搔痒。正确的做法是,坐在长期缺席的大海位置上,去感受风暴、沉船和飞鸟。

61诗应该是一具皮肤绷紧的锣鼓。内在必须充盈丰沛的气息。因此,每一段落的呼吸应比上一节更有力量,始终保持递进之气势。一旦递减衰弱就泄了气,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达至原来的状态。好比动过大手术的人,元气已伤,要想精神大跃动毕竟困难。

62人性的弱点是急于求成,前面冲锋陷阵在所不惜,后面则忍耐不足,一心想收拾残局,打扫战场,分享胜利成果。诗歌中草草收尾的心态,也是上述人性之映证,是最不济的结局。犹如青年勇进但晚节不保晚景凄凉的人生。 .

63在一首诗中,题目是点睛之笔,一定要用心,不容浪费。标题写法有若干种。中规中矩的主题论,让你一目了然看出写的什么;有中心旨意的扩容或缩小,如小河,则扩张为大江大海或缩小为涓涓细流、滴水露珠;再有的是反写,将黑有意误导为白,柔软的手帕魔术为坚硬的石头,这是我比较喜欢的一种写法;还有是完全与主题无关的;最后一种是空白,留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俄罗斯诗人常用的无题或以首句为题也算其变异之一种。总之,诗的特质决定了,必须"螺丝壳中做道场",全力以赴。

64谈论诗人的年龄是个有趣的事情,听说现在五十岁以下都被叫作青年诗人。但在我看来,这种纯粹的生理划分并不怎么可取。应以心理的意识的荷尔蒙分泌作为标杆。思想仍热情奔放单纯天真的,依然没有衰老死亡困惑的,是标准的青年诗人,即使其年龄已迈入老年,而思想衰朽陈旧不匹配其青葱岁月的,则已然是老年诗人了。

65古典浪漫主义将心脏与心灵与自我的高度融合传统,导致了一个错觉,即灵魂是藏身其间的,因而作为传输带的血液一旦出现故障或停滞,我们就会惊慌失措,认为生命败象已至。现代医学已验证,心脏停跳并非是生命终结,而脑意识停止才是真正的死亡。那么问题来了,灵魂到底是寄身于何处呢?如果是大脑,那么我们过去有关心灵的一切美好和想象就荡然无存、无处依托安放了。可见科学与艺术是迥然不同的两重天。一如科学和宗教的分野。

66在民族主义向世界主义拓展疆域的过程中,如何让奋进的马头不回首,是一个大难题。因为蹄子早已习惯了被原来那个地理学意义上的文化铁钉的束缚和紧锢。然后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诱惑和仰望又是如此的难以抵御。像草莓总是羡慕苹果的光洁、饱满和坚定。因此最好的状态是站在一个山峰,同时俯瞰两侧的山坡,然后用一条缆绳荡起双桨奔赴任一风景。

67诗的结构,可以在侦探小说和心理小说的悬疑中得到滋养。如何“言说”反而比“陈述的内容”重要得多。

68一滴静止的水看不见其容颜,呈现无色无味的单调,但其汇聚起来的绚烂生动和意味,却足以让所有事物惭愧。仅从形态的变幻莫测:平静的水面、波纹的手掌、涟漪皱褶、到壮阔波澜的循环往复,就挑衅了无数诗人的歌咏和喟然长叹。将其象征为时间的精灵真是再确切不过了。而水呢,“从我眼睛的绳索中,竟然窥探到人性的尺度。然后她藐视地说:他们建造的美奂美仑纪念碑,不过是空中楼阁的木乃伊。”

69诗人的心灵故乡,让风景别处的诱惑成为尖锐的对立。这种不真实的陪衬,抵御了风景登堂入室的努力。仿佛一切都是摇篮的变体,或不成功的变体。

70人类的记忆是极其不可靠的,它会成功地将你改造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尤其是诗人沦为生活的牺牲品仍浑然不觉,以为诗的电波永不消逝。其实他不过是基站发射塔堆积的一朵乌云的灰,溅起又落下。

71诗人都有脑溢血气质,一旦度过了与阴影的对峙,他的克制与严谨,会助他的词语走向深刻和广大。

72诗为自己的心灵而写,不为听筒和体温计左右,一旦呼吸和声响产生了不该有的回声和杂音,那必定是炉渣冲出了熔炉。

73诗有自己的民主主张,它通常沿着荒诞的小径将巨石举起并击碎。

74诗的真实永远大于经验的真实。

75没有一个心灵,可以同时获得饶恕和出卖的平衡。出卖总是大于其后果的本身。而饶恕黝黑的颜色再怎么洗刷,都会留下侮辱的斑痕。唯一能祈求的是疏于照料弱者的上帝,不会将这种层出不穷的事故定性为不慎踩空了楼梯。

76免遭文本毁灭的一个方法是,绕过诗人画外音般饶舌的注释。感觉一旦经过想象词语深思熟虑的加工,都会产生审判词一样的严丝合缝,与存在过的现实相距万里。诗的颤抖某种程度是心灵加速器与自然神性的偶然邂逅和共振。这是记忆面对死亡的刹那才会唤醒的天合之作。补充一句,传记作家东拼西凑的积木颜料,也难逃画皮人生的命运。

77创作的惯性如同嚼蜡,因而稍有伟大向往的诗人,一生都竭力与过去的创作阶段划清界线或分道扬镰,以防坍塌性时刻的到来。严格地说,诗人与时代的思想意识对抗容易,与自己的熟语、陈词滥调或思维方式对抗却异常艰难。

78词越大震撼心灵的力量越小。反之一旦掌控了不让洪水泛滥的大词,则会收获出乎意料的彩虹。

79诗人注明写作日期的习惯,并非是年代学喃喃自语的需要,而是对时间沙漏的记忆缝补,更是预防老年痴呆症的疫苗。哦!“你那疯狂的眸子,活着的跳动火焰的手”。

80诗人都有活着时为自己撰写巨型传记的奢望,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在极大痛苦的摸索中,留下一大堆虽闪闪发光但无法串成项链的残片。根本原因是全景式的纪念碑是难以屹立的,一个人只能是以某一侧面照亮阴影。

81以病理学的标尺,衡量作品,只能起到一个催眠灰姑娘的作用,甚至连安眠药的效果都达不到。

82格言式的诗歌与隐喻式的诗歌最大的不同是,前者仅在真谛玫瑰前止步,而后者产生的离心力,让诗向荆棘的粗枝大叶无限扩容。

83刻意追求长度,以史诗、长诗、叙事诗为荣,蔑视抒情诗或短诗的小而美,是一种贵妇人的病态。归根到底,诗是凝视的艺术,复眼的艺术。

84大诗人力求摆脱派别和主义,而小诗人终生都划着桨叶朝着某个海岸挺进。

85不同语种的转译,最能验证诗歌的品质。丢失得越小,意味语言的含金量越高。当然风格截然相反的翻译会把原生语言擦得铿亮。但这需要极好的运气。

86作者应为自己设置读者群,以防火墙的姿态隔离不合格的心灵。全部通吃没有障碍物的竞赛,只能称作广播和时事新闻。

87弗洛伊德抬高了性压抑的堤坝,诗人却在性冲动的沙滩捡到了美丽的贝壳。所谓升华是诗人替潜意识找了一个近亲繁殖的出口。

88戴着镣铐审美,如果不是基于面具的训诫,一定是扼住喉咙,让呼吸中止。沉稳和沉静过滤了所有的激情。

89年轻时与爱情军团建立了罕见关系的诗人,其老年必定还有擦枪走火的热情。并且继续会与生生不息明天的子弹遥相呼应。于是,他的呼啸声成了预言世界的先知。

90苦难的大舌头是黑色的,它总是包裹神经质的独一无二的声音。然而也总有例外。天真如曼德尔施塔姆“我生来不是来坐牢的”。打开所有的世界门窗,如果还不够,甚至掀开屋顶,塑造最新鲜最有热情的忧郁症。匹配这样难以置信的苦难使命感,原因只能有一个:他是彻头彻尾的超级象征主义者。

91“中世纪离我们很近”,抑或根本没有离开过我们。因为“她一入场就像是一个伟大的演员”。

92能够反复被阅读的诗,并且能在不同时间段读出全新意味的诗,一定具备了漂流瓶和匿名信的勇气。这是伟大的心灵才敢赋予的骄傲。

93只有随时准备着陪审团拷问的诗歌,才会赢得时间公正的判决。在诗歌的营地里,充斥着小丑、僧侣、窃贼、女巫、说谎者、好色之徒和粗暴的兵士。

94诗是情绪的侦察兵、语言的荡妇、真实内心的守护神。是散布不祥之声的乌鸦,也是传播爱与正义良知的夜莺。是上帝派遣的精灵,更是鞭策自身的刺猬。有幸成为一生的诗人,是上苍的恩赐与恩宠,应万分珍惜,更须如履薄冰,若头顶荆冠。

95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的虚荣。要常常告诫自己,与自己对话。一切外在不过是维持肉身躯壳的养料,只要物质有一定储备,就足够了。追求心灵的最大快乐和满足,才是人生的最高目标和境界。在一首诗中,过多华丽词藻的堆积和繁复修辞技巧的使用也是虚荣的表现,显现出内容的干瘪,务求剔除干净。

96每个行业都有行话。诗也不例外。它高出日常用语的肩膀,当它露出笑脸,舒展皱纹,至少表明已置身于自己人的眼神密码中。据说同性恋一眼就能嗅出同类身上的气味。同样是调动了契合到每个细胞的暗语。

97作为个人主义的信徒,诗歌是彻底的。但他试图给大众提供标准美食,并兜售烹饪技艺和食谱,开连锁店。即是对自我最大的嘲讽和反动。

98死亡是件很私人的事情,死因如何并不值得关心。但是一首诗的死亡,却是应该探究的,以免重蹈覆辙。诗的死亡多种多样,或衰竭于段落之肺,或阻塞于节奏的血液,或殳于手脚冰凉的词语,或猝死于思想的心脏。

99诗人总是责怪思想的避孕套限制了他们的种子发芽,其实还是自身的艺术精液不够活跃,抵达不到道德死角的人性电离层。

100阿赫玛托娃说过大致如下的话:“缺席,是治疗遗忘的最好药丸,而彻底忘记的最佳方式,则是每天看见崭新的事物”。诗歌中的历史伤疤,在当代似乎都不见了,仿佛一劳永逸埋进了坟墓。而事实是,历史的活火山始终屹立在那里,总会在其恰当的时间重新爆发。历史感是诗歌的脊椎骨,如果弯曲或折断,诗的深度就不复存在。当然时刻挺直历史的傲骨,斜眼冷对,比之歌吟风花雪月飞鸟树枝的发型和外套要凶险得多。但倘若诗歌变成了一门生意,只计算利润和产能,那还不如放弃转行更恰当合算。

101没有直觉和深度的诗人是不可能驾驭好诗的色彩的。“黑太阳”“黑牛奶”“黑色的担架”那些世界诗歌中的经典诗句,给后来者设置了无比高的标杆。挑战他们的难度是巨大的。寻常的视觉力已无法震撼别样的眼睛和心灵,这要求我们以更广阔更有深度的内省力,去反复掂量天空昙花一现的光芒,并以闪电的千钧之力迅猛抓住它的眼神,然而对它说:嫁给我吧。

102“榨”。是我极喜欢用的一个词。榨取,压榨,榨干。将生命有限体的丰沛果实,置于一个机械的、被控制的、触及命运底部但又无可奈何的世界。它几乎是沉默、不幸、苦难、消灭无法挣扎的一个缩写,而承接它的却是欢愉、满足、滋养另一种通道的活蹦乱跳的生命。这样的动词给予我们的,不仅是看起来雄辩有抱负的基石,更是有序桥梁编织的无序地狱。

103过高估计诗歌的能量是不恰当的,它不过是心灵的副作品。因而认为诗人必须对其产品终身负责或保修的误会,是没有意识到心灵本身的缺陷是无法修复的。尤其是那些自认为不写诗而狂躁而不能活下去的诗人。终究,生活会不断偏移生命的坐标。

104诗歌身体疾病学指的是,有效调动身体器官中伤口、溃疡、病变的负能量,将其转化为太阳能,孕育出化腐朽为神奇的绿色植被。赞美若无批判则无意义。它的挑战在于,能否找到那个举重若轻的支点,以休克疗法的决绝,挽救质疑杠杆的重生。

105“文明的野蛮人”昭示了爱情中的远见。若你假装穿白大褂的外科医生,而挥舞的手术刀却藏匿起来,那么只会加重爱情毒素的发作。在一场心神迷醉的爱情中,圣徒般的呼号没有用,骑士般的荣耀没有用,思考上帝的旨意更窒息。因为揣着玫瑰屠刀的野蛮人,已在星空的手术台上,倾倒其所有的爱情之血,将其新鲜如晨露的鞭子融化了另一具血肉之躯的花蕊中。

106我把诗歌中的悖论比喻为“期盼感情稳定但又具罗曼蒂克的小女人”。尽管矛盾的综合体制造了众多挥之不去的晕眩,然而这恰恰又是最令人振奋的清醒。它剔除了一切内容空洞的、形式陈旧的苟延残喘,实现其最高价值的接近梦幻的对天堂的怀念。治愈沉痼积重的贫血的词语世界。

107诗拥有一种把诗性记忆的血液融入思想大脑的未来的特殊能力。在那里,记忆不仅仅是一把相互认领、拥抱、欢愉的弯钩,更是一道难以突破厚重斑剥围墙的痛楚和恐惧的伤口。最明显的例子发生在如何“用典”上,即不能被记忆的线索捆绑,又要避免让掘开记忆墓地的幽灵跳出来质问。如何突围,刺破历史语言层层包裹的厚茧,化蛹为蝶,已经成为一切后来者发出个人独特的有控制力声音的悬在头顶的尖刀,然而这也是催生无限动力之所在。

108一首诗何以成为独特的诗。“殊异”的品质,一种被自己和他人“无意听见的”经过词语精心装扮的意识。一种高于同代人的对捕捉审美细节的感知力。一种构建个人想象力、非凡意象、行动的场景、象征体系的思想“必然性”。《教皇的阴茎》(莎朗.奥兹)显然具备上述特征:“它深悬于他的长袍内,仿佛位于吊钟核心的/一枚精致的钟锤/他动,它则动,一尾幽灵似的鱼/游动在一片银白色海藻的光亮中,体毛/摇曳在黑暗与灼热里/而当夜晚降临,他的双眼闭了/它便立起来/赞美上帝。”

笔力千钧,胆大包天。颂扬上帝的诗浩如烟海,但“亵渎”或讽喻上帝且色情的,又艺术地“说出”常人所看不见或不敢正视的,此诗独步。写阴茎已经足够污秽,写教皇的阴茎更是大逆不道,这在中世纪是要绑上火刑架的,即便现在仍是巨大的禁忌。然而她居然描写那性器官是“一枚精致的钟锤/幽灵的鱼/在夜晚灼热/眼睛紧闭时,立起来/赞美上帝”。简直太惊世骇俗了。上帝的代言人怎么会有性器呢?他应该是无性的,独立于天地之外。之所以惊悚、惊艳、惊喜,是因为心灵被赋予了非凡的勇气,揭示了人性的真相。教皇尽管笼罩了神圣的光环,弃绝了肉体,但他毕竟是一具肉身,有正常的思想、欲望与器官,包括性器官。因此,“当他闭眼,立起来,赞美上帝”时,诗的戏剧性的星辰时刻出现了,悖论将上帝与人、人欲与信仰的矛盾体推向了复杂丰富的尖峰。这是一首伟大的诗。

109传统诗歌中熟记“宗族图谱”的守夜人,在现代诗里找不到位置。这给未受过诗歌审美训练的读者提供了一个靶子:诗的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其实是可以熄灭的,它不但没有修复心灵的微妙和裂缝,反而扩大了心灵天空的污染,导致云朵和飞鸟的分崩离析。这是巨大的误解,在传统的诗里,读到的都是已知的遣词造句、情感模式的横截面,差异仅是面积的大小不同,而在现代诗中体现出来的则是思想纵深感、包容性及色彩缤纷的音响和速度。

110似乎诗人思想的个人主义可以被无限开发、被激励、不计后果。隐藏其背后的逻辑力量是:无用。这反过来证实了生活的沉重和羁绊。加重了诗歌往更空洞、更虚无、更漫无边际的深空伸出手去,要求驰援。它直接点燃了诗歌青年的豪言壮语、无病呻吟;中年积重难返、体弱多病的哀怨和怒火;老年的沉默、麻木和昏暖。因而当浪漫主义的英雄拜伦凯旋,我们欢呼,当捣毁天堂梯子的尼采吶喊“重估一切价值”,我们更加疯狂。因为这样我们就接近了诗歌真谛的雷区:魔幻超现实主义。这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本质及真正面目。

111我爱英雄超过爱伟人。英雄是一柄剑,热情磅礴,遗世独立,满世界捣蛋,充满杀伐之气,不在乎天长地久,只求浩气冲天。英雄都短命,美人是其标配。诗人中的英雄一路数下去,并不多,如珍稀动物,这是因为太多的诗人想不朽成为伟人。因此,英雄的诗人非常可贵。十八世纪以降英伦大诗人当推拜伦,我十九岁时第一次读到他的诗欣喜若狂,膜拜得五体投地,随即视为导师,当然,作为美男子的意气风发的拜伦对所有少男少女都没有免疫力。法兰西自称“通灵者”的兰波,也是用自己的血酿造生命令人窒息火焰的飞蛾,他与魏尔伦的同性恋只不过是将太阳焚烧的燃料提前释放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喜欢他的《醉舟》,更喜欢他举世无匹的名字:兰波,哦,兰波。德国出思想家,诗人英雄只能算半个,尼采,堂吉诃德人物,但有哈姆雷特之气质,最后疯了,应该是最好的归宿。俄罗斯诗歌群星璀璨,苦难养育了他们的狂放骄傲和天真。代表人物曼德尔斯塔姆,一个活在生活与制度之外,只活在诗中的反骨者和反叛者。它仅仅靠有限肉身的饥饿体力,支撑起硕大无比的思想大脑顶起的壮美人道世界。诗歌的野兽。我常常震惊于他诗句的巧取豪夺博杀的源泉究竟来自哪里?恐怕永远不会有答案。哈特.克兰承继了美国诗歌的太阳惠特曼以个人颤抖的心跳撞击自然与宇宙鼓点的传统,以和声的平衡力,与柔板的爱、欲望、睡眠、死亡交织的加速中建立对抗关系。“占有这大海”并“把我们捆绑”。这是典型克兰式的呐喊、祈祷、颂歌和叛逆。诗歌天才的英雄都有一个共通点:当世界不宠爱他们时,便自己宠自己。永远狂妄,自恋,脆弱。我辈既无天纵之才,又过份溺爱自己的小肉体,那么对英雄只能是羡慕仰慕的份了。

112艺术家的上帝,是自己的人心。它不说教不评判不指点江山。它只展开,认识自己。艺术不是非黑即白。它是人类的,世界的。

113大凡真相是有的,但须建立在全息基础上。因而完全的透明开放是关键。一如真理的深宅大院,如果层层设障,不能进入,即同不存在。延伸到文学中,由于心灵隐秘的高山大海,窥探其一角一隅已经足够,千万不要奢望挖掘到根部。

114一切文学,皆植根于现实主义。区别仅在于不同指向所呈现的价值:抄袭临摹现实的,必会随历史阶段的消逝而湮灭,这种没有永恒意义的现实主义是初级或低级的现实主义,不足为道;中级的是有永恒价值但没有现实意义的现实主义,如将主观心灵投射到客体的自然主义;最高级的是那种现实意义与永久意义兼具的超现实主义,才是应该追求的目标。

115只有把官能世界与艺术世界调配成鸡尾酒的神,才能接近至乐。可惜我们做不到。

116疾病榨干了我们的想象,指的是思想的谬误。没有宇宙观就不可能有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及爱情观、艺术观与政治观。现在是庸医和绷带当道。

117价值中立的困难在于,我们都是感觉的孩子。即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仍会被感官蒙敝。但我的企图心告诉我,应该建立一个高级文明导航的坐标系。但凡在这个系统内驰骋的,即使标尺有移动的偏离迷失也是小事,不会出现恶劣的质变,反之脱离背离文明坐标系的,小错便是大恶,难以扭转方向根本性的错误。

118能一生贯穿自己思想的,是真思想家,大思想家。否则皆是思想的“寄生虫”。与朝三暮四的爱情浪荡子并无差别。

119在自己身上克服了时代的局限,是艺术家介入时代的最好方式。反之被时代克服的,则沦为时代人质。

120艺术家的哀荣与他的作品成反比。葬礼越隆重,越万人空巷,作品的生命力越消亡得快。因为一旦作为时代的象征或魂魄,艺术就戏剧性地拉开了政治社会的幕布,成为其道具。

121如果真有所谓的苦难民族,那么承载其凌辱折磨的心灵必有一个相契合的受虐文化基因存在。文学倘若仅仅反映其容貌,透视其疯灶,哀其不争努其不幸,尚能接受,但一旦赞颂并视作理所当然的催生婆,那就成为了专制奴役侮辱者的代言人和帮凶。这恰恰是文学的大忌。

122推动爱情炉火炽热的能量一旦骤减,炉膛就会因热烈不足弥补而窒息。年轻时依靠欲望的身体作燃料,尚可持续。那么到老年了呢?势必要改用思想的太阳能。

123爱情中的克制,如果没有加入智慧的调节不可避免情感世界的紊乱。既要保持彼此的尊重和独立,又不失时机地迎合取悦对方。对欲望的滥用或抵抗,都是对“度“的艺术分寸感缺乏真正自信的洞察。

124太多诗人想图解思想,尤其到晩年,竭力扮演思想家的角色。不要说这严重败坏了文学的特质,连艺术与思想的起码分界都未缠清。文学本质是有意味的艺术,思想表现虽然必须,但一定是深藏不露的。否则要文学干什么,不如直接套用哲学更省力省事。

125在有难度的诗中,骡子与火车头,螺丝钉与工程师,巫术与灯塔,天空与洞穴,都是可以相互依存的,它们共同的汇合点是想象生活密码的活火山所喷发的随机性。这种私人领域的隠秘性解放得越彻底,诗人心灵释放的孤独就会越强烈。因为过度悲观与过度乐观只是朝向公众幵放的一面时才显现。单向度的诗让诗人很容易在咖啡馆找到合适的位置,但这又是他们所不屑的。因此,在复杂的世界中,诗人的迷失是极正常的,如果没有宽恕的大门向其打开,夭折、发疯、自杀或放弃写作只能是他们最后唯一的归宿。

126“受难”是诗人们竭力躲避的主题,以便与公众拉开距离,同时彰显对于崇高的不屑。但他们却常常难以避免“展览自己的创伤,把自己赋予受害者的地位”,这种心智的扭曲,并非是他们的不成熟,或内心的渴求,而是一种误区,以为个人的痛苦才是加入人类合唱的通行证。伟大的诗,都是举重若轻的,把对世界的敌意转化为悲悯、宽恕和深切的关怀。

127诗歌最出色的表现,应是把“现象世界的内在本质”的时间偶然性,转化为重构时间的努力。时间飘忽不定的命运感,决定了诗歌只有在诗的中立时才能克服时间的宿命。因此,回归诗的语言属性,让词语推动诗的发展,而非被诗人的话语和喉舌操纵,更能进入一个形而上学的与时间片段融合的新世界。

128诗歌的功能,已被拙劣表现的政治所利用,以美育的幌子要求诗提供一个善的摇篮。这是最大的恶,否认人性本恶的现实存在。只有洞悉了人性的恶,在废墟和碎片中检阅天空漏下的光芒,诗才可能抵达善的彼岸,接近真和美。

129深度给人的愉悦当然是奇妙的,但倘若将其夷平,变成与别的表面并置的表面,并且两个表面互为占有,互相纠缠,但需要时又可各自独立分开行动。如果真有这样奇观的迷宫,意义所拥有的一切含义,均被消解和游戏。诗歌中这种戏剧性的平衡,让寓意脱颖而生。

130当“碎片”从“整体”中剥离出来,会产生一个意外的例外。颠覆典范、标准、样本的盒子。就诗而言,突然滑出的一句对话,戏剧性场景,或突然拉长或缩短的句子,分叉的断行,破折号及瞬间爆炸的断裂,都是“碎片”创造完好无损空间抵制总体化摧毁的努力,由此形成了新的张力。

131在阿什贝利诗中,关联是歧途的联合,没有预先设置的路标,即便有也是伪装的陷阱或方向相背的有意误导。并且随着关联数量的不断增加,让读者越陷越深,不知迷返。因此寻找他诗歌中的终点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因为去掉时间线性的逻辑结构,让经验无所作为,使意识在互相吞噬中诞生,达到对事物意义的消解,正是其心灵复眼的追求,这是伟大的天空视角,也是最平等不以一己见解凌驾事物本体的慈悲,当然也是难度最大的一种创作。因而关联本质上是彻底的虚构。

132在自然、宗教及爱情关系中,最美妙的不是形同一体的覆盖,而是呼唤和回声的对位竞技。在各自声带的芳草地,发展出既不可分割而过程不是事先预设的结伴而行的关联组织。由此建立内在的可最大限度伸展的私密集会。

133现代诗歌的晦涩难解,捅开了读者认知的马蜂窝。传统诗歌中心灵确认的与时间、空间、光阴、远近、美与丑、善与恶、自然季候及景物等对位的路径,统统被改造,甚至自我的心绪体验均被抛弃。原本清晰可见的现实逻辑关系、秩序、内在统一性、正常的衔接、排列、方向感等代之以由词语自动推进的超现实观看。诗歌变成了一个实验,涌现了不是由意义操控而是词语自身制造意义的组合。反常的写作,幵创了独断专行、无所顾忌内倾化的幻想超验游戏宇宙,同时要求读者从习惯满足的阅读方式和趣味中挣脱出来,挑战更多诧异然后惊喜的标准。当然也必然发生谴责,阻挠与对抗。

134创造性幻想,对于诗歌的意义非凡,虽然明知虚假的乌有之乡难以侵占现实图像,但它杜绝了现象世界、逻辑世界单边产品的单调和空洞。丰富信念内在欢愉的期许,拾升对客体理想的幸福眼神和普遍尊严。

135诗人是世俗世界和语言王国最大的异见者和反对党。


136浪漫主义是超现实主义滑出的一道血痕,未暴露目标,仅是因为提前用颓废隐晦的创口贴将其隐藏起来而已。不要误认为他们是一对水火不容的仇敌,其实是气味相投心心相映的隔代伴侣。

137现代诗由波德莱尔拉开序幕,奏响了一曲与自我无涉的替他者卖身的痴迷命运背叛的浩歌。凭借清除了个人偶然性的单相思,一跃迈入逃离了秩序殿堂的虚空。于是,一切肮脏、堕落、邪恶、灰蒙蒙的人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享乐的平反。

138如果真存在向世界眺望的挑衅,做诗人是个不错的营生。不仅满足了对现实愤恨的侵略性掠夺,还时刻消遣了精神折磨的过度惊吓。

139白色草地,黄色日子,黑色的天空,血色的河流。这些诗歌中极端反常的色彩运用,让现实物不仅丧失了原形并在本质上被彻底销毁。这不是寻常技术意义上的所谓通感,而是乐此不疲变态扭曲世界必然会发明的幻觉专利。

140抵达诗歌身体的秘密通道众多,最有冲击力的是排异剧烈的词语意象移植,要么新生,要么死去。温柔如舌尖的安抚,只能触及表情的欢愉,无法呈现伤口感染的危险快感。诗歌喜欢极端的事件和事故,只钟情出类拨萃的挑衅和挑战。

141诗歌中的抽象,是指脱离了线条、色彩、形状具象的,揭示水平、上下、左右、螺旋交叉叠加的运动感的节奏,是势能的色情表演。

142天才诗人都是“燃烧的荆棘丛”,仿佛其使命就是为了引领方向的迷失。因此,他们的—生无不灿如烟花。哀叹他们的短逝,即是不恭和羞辱。

143是谁在说话?很多人把日子过成了废纸,僧侣般的诗人却在废纸上写下了密密麻麻的轰鸣的暗语和咒语。有如犁铮驶向春天。

144诗人有众多的小妻子,昏迷在窒息的热情中。

145和永恒调情,才是最安静、最温暖、最绝望的使命。

146白日梦是诗人的私有财产,赋予了中断时间的创世神话。

147世俗生活的最大理想是善始善终,保持晚节,颐享天年。诗歌的最高目标恰恰相反,追随不知所终的命运去漂泊流浪。在一切皆无定论都不确定的诗之宇宙中,惊魂不定的快感连永恒的上帝都会嫉妒。

148挽歌式的宣言:写难度最高的诗,过最放荡不羁的感官生活。

149期待是因为有节制,克服了情欲的泛滥。要感谢爱情典狱长适时的训诫,拯救了惊鸿一瞥的爱的碎片。

150铁皮遗忘了已抵押的生锈的嘴,当它从小号中醒来,以全新的呼吸,到达陌生处,一个作品发现了。看见看不见的,听到听不到的,感知以往无法感知的。因而成为思想者,而非被思想的乐器。

151爱情玫瑰一旦献出自我,即宣告灵魂的下沉式屈服。然而对诗歌恰好是开始,通过放弃意志权力的设限和主宰,将自身忍受的命运置之事外,仿佛观看另一个物在扭曲变形受伤。于是超验的空洞被引爆,一个强行闯入的陌生者接通了天外明亮的唇印。由此,产生了诗歌源源不绝的动力。

152动物和植物不会感知死亡,无法认识自身的局限性。但这种无限的快乐传染给人类的却是无尽头的虚空的黑暗。这是上帝有意设置的悖论,以雪崩的微笑,矫正工具们的薄弱之处。

153艺术试图让我们踮起脚尖不断起跳,扑向她挂在树枝上的金闪闪的勋章。然而这是异常艰难的过程,在可供辨别的现实汗涔涔图像的同时,从唾手可得的描红般募仿中偏离逃脱岀来,创造一个虚构的遍布密语迷径的存在。

154每个人身上都深藏意识的不治之症,镇定地放走它,是对伦理学的止血和拒绝,以及对时间持续安慰的让步。

155诗人要做合格的“中介”,努力在作者与读者锚定的地点靠岸。不过需要澄清的是,诗的作者并不是书写的诗人本身,而是超越自己的一个想象波浪,并且这个想象越远离诗人自我,产生的诗歌魅力就越壮阔和生动。

156疾病是上帝的一只抓手,能够持续归化人心,它比枪炮一时的肉体恐吓和消灭更激荡,因为心理疗愈改变的,还有时间血管的浓度。人类历史证明,上帝到达不了的地方,疾病可以无缝隙对接。

157人生是场拨河赛,上半场意气奋发靠心理强力取胜,而下半场由于生理体能的衰弱转向落叶归根的寻求和安慰。那时最需要的不是冲锋枪、剑、肌肉,而是保姆、护士、拐杖和牙齿。

158文学对伦理学的贡献要大过心理学。因为在热气腾腾的伦理现场,文学所得到的奖励不仅是即时的,而且是高过所期望的,因此必然会不遗余力地追捧,并冷落在墙角黯自神伤并哭泣的心理学。这是文学的败血症,也是走向死亡之路的开始。

159心理补偿机制,在老男少女的婚配中表现最充分。并不是少女天然热爱历经沧桑的男人,而是“恋父情结”的代入机制发生了催眠作用。她爱的其实是一个假想的得不到的梦。而对于男人,希望那个如花的少女母亲永恒盛开并定格在那绚烂时刻,满足对母亲的全部眷恋和记忆追念。

106很难测量童年白日梦的海洛因留在诗人身上的毒性有多大,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是毒瘾会时常不由自主的发作,且难以控制。因为在通灵的白日梦中,带给诗人的是独特的神话建构细节的体验,它是被自我阐释和发明出来的,是完全独异的领地,它与人类古老的集体神话的轮回记忆完全迥异,以魔法般的玩乐献祭、仪式和偶像崇拜为唾液,贯通成人世界设置的肠阻梗。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吸食了童年白日梦海洛因越多的诗人,他直觉彰显的天真、灵秀和趣味就越丰沛。

161词汇的丰富性和操控性,考验和挑战诗人的格局。小诗人词汇量少且狭窄,总在纵向关系或横向关系的词语及惯常的语境挪腾转圈,大诗人则不同,鹏程万里,上达天文,下知地理。报章公文、口语典故、科技宗教、商业文艺、自然历史一统怀中,而且词语任意跳出刺破语境之墙,并用互不相干的词语牢牢钉住门窗、屋顶和天空,让所有语言的碎片汇聚一堂,占有一席之地,共同展示百科全书式的亲密感和对话,创造参与一首诗的全部艰难和有趣的历程。

162历史的巨轮常在细节的暗礁处翻船。因此,仅有灯塔粗枝大叶的看守是远远不够的,更需要侦探抓捕一切可能漏洞和疑点的锐利。诗歌中的败笔,是放任放纵不精准词语的随心所欲登场,它往往会改变本该圆满的结局,朝向截然相背的命运。认真慎重面对一切过程,才是应有的珍藏未来的态度.

163所谓人类共同体,即是任何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生老病死皆与我休戚相关,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分子,而无关乎种族、语言、肤色、社会制度及意识形态。否则,即是伪造的,可随时篡改,撤销的宣誓和法律。

164拒绝和放弃是心智的成熟表现,在责任与能力均未准备好时,盲目迎接一个艰如磐石的任务,犹如用轻轻的一吻压垮人造的天堂。此时,我理解了上帝作为旁观者的困境。


2020.3深圳梅林关写就


下卷


1.“不说人话”。著名批评家敬文东教授,在论述我的诗歌语言时,有一句很出格的话“发明诗歌的现实”。此话很讨我欢心,也一语中的,是一把打开我诗歌迷宫的钥匙。诗歌的现实是什么?传统的解释是,把看见的物象通过心灵的窗口-眼睛真实地呈现出来。不对吗?没错。但又觉似是而非。其一,文字的描述真像照相机准确、清晰、完整吗?其二,看见的一定是真实的未经歪曲、变形、篡改的真相吗?既然不是一条通天的笔直大道,那么必须另辟小径。打个比方,在人眼中,正常的太阳是温煦金色的,照耀在皮肤上也是暖洋洋无比舒心,“柠檬的光芒像旗帜迎风招展”。但倘若是正午,烈日当空,灼热的光芒如针刺戳痛我们,那么大脑感应器捕获的物象无疑是“毒日头”,是避之不及的毒太阳。这个“毒”是心灵模拟的产物,已然进入心理层面。再设想另一境况。室外光芒万丈,但你困于牢笼。此时的心境焉能灿烂?一定是坠入深渊的绝望。是恐惧的饥饿,“蒙上绿毛的狼群般的馊粥”。综上可见,诗歌的出路是雕刻精神或心理改造过的意象。这个“意”来自心灵的投射,而“象”产生于似乎客观的物质。意与象的杂交嫁接孕育了一个激荡情愫的全新的生命体。因而“不说人话”,即是对反映现实客体的反叛,是一种颠覆常规思维的革命。同时开创了语言陌生的活泼的新世界。经典如“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庞德《在地铁车站》)。这还是我们心目中熙熙攘攘嘈杂混乱的地铁站吗?黑暗拼力搏击中生气盎然的花朵的火苗在簇拥跳跃。


2.“给语言披上孔雀缤纷的羽毛”。摒弃了“不说人话”的障碍物,不等于解除了语言妖魔鬼怪的火药桶扑入你怀中示爱的危险。在蒙昧的情绪中,人类的理智常常是不可解不可靠的,彼时是天使,此刻可能是魔鬼。因此要让别样的高贵、新鲜如朝露占据你的心。必须养成与吃饭就寝做爱一样不可克服的本能习惯,牢牢握住喷水枪,浇灭一切重蹈覆辙的可能复燃的死灰,那我们熟悉熟稔的生活样本和样品。记住创造是刮毒疗法,必然会在旧天堂的身体留下苦痛的印痕。尤其是在语言脱胎换骨的关头。但是不那样,我们又怎能给语言披上孔雀缤纷的羽毛呢?要让草木嫉妒,必须飞翔,而且要远涉重洋高飞。


3.“结出宇宙自由的绚烂之花”。诗之材料与技艺如果不匹配同步在思想的熔炉冶炼,是难以在自由的太空绚烂。前提是要不断积聚发射词语火箭的燃料。而燃料的质量取决于心灵感应力和想象力。也即捕获瞬间诗意的能力。花瓶中一束即将枯萎的花会干什么呢?垂死挣扎?从容不迫迎接死神?抑或梳理死亡哲学金黄的虎皮?在中国南宁的某个早晨,我从所住的酒店窗口望出去,突然被喷薄而出的朝霞攥住,那万箭穿心的阳光的弓箭手让我窒息昏厥,仿佛万丈光芒不是救赎的天使,而是带着血腥味的黑暗胞衣。刹那,我心灵的电流被接通。黑夜-枯花-死亡,无缝拼接,一首诗呼之欲出。《世界的玫瑰》


翅膀飞走了

半个身子在挣扎


红玫瑰,黄玫瑰,白玫瑰结成压箱的紫玫瑰

与熟透的骨灰

结盟

护航天空 

这是一首被广泛传诵的诗,肉体的生命在诗意的绽放里被超越死亡的灵魂护航重筑永恒的丰碑。

4.“今天我们怎么做诗人”。做一个诗人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如果有良善怜悯之心,嫉恶如仇,能自食其力不很追求功名,且向往自由民主的理想生活,认识二千个字,并拥有一架多愁善感的灵魂探测器,即具备了做诗人的基本条件。当然困难是,仅仅这些还不够,必须有一副闪电般摧毁现实世界的、鹰一样审美的眼睛,尤其是不讲逻辑不讲道理的超级想象力。通俗地讲,诗人是一个背负沉重盔甲的矛盾体,并随时等待灵感塔台起飞的命令。读两首诗。《关在收音机里》。

小时候厌食

大人买了收音机哄她

吃饱饭里面的小人

就会载歌载舞蹦出来

她好羡慕

常常盼着收音机的房门打开来

但她们不是嫌她吃饭少就是嫌她吃饭慢

后来,她明白里面的小人是走不出来了

她剁掉手脚撕碎声音

她怕有一天长大

关在收音机里永不见天日

这首诗由于从稚嫩的童心出发,不讲理尚可接受。但《春天的黄褐斑》,读完后根本不容你反对。它出乎意料的天外来客的狡黠轰炸,让人魂飞魄散。

别惦记春天的黄褐斑

亮出陪伴你的花儿

小太阳

小月亮

足够时间的涂改液

在闪电漆黑的白夜

大惊失色

金盆洗手


春天的一次事故

犹如咿呀学步的婴儿

爱好口吃的表演者

闯入冗长沉闷舞台的

一记耳光


相比一声咳嗽

卧床不起的冬天的胎记

你春天的黄褐斑

算得了什么

快坐上你的小马车

拉开怀中成吨哑巴的炸药包

给溪流

给江湖

给大海

巨大的轰鸣


你的巢,你有权

说:永不


5.“构建卓越诗歌的要素”。一,视角的独特性。二,自动结构能力,三,填平缝隙,四,整体雕塑能力。五,砍伐的勇气。

   先说视角,常规的视角取决于眼睛的位置,或平视,或仰望或鸟瞰,更多的是多重角度并用,也是我们常用的全能的上帝视角,这种写法在现代小说中是大忌,但却被广大诗人钟爱。因为正是上天入地,飞檐走壁的快乐,让现实的苦痛降为最低,否则凭什么让既不来钱又不出名且被可能视为疯子的营生乐此不疲。我当然也沉浸在多维自我设置的世界中。但我似乎永不满足,总想突破极限。经过苦闷的几年摸索,机缘上门来了。一天一帧“狗眼看世界”的照片突然击溃了我思维的防线。“为什么一定是我们的眼睛看世界,而不能世界巡逻翻阅我眼睛的岗哨呢”?我们与星空只隔了云朵的一层窗户纸,认识到个体的局限性与惯性,“西红柿般的光芒”就蜂涌而至。由此开启了我“反客为主”的思维新旅程。原来那么多丰沛奇迹般的意象的珍藏等待我们去挖掘去认领。写诗也突然变得简单起来了。

    自动结构能力。这是诗歌写作最难的部分,扩展能力。绝大多数写作者都在此凶险的悬崖边止步。如果掌握了这个秘笈,若登山的写作畏途,将向你伸出攀爬峰巅的橄榄枝。结构,顾名思议是安放部件的一种相互支撑关系。在建筑或身体中它是固定的,否则必定在外力的支配下摇晃或瓦解。诗也不例外,必须检索它特定的轨道。这是因为动态的词语发出的指令在每一首诗中是不一样的。因此要不断匹配日趋生长发育的能量。


6“为什么非如此不可”。克服平庸,克服陈词滥调,讲古人前人自己未讲过的话。


7,破坏力。废墟。反客为主思维方式

8“提升飞翔与鸟瞰的能力”。知识技能,向其他学习,宇宙意识,量子力学,世界公民。


    9.如何特写

    10.如何写景

    11.如何写人物

    12.如何寓言

    13.戏剧化。对话

    14.留白

    15.跨界打击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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