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锦:分行的散文(自选)十首
韦锦,诗人,歌剧作者,中国对外文化集团编剧、艺术委员会委员。著有诗集《冬至时分》《结霜的花园》,诗剧《楼和兰》《田横》《张骞和乌洛珠拉》《霹雳顶》《李商隐》《利玛窦》等。曾获选《诗选刊》年度诗人和中国诗歌网实力诗人。早期作品《这儿》《点灯》《你要看到那光亮》曾被收入《中国当代抒情短诗赏析》等选本,流传较广。长诗《转向或阿兰之歌》《蜥蜴场的春天》曾被《作品与争鸣》《诗探索》《诗志》等刊物设专栏讨论。据其同名诗剧改编的歌剧《马可•波罗》,于2018年5月在广州和北京首演;2019年6月在泉州上演升级版;2019年9月赴意大利巡回商演;2020年6月作为广州大剧院院庆剧目复排重演,开启线下线上5G同播先河。担纲编创并任艺术总监的大型声乐套曲《万里长沙》,“采用全息沉浸式呈现手段,将地域性和世界性、古典性和现代性有机结合,于2021年9月首演,在舞台艺术领域打造了一部别具特色的交响史诗”。《歌剧》《艺术评论》《中国日报》《北京晚报》《南方日报》《新华网》《音乐周报》等纸媒、网媒,对其歌剧、诗剧等艺术创作进行了持续报道和评论,英国《金融时报》给出了四星评价。有专家撰文称其为具有国际视野和综合能力、“异军突起”的诗人编剧,创作了不同凡响的艺术作品。此外,诗剧《楼和兰》《口吃的狐狸》《田横》《马可•波罗》《张骞和乌洛珠拉》等,分别发表于《西部》《扬子江诗刊》《中国作家》《山东诗人》《深圳诗歌》等杂志和丛刊。
韦锦:分行的散文(自选)十首
错落与丛杂。
去蔽,种植;切除,生长。
不断靠近可及之物。
吹泡泡的鱼和吹玻璃的技师,
让可能性一点点增加,
给立命的空间。
仅此。
——埃克萨瓦
六八七
为了回忆前生,他来到今世。
一分一秒地度过。
有时要通过高楼去认出废墟。
通过一颗石子认出悬崖。
一些眼睛总在打扰他。
他们的瞳孔在转动时发出风铃的叫声。
缓慢成了他亟需克服的痼疾。
许多岁月一事无成。
他常常捧着一块冰取暖,
为了不让手中的记忆融化。
他从好多脸上找到鱼群游动的痕迹,
皱纹,比照海床画出的海图。
被一个美女选为丈夫,
被一个高过他一头的儿子选为父亲。
被一些挑剔的朋友选作兄弟。
反向的长途成了伸向来世的触须。
用大半生时间逐一认出自己的前生。
他让许多远来的寻问认出他。
然后是倦极无聊的空旷,
一场下在初冬的雪。
等他不想用枯坐打发剩余的途程,
一条河到了下游。
他着手把来世的图景搬到今生。
艰难的劳作进行到第七日,
他便觉出工期的紧张。
他后悔,至少该留出五分之三的时间,
而不是三分之一。
2021年10月14日星期四
六八三
一束在太空走了3000年的光,
到达地球上空时,
我正和唐晓渡反复计较,
他到达长沙的时间,
究竟是9月16日,
还是9月17日。
2021年9月11日星期六
五三九
诗人的耳朵有时也需要揪住,
就像叹息也救助话语。
你的思想不是有感情的思想,
你的感情不是有思想的感情,
那就不够重要。
但是,如果你的思想不是有诗意的思想,
你的感情不是有诗意的感情,
那就不是重要不重要,
而是有没有必要。
什么是诗意,最根本的解释,
是戏剧性和戏剧性的呈现。
对常规化和程序化的破壳而出。
一根在冬天里想开花的树枝召来雪。
鸽子在中途掉头,把回信放到你手上。
源源不绝的倾听,找到经久不息的歌唱。
两面默然相对的墙,不再寻思如何高过翅膀。
2020年8月24日星期一
五八二
今晚我要把一怀抱鲜花都卖掉。
这是一件好艰难的事。
风在深秋骤起,落叶打脸。
行人收紧衣领,走向一百年前的黄昏。
我要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活进自身的美丽多好,
缺少美丽的衣装我也不愁。
我就不用为另外的美丽劳顿。
我今晚要把一怀抱鲜花都卖掉。
你用一滴眼泪来买也行。
一次叹息。或一个远远的注目。
接下来的日子更冷,
人们对鲜花的关注会更少。
那些留在土地里的根须也要照料。
如果饥饿不放过今冬的雪花,
答应做园丁的石雕像,明春就迈不开腿。
我可没那么刚强,什么事都在孤独中做成。
2020年10月24日星期六
五九〇
谁知道她怎有那样的自信,
让眼睛和星空在一起。
前几年坚持怀疑的那个小伙子,
现在一声不吭。
他不仅认出了那眼睛,
那眼睛还和他打了招呼。
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明白的暗号,
瞬间照亮夜空。
从此,他对所有奇怪的事情,
都不再轻易否定。
有一天有个人随便对他说,
他过去的岁月是住在瓜子里。
他皱着眉头反复琢磨,
是瓜子大还是他身子小。
他最终的结论是,
既然可以住在瓜子里,
那么他也可以住在米粒大的星星里。
那就不仅离她眼睛近,
还能靠近她耳朵。
他们就能约定更多暗号。
他就有更多照亮夜空的好办法。
他不在乎让人止不住惊奇。
2020年11月2日星期一
六〇〇
父亲对我说这话比我此刻年轻,
他说人拳头多大,心就多大。
我常把拳头举在眼前或放到胸口,
我对它的大小没法不在意。
有时心发紧,拳头就攥出汗来。
我放松的时候,
拳头才能做手掌的事情。
一辈子无数次握紧,
累计出手不超过一次。
总是让心冲在前头,
酸甜苦辣尝遍。
甚至对伤害父亲的人,
想出手也只见可怜,
只剩卑微对卑微的感叹。
心只好自己长大,
有时狂妄似乎能盛下天空,
盛下银河的涛声。
看着越来越皱缩的拳头,
再怎么使劲儿也不再出汗,
我只好把大事小事全放在心上。
2020年11月21日星期六
六〇九
无奇不有的世界不让我胆怯。
视力衰退不影响我的雄心。
我喜欢让自己的诗像有镜子的房间,
像窗帘做成睫毛的瞳孔。
它们共同的自豪是有纵深的明亮。
微弱的事物护住自己的光芒。
如果一面镜子想从另一面镜子找到秘密,
我也相信,它未必全无可能。
盲眼的博尔赫斯说两面镜子呆在一起,
会生出无限的镜子。
我的说法相反,注视即中止,凝结,
无限的重复失去动力。
静场后的舞台适合奇迹发生。
两面镜子,空加上空。
期待和期待得到加强。细节获得保证。
天上地下都会同意,
让世界停顿一会儿是最高功绩。
一面镜子从另一面镜子认出自己就是镜子,
并敢于说出彼此的秘密。
它确信,曾经的映像一闪而过,
留存底片倚赖泪水。
它要既是镜子,也是眼睛。
它是眼睛,它像镜子一样从不拒绝。
它是镜子,它像眼睛一样转动。
2020年11月28日星期六
六二五
不借助雷霆和飓风,
海用它整个波涛摁住一块石头。
幼时的习惯是咬住手指,
如今通过一块石头稳住阵脚。
海不断扭动身子,
胳膊和大手掌翻搅起浪花。
云都躲到天上。
有时以为它该休息一会儿了,
月亮钻进山洞,
鼹鼠吃了一肚子昆虫。
它却调动浑身上下的力气,
丝毫没有放松的样子。
防波堤后面肯定有人在暗暗笑,
在得意地私语:
给它一块必须摁住的石头,
任它脾气再狂躁,
也顾不上闹别的动静。
2020年12月16日星期三
六三二
他已跌入失忆的深谷。
一生的劳作从根部溃败。
树上浆果风干到果核。
他变成一座废墟。
或废墟的反面。
废墟恒定,每一块砖和石头,
仅是记忆的标本。
涂满鹰隼和燕子的血也无法叫醒。
谁都不能让它眨一下睫毛。
它是记忆的载体但依赖你的记忆。
衰老会到达每个傍晚。
但时光不成全所有建筑,
能留下废墟的音乐应反复飞扬。
她和他继续说话。
不再为了他听懂和记住。
一到时候幻想还在她体内涨潮,
指望途经的车轮不只留痕。
无数错觉构成她的坚信。
一闭上眼睛她就看见,
他嘴角一连串抖动,
对她标记的事件提出异议,
指出一些重要的东西放错位置。
或者对她的准确大加赞扬。
伸出大拇指。鼻子上翘。法令纹加深。
一根引线胜过全面爆发。
她愿混淆妄想的界限直到终点。
燕子来否都打开窗子。
失忆的天空笼盖失忆的四野。
日复一日,她和幻境的灰烬一起发热。
和一座移动的废墟,
在风中摇晃。
2020年12月29日星期二
六三六
那个对肖斯塔科维奇讲寓言的人※,
如果仔细看过他的眼睛,
后来就不必忍受耻辱。
他为肖斯塔科维奇准备一块石头,
肖斯塔科维奇把它变成台阶。
一个关于毛毛虫和甲壳虫的故事,
柔软的核心没有硬度。
甲壳虫爱欲勃发时毛毛虫正经历死亡。
它凝视毛毛虫的眼睛,痴望或冥想,
对世界的进程未曾留意。
毛毛虫躺进丝织的茧中,
关上门,拉上窗帘,再不听甲壳虫的歌声。
甲壳虫对着毛毛虫的坟墓陷入怀念。
用怀念熨平过往岁月的皱褶。
毛毛虫的坟墓挂在上侧树枝上,
像一个失去光源的灯笼。
甲壳虫知道一切都将结束,
它美丽的爱情再找不到目标。
它悲伤仅靠自己的生命爱情延续不久。
它后悔爱上一个独自成蛹的女子,
连最终的结局都刻意封闭。
它不懂一些过渡须暗地里进行。
当茧壳剧烈抖动,
它忧心爱人的坟墓是否遭受毁灭。
它怕用于怀念的目标也被盗墓贼掏空。
茧壳裂开那会儿,它差点立马扑上去,
把盗墓贼斩杀,或一起摔死树下。
想不到盗墓贼的背上长着翅膀,
对它的凶恶一点不惊慌。
不慌不忙的翅膀在半空起飞,
在它头顶一圈圈翱翔,
一瞬间改变太阳的颜色。
它呆呆地,吃惊了足有20秒。
它渐渐意识到,下一步,
须重新寻找杀死盗墓贼的理由。
先引诱它,让它飞翔的半径逐步缩短。
它不信“任谁长出漂亮翅膀就再没缺点”。
“它一停下来我就杀死它。
轻而易举的理由不必随它绕圈子。
它扰乱了我的怀念。”
“我怎么扰乱你的怀念?”
那个盗墓贼一边飞一边看透它心思。
“你改变了阳光的颜色。
风也在树梢变换形状。
你用翅膀唱歌,我得重新学习倾听的方式。
我的精力集中不起这么多分散。
怀念需要固定在一个点。”
“那你看看我的眼睛。”
“我看不清。”
“我停在空气里。停在你对面。”
“啊,你是毛毛虫!”
“为了你,我改变了一切,除了眼睛。”
甲壳虫使劲儿拍了拍脑壳。
“天哪。幸亏没把自己弄瞎。
我一下子认出它眼睛。”
2021年1月10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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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尤里•奥列沙(YouriKarlovichOlesha,1899-1960),俄罗斯剧作家。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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