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朗， 70后纪录片导演、制片人，诗人，湖北洪湖人，现居北京，曾供职阳光卫视等影视制作机构。纪录片代表作品有《百年婚恋》、《废都》、《两宋三百年》等，曾获电视纪录片牡丹奖一等奖。诗歌作品发表于东京《华人文学》、《南方诗歌》等刊物及一些文化诗歌平台。

叶朗自选诗十首

前 子

刮风的那天

麻雀在窗外叫了两声

树枝也跟着颤了几下

老家的消息

总是让人头皮发麻

我的发小前子

死了

和地里的一片麦子一起死了

活着的是那台收割机

它先是收割了前子的左脚

接着收割了他的中年

就像天空收割了

一片薄云

几滴雨在试探水塘的深浅

前子在摸索回家的路

穿过村口的老柏树

穿过门前的柴禾垛

穿过老黄牛浑浊的眼

回到黑白老屋

他饿了

昨晚，儿子拿回来八个粽子

他一口气吃了六个

他吃粽子的时候

老黄牛就在门口

吃着自己的眼泪

桌上还剩两个粽子

前子上去都吃了

桌上还剩着两个

他吃粽子的时候

儿子奔向了麦地

村里的人都奔向了麦地

一树麻雀飞起

从小没爹妈的前子

打过铁的前子

修过车的前子

会做厨的前子

养龙虾的前子

随叫随到的前子

一直缺钱的前子

都来了

慢悠悠奔向了自己

给他穿上结婚那天穿过的西装

不再流血的左腿歪在裤筒里

人们看到前子的脸上

还挂着歉意的笑容

活还没有干完呢

人们抬着他

抬着某一天的自己

越过一个个土丘

那些未来的家

一炷香在荒塚升起

我院子狂风呼啸

翻飞的树叶中

我一眼就看到

骑在其中一片上的

前子，在笑

坎

这个星球是一张

哭坏了的脸

上帝也发愁

那么多颜色的水 

都不是水的颜色

匏羲氏把它放在西边

以坎卦的名义

流淌真相

你夹在其中

泥鳅一样的危险

一爻一爻地走向衰老

白 露

就算是昨夜下的细雨

也当是今晨的礼物

屋檐的露

头顶的白

那只雁都已收下

南飞，前往阴历的故乡

不需鸣叫

一只雁只有一个方向

顺着身下倒流的江河

在麦田的棋盘上

季节正在拐弯

在背风的山丘里

收藏着蚂蚁的灵魂

洄游

这巨大蓝色的子宫

这雪白温润的羊水

此行务必

在霜降之前看尽秋色

在日落之前

找到那个少年

礼 物

拐角处的两面墙

风扑空了一面

太阳占了一面

我们拐过来

走成墙上的影片

孩子，这是阳光的礼物

记得上一次是我牵着你

上上一次是我抱着你

现在我们并排站在这

互为礼物

宝贝，今后

要获得爱的礼物

那个人

要和你一起拐弯

才行

还要先看看

墙上有没有阳光

刺 客

刺客是客

总有人做主

把他们许配给史记和电影

艺术家总是身不由已

刺客的刺不是天生的

恐惧一次长一根

恶心一次长一根

尖锐的年代

没有别的可长

像DNA那么浪漫的样子

它们排列在脑丘体的两侧

越长越像信义

越长越像宿命

贵族不好拒绝

说客不好拒绝

该刺的人不好拒绝

刺客总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

把自己赐死

他们说，这关乎名节

刺客就一次次默领了

悲剧的主人公

喇 叭

村里的喇叭当然是村里的口音

当然是报纸和电视伸出的一把扫帚

耳朵们当然是犄角旮旯

每一棵树也是

必须扫到，掏到，震到

有时候它招呼人出来买地瓜

有时候是吆喝人出来打疫苗

有时候是村长骂他娘们是喂不饱的猪婆

都是突然一嗓子

除了这些

就是讲些忠臣孝子的事

忠臣当然是叫结扎就结扎

孝子肯定是让怀几胎就怀几胎

都是必须的

忠臣们扒着碗饭听

刷着手机听

孝子们搂着媳妇听

遛着狗听

每听一句哆嗦一下

全村人加起来

也没那喇叭的嗓门大

上世纪就挂在那的国产货

效果一直杠杠的

木头之死

冰河上捡到它

一棵枯树

拉回来把院子锯响

让它满足一只炉子的食欲

这样它会死得更安静些

事实证明我错了

一根木头的一生

都在等着火的这一天

在烟雾的摇晃中苏醒

被火星点中穴位

枯木如大神上身

死亡之舞

向炉膛的四面出击

噼里啪啦的

念各种咒

耍各路枪棒

开各样的花

火幕上变幻着神曲的韵脚

炉膛成为天堂电影院

直至体能耗尽

醉倒成灰

木头的魂灵才与烟筒

一节节作别

春 雪

一）

年后的那场雪

还有一半赖在墙角

丁香树的芽苞就冒了出来

老迈皲裂的树皮

如何能隔离

一树嫩芽的心

又一场新雪飘了下来

芊芊弱弱的

像一群未成年的伞兵

一点白踏一点绿

一点绿抱一点白

早恋总是既有对抗

又有纵容

二）

远方坦克的炮头上

一只白头乌鸦

央求不肯撤军的雪花

掩埋那条冻僵的红围巾时

再轻一点

再慢一点

她的母亲

正在铁甲长蛇的上方

在鹅毛大雪中

声声呼唤她的乳名

雪还在下

描写一场雪的用意是徒劳的

尤其是三月的雪

鸟本来就没有出窝

花本来就不想开

年关本来就没有过去

雪当然照下

三月的雪用来抒情

那是移情的表现

我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看天

那筛眼还不够大

比我三十年前看到的那张网

差远了。那次漏出的都是鳕鱼

这算什么礼物

与谷物又有什么关系

能兆哪里的丰年

我站在去年就没有结果的柿子树前

看着纷纷飘落的隐喻

除了白

没有得出其它的结论

野草拔节的声音

年后的一场雪下得很大

要冻住一切的样子

像样的雪花却没有几片

在蛇形锁链的网前

雪都弯了

檐下的冰激抟着凉风

模拟铁窗的锈浆

封冻

想飞的眼

冰河不想自己解冻

更不会留下谁的脚印

还有别的气候吗

还有哪一种鸟

不在闰了又闰的隆冬

吞下自己的喉音

哑然癫狂

谁知道在多久的将来

会有一场怎样的火

还原这里

野草拔节的声音

 --- 2021-2022年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