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娜自选诗十首
林馥娜,诗人、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特聘导师。出版《我带着辽阔的悲喜》《旷野淘馥》等作品集多部,多次参与主编及评析大型书系。作品发表于国内外刊物,选用于高考模拟试卷及央视科教频道,部分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曾获国际潮人文学奖等诗歌、理论、散文奖。居广州。
林馥娜自选诗十首
◆织物
独自练习在一条贯穿人生的细线上
行走。而不摇摇晃晃
我用诗之线编织珀涅罗珀之织物
在解构与重建中接通你来临的时光隧道
孤独并不使我懊恼
潜于线团中的你不时探出头来
递给我一些瓦片
让我在茫茫人世打着梦想的水漂
当我以近于无的水花
打出最远的里程
出来吧,与我对坐
对着虚空,我说
◆信
那些年我们频繁写信
仿佛日子全都在守信与寄信中
如今邮车稀落,人们言而无信
许多情怀寄丢在路上
只有极速的快递
把物质从东搬到西,由南运至北
而我迷恋于信的期待
把信写成诗,并投进网络的邮筒
当它变成纸上的铅字
便是一种言而有信的回馈
呢喃的燕子
又一次如期飞到春天里
如果写得足够久
我就是信的编年史撰写者
独自对这个失信的世界
信誓旦旦
◆我的天涯
在声音的交响乐中
我是唯一的安静
海在远处半暗半明,时吼时啸
鹭鸟独自将瘦小的脚,在沙里轻提、慢放
我需要一个天涯
用来放逐自己,用来收藏无法言说的流光
抓不住的指间沙,落向谁边
白羽扇动海风,双掌掀起波澜
波澜之上,舞台之下黑鸦鸦的头颅
这些茫茫的涌动的椰壳
◆水在我身体拍岸
叹息桥上已无人可押
爱之吻战胜了古老的罪行
多少情侣在这里,情定日落桥
忧伤与爱总是如影随形
运河上的夕阳
身边歇落的鸥鸟
无数次穿过窄巷的熟稔
随着维瓦尔第的四季协奏曲漫延而来
威尼斯的水
又在我身体一阵阵拍岸
我是临水房屋伸进水里的码头
你,把我收回去吧
◆当她老了
成为门槛上一道风景的时候
过去与未来就隔着一条石槛
一生中的角色,已在八卦村过片
也曾做梦,在天上飞翔
做母亲,在地上耕耘
做女人,在匍匐与扬鞭中翻筋斗
而今,性别与身世已无关紧要
那些鱼贯而来的男男女女
各自带着小部分的她
似浮云掠过。沉默是永恒的留白
不问归去何处
自然即皈依。当肉体躺倒
竖着便是主,横着乃为禅
◆当下的天然
空荡荡天地之间一群石屋
仿佛天降于山凹草树中的陨星
我们坐在沙发上,仰望老屋的超高房梁
谈论风水的科学性与屋檐下的人性
它们的自洽与自困
节能灯代替蜡烛
点燃高悬门楼的红灯笼
照拂显见或隐匿的事物
被朗诵的诗句,以语言的冲击力
触发陶醉或羞赧的酒兴
我按停嗑瓜子的惯性键
俯身一列小小的火车,它正游弋于
万顷灯火与一苇渡江的边界
每节车厢都盛载着
碉楼枪眼里的满目青翠
暮色里远山近境的苍茫
天然为我所有
正如面对白马与棕马,不必选择某一匹
上场。它在野径上慢慢吃草
向走近的幼童低下了高昂的头
◆清明
约好在清明节,我们好好做一场爱
从早上到中午,再从中午到晚上
不给凄风留下一丝缝隙
不给苦雨疏漏半点空间
让做撇开经年的悲怆
让爱堵住疯长的墓草
摒蔽菊花台、白烛泪、英雄魂、故人影
覆盖脚步踩在泥泞上的嗞嗞声
这样的力度够不够,够不够
◆数据、病毒与枪
统与计是最便于掌控的工具
有些标的在数字之内成为不起眼的1
有些被带着检测规制的筛子四舍五入漏去
统的力度与计的收放
被病毒与机器大手反复拿捏
直至每个人交出了生命轨迹与数据
有的是0,有的是78,仿佛命运随机摇号
疫控一如古老战事,冲锋兵在前陷阵
关隘的当关一夫抓起枪
指着来人的额头说:36.1
就像雄赳赳地喊出——缴枪不杀
背景伴奏起我们的凯歌
而对于每一个单数,这场战事并无胜利者
◆诗者
故居紧闭着
就像陈寅恪先生晚年的眼睛
两扇关闭的窗户深处清明如镜
宛若小说的虚构部分,人类的戏剧持续登场
真实剧情的遮蔽不可原谅。我念叨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犹如自身之紧箍咒
谁在挟正义之辞行不义之举
高悬于头顶的无形匕首。泥土上两片上下异处的脸
不同时代的恐怖具有相同的暴戾
建筑物与土地均有记忆,它的生命是现场的见证
先于人类而存在的细小事物,纵然经历洗劫
仍以无言进入历史、印证真相
惨白的残渣,血红的土地
这最后的沉默不语啊
从激素里虚长起来的光滑人,扭曲的灵魂如何挺直
草坡上母亲敞开柔软的乳房
轻轻与孩子交谈
乳汁连同声音汩汩流进幼稚的身心
他人的痛苦是诗者的痛苦
他人的爱是诗者的爱
我有哭的本能,也有笑的意愿
无法原谅真相,却原谅了自己一再看到丑陋
依然相信美好的无知
有一种语言是默语,有一种人生是燃烧
◆惊春—瓦上花
0、
追杀的岁月停不下杀手的脚步
鲜活之物终化成酸馊之泔水
轻亵冒犯与绝地还击似乎是一对情侣
我心负创伤,表情冷酷
眼前晃荡着腐败可憎的现实
与空洞无趣的表演
时间的切片布满虫洞
一个个空无的起点与终点
哪些是我们不忍切割又必须切割的
我仗剑前行,可我
抵不住恻隐之眷念,惊春的葳蕤
而骤然驻足、回望
回望鸟儿播种的瓦上花,高擎的火种
回望那梦想构筑完美世界与
曾经痛哭或傻笑的时光
并再次偏信,阳光有它温暖的味道
而非螨虫燃烧的气味。又一次将一切
宝物般收藏
1
事物如秋叶年年凋去
还有多少未经历练的人生
无从揣测。在懵懂初开的日子
女人在生活里赶场
倚在摇摇欲坠的公车上瞌睡
她像祖辈、母辈一样躬身劳作,贴地行走
而女人的翅膀
尴尬地拖在身后,成为拖泥带水的无用之物
密密麻麻的行迹
一行行,深深码在心里
2
她不认识这样的自己
只有劳作,没有理想
踏水而舞、凌波而歌的自由,只是偶尔的梦想
每天,拖着麻木的身体
穿过大半个城市
滚动着世俗的欲望和自强的躁动
每晚,在身边沉沉的鼾声与婴儿香气的拥抱中
安然入睡,就像飘在水床上
忘了骨头的酸痛
梦境里深情的顾盼中
她踏歌起舞,白羽舒张
于无澜的水面,击起涟漪阵阵
3
翱翔的海鸥
像惊蛰的雷电
叫醒沉睡的风声
而红树林仍继续它一贯的沉稳
就像电影里的风景
以背景的静穆,挺立在主角的身后
深扎的根,放飞朝向天空的枝叶
沿着未可预料的前路,一寸寸突进
镜像里的飞翔也是一种飞翔
4
身为女人,因被歌颂为伟大的孕育
与宁折不屈的傲骨,而失去事业
切骨的寒意往往由人的嘴里吐出
失业的主妇,已然成为一条令人生厌的寄生虫
顶着来自高压线阵的阴影与深入泥土的刺痛
女人必须隐忍着,不发出受伤的尖叫
一些女人,用灶台和忍让将一生消磨
蒙昧地演绎古老的悲欢
一些女人,饱含着核能无法施展的痛苦
清醒地经受宿命的砺磨
5
吾乡吾土,我们被鸟儿放飞的
灵魂
将于何处落脚
旧草垛边,熟睡的孩子满身泥土
仿佛一堆拱起的麦子
让人忍不住要匍匐掬起
老妇在夕阳下
重建可供反刍的过往
鸡犬相闻与作物拔节的萌动已失去它的乡村
青壮年决闸而出,拥挤、推搡着
跌入时代的旋涡
流水兵在工业线上、在铁打的营盘上疲惫转战
没有寸田的留守
只剩下锈蚀的镰刀和空荡的屋顶
任谷雨的天水,如豆子沙沙溅落、流逝
6
对于偏执者
贫穷令其野蛮,富贵使其狂妄
礼义与他们之间耸立着一场灾难
世界必须接受他们烂醉的癫狂
与毫无来由的发作
仿佛整个人类都是他的债户
而人与人之间的墙无法推倒
一些爱的力量已在长年里耗尽
满眼是累月的沧桑。灵魂的打捞徒增悲伤
在昼夜不息的摧毁中,许多圣贤的身影
慢慢地淡了,淡到远山里去
底线崩坏的末日不可避免地找上门来
7
活在时刻发生煽动的国度
有时为存活、有时为堂皇的爱国
疲于奔命
我们头脑里塞满信息的糨糊
满脸得意地转发貌似正确的微博,仿佛
在传递某个惊天的真理
而我们不得不承认
变出来的炫目戏法,还是原来的道具
与小丑的博笑并无二致
国际观众早已退场
只剩下打砸过的残骸废渣
袒露出暴力仍未消尽的余响与无知
8
一只雏鱼鹰嘴里叼着一条小鱼
它们圆睁的眼,就像彼此的镜像
湿漉漉的清澈
两只紧抓着苇秆的长脚
撑起水里的天空
它们打量着彼此及对面的世界
仿佛僵持着
想不通是要将对方举起还是放下
天上的水涡和水里的云朵也屏住了呼吸
9
比山崖峭壁更跌宕的现世
如何立地成佛
背负各式房子的蜗牛被压垮在高速路上
施暴者、虐婴者露出无耻的厚颜
难以用诠释和理解融通的心肠
缺失了灵魂的哪一缕幽光
人们摩肩接踵
在网络、在景点,在每一个可有可无的场合
同时又亲友四散、内心寂寞
一把意欲拂拭天下的拂尘
淹没于灰霾弥漫的时代
诗行如禅,蜿蜒潜行于近视与远视之间摇摆的中年
10
茶水烹调的日月,活得过于清醒
胸怀辽阔的悲喜
而又跳不出一隅之局域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似乎没有人需要答案
谁能举刃自行解剖
必须使自身成为一片旷野
让尘埃在幽微中下沉
宛若晨开晚凋的太阳花
以一种紫莹如云的丰沛
肆意绽放,安然谢幕
一个人愤怒,一个人归宁
坦怀承受生命的风流云荡
又似一棵棒叶不死鸟,落地生根于高瓴
打望着茫茫的天高地阔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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