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云波自选诗(十首)
把云波,男,1979年8月生,云南嵩明人。 在《滇池》《星星》等报刊发表过诗歌作品,曾获滇东文学奖诗歌奖和“滇池文学”奖提名奖。
把云波自选诗(十首)
1946年的一张黑白照片
与掷一枚硬币类似,在月光下
胸口的炎症,会流窜
隐隐发热,疼痛
和一张黑白照片上两个青年对视
鼻梁同美式军装一样坚挺
腼腆中透着坚毅
他们,望着的前方
仿佛不是相机
我感觉到一些说不出来的重量
比如:河山,家国和天下
原谅我,总是用力过猛
目光所及,总会产生力透纸背的错觉
照片背面
手书“一世功名,付之东流。
一九四六年,锦州。”
是家书,权当家书吧
家书抵达之日,锦州应该已是烽火连天
此刻,我放下所有的重量
扶着外婆,走在青石板路上
不断拾阶而上,月光参差
青石板如同琴键
明暗之间,无声的命运交响曲
不会再回来了,外婆瘪着嘴说
都记不清了,该叫他哥哥还是弟弟
青石板路橐橐作响
外婆一连串的咳嗽
好像将背后的月光也吸进了身体
她不识字,也听不懂
明与暗,大与小,正与反,治与乱
我迟疑了很多年,始终不知道
如何将照片上手书的“一世功名,付之东流”
在她有生之年,解释给她听
丧事、疫事、酒事中谈到火车
1
斫青竹数株,剖成两半
采柏枝若干,插上纸花
沿门搭成拱形
火盆中纸钱不断化为灰烬
听着一些哀哀戚戚的哭声
如此,便断绝了人间一切念想
老人,是一张活的太久的纸
在光阴中漂白了悲欢,等着湮灭成尘
外婆,我们叫做外婆的老人
“一辈子不喜欢给人添麻烦
恬退隐忍,与世无争
死也死在疫事之间
一切从简,走得清静”
2
就一桌酒席
村头邓家的老白干
其实不老,是新酒
喝下去,窜出一阵哀伤的热
老例,桌上不谈丧事
几个留下来的守灵人
以回忆为引,漫谈着年轻时的旧事
不知道,这是种故作姿态的放松
还是某种不明所以的对峙
从小火车谈到绿皮火车
附近停靠火车的小站
谈到从火车上扒到的盐巴、化肥和焦炭
谈到,玉米拔节,吐出红信
火车从原野间穿过
不远处的和铁轨相向而行的河流
像一对并肩而沉默的恋人
不离不弃却永不交汇
谈到,绿皮火车车轮放缓,鸣笛
小站,就是一场又一场行色匆匆的告别
火车,将人间的悲欢切成一节又一节
鸣笛,一一带走
3
说着,酒干了,不再续了
天已黑尽
灵前的香要一直点着
长明灯要一直亮着
跪在火盆继续烧纸的二叔
嘟嘟囔囔说着醉话
间歇带着鼻音
和当年火车靠站“呜呜”声类似
眼皮越发沉重,恍惚间
侧身望去,午间搭建的拱门
像一孔幽深的隧道
一条无形的轨道一直延伸
等着,下一列缓慢的火车
驶向无尽黑暗笼罩着的广阔原野
隐身术
虚拟即假设
假设则万物皆可隐匿
戴着口罩,读太平广记
只留下眼睛和纸张对话
总觉得,在故事中遁形的人
只是想,找一个和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
要么过于真诚,不愿太苟且
如同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想让这个沉重的世界变得轻盈一点
再轻盈一点
要么过于厌倦,不愿被禁锢
如同被口罩遮住的舌头和牙齿
想让这个繁杂的世界变得简约一些
更简约一些
不便明言却不言自明
一滴雨落入一阵雨里
一根松针掉落一片松林
一帧大雪纷飞的水墨山水
一条阅后即焚的情报
简单的线性逻辑通常会让认知世界停摆
赞歌往往也是葬歌
就像此时,我的一颗牙齿自口中脱落
平静中,出现两种可能
如果我不会隐身术
那么,我的后槽牙掉了
如果我会隐身术
那么,我的獠牙掉了
小城,清明,话本
不疾不徐,雨点
透明的蜂群,融化了的刺
整条小巷又酥又痒
她在煮面
碗底韭,指尖拈葱花
沸汤一浇
一碗浮沉不定的欢喜冤家
食客看不到她的脸
口罩于她,是浅蓝色的琵琶
一碗又一碗,不徐不疾
就像,在等着她的欢喜冤家
成就一段撩人心弦的话本
山中老人说
他说,老朽了
一笑,接着说
老了,还没有朽,朽不就死了吗
怎么老,也老不过后面的山和树和庙
他说,现在会害怕
害怕,夜间山坳里的雾,窗户上的凌
神像前跳跃的油灯
还有早上,地上的霜,草尖的露
他说,生了十二个子女
七个没养大,百日咳,小脸弊得通红
咳着,在怀里一个个死去
他说,守在这座山的庙里
两百块,管吃管喝管住,听风听雨听虫
庙里的和尚和姑子都不是真的出家人
他才是
他说,早前,出家人,不是谁都能行的
像招工,得面试
男一排,站着,手叉腰
女一列,坐着,下面垫着草纸
看公马母马交媾
一老僧挨个摸拭男子胯间,有硬物者淘汰
女子查验草纸,有水渍者淘汰
又一笑,大笑
他们都不是出家人,就披了一张皮
说着,他的手突然伸向我胯间
我悚然躲避,后退一大步
他大笑,嘎吱嘎吱
像一道年久失修的门
手掌保持着捏的姿势,仿佛真捏到了什么
一生要做一次别的生灵
1.耗子眼睛水
不是眼睛,不是耗子眼睛
是一塘水,圆而小,而清凉明澈
状形,溜溜不绝
传神,汩汩流动
如无意外,将生生不息
2.羊耳朵朵
不是耳朵,不是羊的耳朵
是一丛灌木,叶如羊耳,羊喜食其叶
枝节可以做弹弓,打鸟
想起它们,就想起天空和放学的铃声
可以的话,我宁愿叫它们:羊耳多多
3.梦兔
不是梦境,不是梦中的兔子
是一只静止的兔子,灰色而真实的兔子
蹲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沉思般
不远处是供着五谷神的小庙
只要雪再大一点,盖住它的灰色,盖住小庙
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4.斗草
不是斗笠,不是草的名字
是两小无猜的手指和两株草的游戏
指甲轻挤,草的躯干就兵戈相见
如两条待宰之青鱼
汁液相吮,水滴大者胜
年少时,嬉笑为:斗嘴的草,接吻的草
现在,常会想起泉涸之际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那两条鱼
几个村妇的非正常死亡
时光轮转如斯
死亡如此朴素
戴着顶针,手指穿梭
纳鞋底的麻线上下翻转
一线之间,时光轮转
如同稻草堆上落下的家雀
电线杆上啄翅的雨燕
一个村妇有一个村妇的死亡方式
非正常死亡似乎更显得异常朴素
奶奶和妈妈老早就告诉我
那个黑脸的女人刚淹死不久
不要随便去村子坡头十字路口
我又满头大汗的梦见她
站在村口的坡头上
慢慢走着慢慢回头
脸色黑得和生前一样
眼珠和眼窝一样深
她究竟是投水而死还是落水而亡
至今讳莫如深,像淹死她的水一样深
不活了,活不下去了
脸撕破了,头发也扯掉了
那时候
还没有“小三”这样的称谓
这个女人当然也从没有听过
只会骂“浪屎”
我哪里不如那个浪屎
是汉子就永远不要回来
永远不要管这双儿女
恨恨的说完这些
端起早已备好的敌敌畏一饮而尽
性烈,药性更烈
孩子的哭声比药性更烈
人死了要下葬,叫抬人
棺材过处
每家会在门口洒灶底的草木灰辟邪
这个女人据说天生癫痫
笑时嘴巴老朝着一个方向扭曲
棺材过时
门口没有洒草木灰
只是歪着嘴笑
笑着笑着就开始口吐白沫
扑倒在路边停止了呼吸
事后,村里的师娘婆说
这个女人看到喝敌敌畏的女人坐在棺材上梳头
吓死了
不是所有的乡村爱情故事都含情脉脉
但背景说不定很美好
月光泄地,蚕豆花亮白如银
这个女人不会想到这是她最后一个夜晚
在曾经缱绻过的蚕豆地
我一个大姑娘,被你弄大了肚子
离婚,娶我
不然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刀子刺穿了乳房,刺进了心脏
一刀两刀三刀
月光下,鲜血呈亮晃晃的黑色
翻滚中,如同曾经的缠绵
压倒了大片的蚕豆苗
露天电影往事
都在加速衰老
露天电影的幕布前
没有一个板凳
幕布里的人随风抖动
草虾一个漂亮的弓弹,水面的波纹
山腰的小庙随月光西沉
阒寂深夜的口哨声
泥偶有容身之所,草人立在田野之间
静悄悄的消失了
和大部分睡前故事都是无稽之谈一般
黄昏之神,山川雨水之灵,草木虫豸之妖
一脸的老人斑,步履蹒跚
都在瘪着嘴微笑
光与影,声与色,过场与结局
静悄悄的消失了
庙宇和庙堂
我一直,不想弄清它们的区别
漆黑电影院
月光下的几声清咳
脚步声渐杳
石榴树在午夜长出墙外
果籽尤其令人生津止渴
独自沉睡在大礼堂
每当傍晚就被叫做电影院的地方
我梦见一片漆黑
梦见伸手打开开关
还是一片漆黑
猛地醒来,还是一片漆黑
明明人声鼎沸
瞬间漆黑一片
生平第一次感受到
时间和黑暗的力量
在漆黑电影院,我放声大哭
茴香巷
就走过一次,狭窄
像小城的一条血管
那时我还没完全理解放荡是什么意思
看到巷子里有一口井
当时感觉,凡有井水处
其它的都来自于暧昧的眼神
猥琐的微笑
茴香巷
原来不过是一个盛产荡妇羞辱的地方
原来都一样,每个地方都一样
人民,我们身边的人民
除了需要荡妇
至少还需要一条盛产荡妇羞辱的小巷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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