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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大地诗人展(二十二)李敢

今日好诗

2024-02-06 10:32:08


李敢,生于六十年代,现居四川省都江堰市。




风月大地诗人展(二十二)李敢




▌木耳


在清晨,我选择了

坐在泥地上


像一根朽坏的木头样

我有一身的黑


木耳丛生在手臂

及腿股上


我吃下黑木耳

晨雾在身体上蔓延


过路人,如你在树下望到一架骷髅

不要惊疑,转身走你的路




▌刀锋


他是男的,阴气十足

一辈子埋首乡村


他在早晨磨刀,越来越薄的影子

侧坐于古旧的木椅子上

吹凉风,细细的修着指甲


树木森森

下午,阳光把院中的石头

晒烫了


他在井边剥蛇皮

阴茎突出

白衣飘飘




▌离开,让一切重归于陌生


我死之日,万物葱茏,阳光打在每一片花叶上

死,像一件青黑色的斗篷覆盖在消瘦的身体上。我是温暖的


我是轻简的。胃肠中无有一粒粮食,筋脉内不再延宕果子的甜和涩

一张皮裹卫着一架坚硬的骨骼


院墙下的劈柴。林中落叶。打火机。在鼎镬中,我把自己捣烂煮熟

埋在一棵树下。我和一棵树一同长大




▌黄金坠


时令小雪,银杏叶有压在胸腔的呼喊

阳光击打着光秃秃的枝条,黄金生天上,一直在下坠中


筑墓人,有八条汉子在从前,就叫相帮

在黄昏光着膀子。他们抽叶子烟,墓门口闲摆龙门阵


棺盖顶子上,大红公鸡直挺着脖子在从前,喔喔叫唤

它要死在半夜十二点,后吃进阴阳先生的肚子


天日越来越短

夜黑越来越长


走!我已经站直了——守在院门口

望你黑脸秋风般摸回家




归居


未曾见过的人带着酒和战争到来

在他到来之前,我必须在每一棵银杏树干上

刻下我的名字。


我愿意听到他说:这棵银杏树是我的

那棵银杏树是我的

我的名字长进银杏树的年轮中


蛙在池塘激荡,说我爱你;说我爱死你

我把隐忧藏在井中

月光凉澈,照着一棵银杏树的清壮


照着一棵棵雌性银杏树。银杏果坚白,味苦

他说:记住,每日早餐时

坚持吃下银杏果三两颗,预防心绞痛


注:诗题归居,取自诗经《葛生》篇: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一床棉被


总有一日,我将回到家中

我的爱人,她已经忘了我


我将坐在我坐惯了的旧木椅上,安静

认真地吃一碗米饭

我不让我的爱人手忙脚乱


我的爱人,站在窗前

遥念:我回家的行程


我将越过的河流:无声,暗暗流着

山岗上的落叶树吐着新芽

我将走过的长街,路灯微亮,土尘在静静下落


总有一日,我将静静地躺在爱人的身旁

一床棉被盖着我和爱人的胴体




▌农村


农村。有田地。和树和房子。和庄稼
麻雀在田野。飞翔。一只麻雀
落。田坎跳着高埂子。飞向灰白天。飞过几块田地飞进竹林
农村。灰黑的清凉在木门。后背。听得见院墙边的脚步声响
拉开门。脚步声响过院门
过茨竹林
就走远了
穿一件老蓝布衣裳

农村。半夜鸡叫。结一盏灯花。一个人的身体穿着花布衣裳
细针。蓝线缝补。在林盘边边背着猪草背篼
她没有割猪草。在一棵树下吹着左手。手指
渠沟边坎长着一棵棵水冬瓜树
沟边田坎上长满青嫩的野猪草
水冬瓜树。现在名唤喜树。又叫千丈树
直挺着
在农村
没有一棵千丈树歪倒

农村。青尻子娃娃光着青尻子。背着阳光亮闪闪
在院坝头奔跑
青尻子娃娃跑进屋子。扎进妇人。怀抱
妇人的身体有猪尿水的味道。骑着青尻子娃娃的身体
黑指甲掐。疼痛着猴鳅子的青尻子

风在地里头吹刮
吹荡着农村青黄
风吹绿水冬瓜树。吹过麦地
吹秋天的水稻田。一粒粒稻谷青着
黄熟着。长着毛刺

农村。洗白洗干净的被子。衣服和裤子。在太阳坝坝头晒着
跌荡光阴漫漶。麦秸屋顶下活着蜘蛛子
唾吐一根蛛丝
在老灶头。吊一只土碗

天广地阔。农村人打破砂锅。煨一罐白稀饭。滚沸着越煨越软烂
农村人在清早喝一碗菜清粥
农村人月黑头吃一碗稀烂饭
农村人洗脸洗脚。在农村脱衣裳。脱裤子睡农村瞌睡




▌柜中肉



你哭吧今日。天空下着瓢泼大雨

回家后,你踡足在竹椅上,压抑住胸腔令人作呕的倦怠

但记住吧,两个日子:

1967年农历811日,和1974年的冬月初三日


我不记得当初你曾否哭叫,但我能感觉到

你身子骨中的森森寒气,和凄惶

许多年过去了,那些时日的太阳一直埋在阴凄凄的云层

风在田原上吹刮,乌鸦呱呱叫嚷



柜中过年的冷肉。白色孝帕子缠裹在脑袋上

父,我记着

你有一件黑的灯芯绒衣裳,我没有穿过——已找不着了

但我买过一件黑的灯芯绒衣裳,在四十年后


和你一般年纪了,我仍穿不出你身上的味道

走在外边,偏耳子草鞋没有声息

我一个人守着麦秸屋,偷吃柜中的冷肉

父,我把身体吃坏了。你不打我也不咒怨我



一生的冷肉,需要多少年的身体才能捂热和,我受不了了

但我不哭。


趴在你的肩背上,望着一只只麻雀,在阴黑的田原扑腾着

什么人跟在我们身后?


一声声哭叫……他那么小,四肢着地爬不过张家的青石桥

但是父啊,你的脸为什么一直青黑着……


父,我记不住娘亲的样子,但我记下了刻在碑石上的日子

父,你为什么一直睁着黑如晨星的眼睛?




哭嘴的鬼


端着一只大碗出门时

看到一个老婆子坐在树下哭嘴

端着一盆脏衣出门时

看到一个老头子坐在树下哭嘴


我听不到老婆子老头子的呼告声

睁眼再望,树子下什么人也没有

只有风,只有落叶

在处暑后,天已经开始凉了


该死的树子。没有死透,在枝杈上

挂着几片绿叶子

在树下坐着,老头子身上的蓝布褂子被风扯破了

在树下坐着,老婆子的白发被风吹乱了


在老头子的阴囊。包裹着两粒睾丸,在老婆子的胃囊沉着

一粒粒活命的口粮

水饭一碗碗

闪亮着微细的白光芒


青蒿菜一株株。根须深植,潜行于老头子的脉管

盘着老婆子的骨殖。一棵棵活着的树子

叶子墨绿,繁盛

我坐在树下,阳光把我的肩背晒烫晒黑了


自注:水饭,过年过节时,献祭孤魂野鬼的饭食。




▌树子嘴


园内无人。看不到一个人影子

两个人打麻将去了

他们逢到哪家合适就在哪家吃中午饭,懒得回家了


棉根草藤覆盖着洒金珊瑚苗

电话大俵嫂

请她做半日活路把棉根草扯掉,给她25


被覆盖的洒金珊瑚苗大概不值25

但棉根草生长蔓延下去

整块地的洒金珊瑚苗也就荒死了,人看了会笑话


下午我去打麻将。下午我不去打麻将

我没吃过早饭。我不准备吃午饭

在下午时光,我可以坐在一棵银杏树下的石头上抽烟,闻闻桂花香


秋天是树子长干径的季节……连日阴雨,整个园子都湿透了

叶是树子嘴根是树子嘴

树子们一边吃阳光,一边喝雨水




▌树隐计


悲伤,是遍田地的青草

悲伤是除草剂

早晨听到鸟儿在银杏树枝上鸣啼

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在傍晚又听到了虫鸣

像两只嫩蝉,在浅灰色的光线里歌吟

我坐在一棵银杏树的枝杈上

数落一只鬼

数落两只鬼

数落三只鬼


三只鬼捂着耳朵,长声哀泣

知了。知了。知了

市声隐晦,和骨骼碎裂的声响从三只鬼的长舌上滴落

一只鬼倒挂着一棵银杏树

两只鬼倒挂着两棵玉兰树

三只鬼倒挂着三棵桂子树


我准备和一棵银杏树一道绿下去

风、雨、阳光,及青草都是我的亲人




▌在春天,立身于一棵树下,被雨夜的幽光照亮


等一场雨。破碎瓦屋顶下落在我的身体

我的须胡在雨夜,幽光跳荡

你见我在树下穿一件白衣裳,我不是拘鬼的无常


夜枭凄惶。一棵树的根须在地脉深处潜行,吸食阴世人一身的精液

一棵树的树脉,一只鬼隐身

雨水哗哗,一只鬼不担心人在背后搞鬼


我不害怕。银杏树在四月已经挂满了青绿的叶子

雨水灌满池塘,败叶枯枝在水面浮沉,被夜半的微光照亮




林中鸟


吃过一口饭。就是吃过一餐饭,

我向一棵银杏树走去。


一棵银杏树活在一棵银杏树的空间。在我把两步并作一步时,

风在树林呜咽。我希望我听着关门的声响,

那些过去了的音闻。催促着我,长成我本该有的样子。

现在,我就看着一个中年男。在吃饱米饭和肉后

压实泥巴路。

他已经活成了他现在的样子:臃肿,痛风,和高血脂,

他在向着他的老年时代阔步力行。


我问过一些林中鸟的名讳。

我试着给一些林中鸟正名。

活在旧年的人指着林中草,一株株道明他们的药性,和果效,

已经是不中用的人了。

他吃过一碗稀烂饭。咽吞着一小碗稀碎的肉末,

无病无痛。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望林中鸟鸣啼。

都是一些扳命鬼哟。抱几窝蛋,一窝有几颗蛋,那都是运气。


你刚吃过一口饭。你爬上一棵树。

站得高,望得远。




他把左边脸朝向天空


花肚皮蜘蛛在树枝,挂丝垂落

宽广的屠杀在规则的灰云下面运行

集镇繁荣昌盛,菜市场挂着

被分割的牲畜尸体

那其中的一个青年人是我的儿子,三十岁的年轻身体在夏日,穿破洞牛仔裤

赤脚,赤裸上半身

他把左边脸朝向天空,蜷缩两条腿

在青草丛侧卧

我儿子的胸腹腰背,臂膀和

肚脐眼有细沙,闪烁着一粒粒晶光

一只粉蛾展开羽翼

掩蔽我儿子的眼睛

被解开的裤扣

和金属拉链。我儿子的左手伸进平角裤衩,握着他的阳具

风压弯青草,淹没我儿子的身体


一颗大星。自转在无垠的寰宇,被一片星云裹挟,拖拽着命数里的几粒星子

遵从惯性,在星际航行




▌杀无赦


他们走得很慢。终于是走近了。我站在他们中间,

穿一条肥大的花裤衩,光膀子,趿拉一双懒汉鞋。

那天,我抽着一支前门牌香烟。在一棵树下,

河风吹荡我的胸膛。日子很凉快。那些过去的旧年景,

茅草齐腰深。

压弯了茎干。

一个人拍我的肩膀。一个人捶打着我的胸膛。

一个人张嘴大笑。其他人迎着河风撕开衣衫,

一个人解开牛仔裤掏出家伙……

那个人尿水焦黄,撒向黑泥汤汤的长河,

那个人把残尿抛撒在我腿股……

我冷着脸。我一直忍着。那些年,我还没有学会喝酒,

一天吃一顿饭。一个人光屁股在河里洗澡。一些日子,

我在河边磨一把刀子。

刀子杀进河坎的黑土。

刀子回家插在木门板。

我坐在门槛上,西斜的阳光照亮了城中的房子,

我一直光着膀子。月光照进屋子,

我很冷。那些年月,我拎着一把刀子站立在南桥。

我穿着一条败破的牛仔裤。白衬衣,厚底黑皮靴,

拎一把刀子经过幸福路,

穿过太平街。我把刀子垂挂在裤扣,走在观景路。


他们说:二杆子,好多年不见了,兄弟伙们聚聚。

那天,撒尿人扯落我的花裤衩,细细擦拭一双轻便的绿皮鞋。

那天,我带着一身尿骚味走在他们的中间。

那天,两个人一直架着我的肩膀。

那天,我们在蒲阳河畔喝酒。

那天,他们吃毛豆吃卤肥肠吃炒得红亮亮的小龙虾。

那天,他们喝冰镇啤酒。

那天,我一直吹一瓶高粱白酒。


现在。就是现在。白酒玻璃瓶白酒玻璃瓶白酒玻璃瓶

我砸碎你的脑袋瓜我砸碎你的脑袋瓜砸碎你的脑袋瓜




空谷无日月,唯群星闪烁


听从冥冥中至高的召唤

我登上山顶。在旷野隐隐的流歌中


我在山顶。大风吹我

吹我一身

空空荡荡

我被吹落于坡原

隐于风中的流歌

幽咽无声

在那峭壁高崖


他们开始伐树,一棵棵巨大的树木轰然倾倒

一群人。和驼背的、歪着脖子的树一同生长


一棵棵树干倾斜的大树,巨大的浓荫压覆着我们的屋顶

木讷寡言。我。和我们粗蠢壮实的身体

掩映在葳蕤青绿的茅草丛。我们采摘树上的果子

在泥土

我播撒

我和我们的种子

一粒粒闪荡着辉光的文字

石头塞满我们的脑子


于此,一个个我即是最纯朴的一群初人,是人民

于此,我创造了自己的历史。人民被写进史书里


一群初人和我下落在山谷

空谷无日月,唯群星闪烁

一尾尾青鱼在虚空悬停,风吹进鱼鳃

我的身体被过滤

风又吹荡着

像一个空人

我在山谷飘荡




乌鸦与麻雀



到屋后的林子里,捡拾一点树枝

风从树林中穿过了

树的枝桠上,一些黄叶飘飘

一片,两片

大概有三四片,飘落到了林地上


风中有一把。两把。三把四把

镰刀一下一下地割

转过身体,他左半个脑袋在晕痛着


广阔的田野:黄油菜、小麦苗,在林外

姐姐举长刀。背着背篼,在田埂上急匆匆奔走


古坟场。

老河沟。

母猪沱。


落日血红

风杨树上爬行毛虫


秋天的景象:

乌鸦

麻雀

一群在田野上飞

一群在坟顶子上飞




秋雨人


秋雨中走着秋雨人

他听不到风声雨声

听不到秋刀破空的嘶嘶音


骷髅在台阶碌碌滚动

秋雨人望到了

一个人举着火把,直挺腰板,光赤赤地走下山坡


关窗,关黑铁防盗门……


在淅沥的秋雨声中,不要咒怨秋雨人

叫他停在小酒馆的孤灯下

放逐秋雨人,在秋雨茫茫的旷野


走在荒冷无边的天地间,秋雨人的胸膈内波涌着一条哀怜的河流

白水有沉渣,在杯底

有微细的光亮,一粒粒渣子相互照耀




(组稿:潘以默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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