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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轻云淡

第五届国际诗歌奖

诗人马累 2020-12-25 22:38:24

风轻云淡(组诗)

         马 累

晚风


一个儿子用濡湿的

毛巾为柴门前斜躺在

竹椅上的老母亲

擦脸,擦胳膊。轻轻地

擦静脉曲张的腿。


黄河在他家门口

不远处缓缓流着。


晚风多么干净。


立秋


立秋日,父亲来电,

嘱我多食酸养肺。恍惚间

若在眼前,在黄河边

零碎的菜园里。他

和稻草人戴同样的斗笠,

肩并肩站在依然溽热的

风中,看乌鸦飞出密林。


这些年看书忆史,

深知生命短暂,终有

记挂。好在有生之年见过

袭月的彗星,拖着真理

的尾巴扫过长空。好在

长虹贯日之际,我没有克制

满脸的清泪。好在一直

守着一条浑黄的大河,

略知乾坤之义。


我们的爱都这样。

类似尘土,不值一提。

好在词语能造出另一种美,

抚慰内心的愧痛。

我们都在尘世忍着。多么

令人欣慰。


放下电话之际,听见

那尚未沾染这个时代心机

与喧嚷的,那一阵紧一阵的

蝉鸣。那只乌鸦飞越

黄河时划出的弧线

有真理之美。


黄河


大堤的不远处散落着

许多不规则的、又瘦

又薄的小菜地,旗帜般

孤独、倔强、不舍弃。


父亲扎的稻草人偶尔

倒地,下午便会被陌生的

路人扶起来。身上会

多一截麻绳或者红绸,

像某段启示录,

也像一份双重的遗产。


我带着隐疾而来。

有时会突然明白,

黄河水里那么多泥沙,

磐石般浑,或许是

为了黏合人心的伤疤。


每到黄昏,我总是

依托这种可靠的愚蠢

来加固陡生的天真。

肋骨般的大堤一层层

垒积,在物欲和诗歌相互

纠缠的谦卑中成为

另一座理性的纪念碑。


那些在黑暗的浑水中

奋力洄游的刀鱼,它们

穿过悲哀的前程多少次,

就穿过我孤傲的灵魂

多少次。


在颤栗的光线中慢慢成为诗人

冬日下午的光线

总让我想起外婆的

音容。粘附在砖缝间的

干白的青苔,会在

下半夜变成凝霜,会像

外婆晚年的银发。

如今只有我一个人

坐在这狭小但干净的

院子里,回忆如同哽在

喉头的一句话。我想

大声说出来,但有些感受

是否就该保持某个沉默

的形状?是否就该

沿着喉头抵达耳膜、瞳仁

和大脑?我依然记得

我九岁、六岁甚至

是四岁时的欢欣,全部

来自那个叫外婆的

形象,在她的田野、院落

和灶台边。到如今我

依然极端热爱大地上

凛冽的植物,它们

仿佛光线背后的沉寂

与无名。它们守护着

轮回的四季。现在

是冬日的某个下午,

我想起了外婆。她应该

知道,我正在颤栗的

光线中慢慢成为诗人。


黄河边的豌豆花


我陪父亲走上大堤

的时候,看见豌豆花

在风中轻轻颤栗着。

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

电流正悄无声息地

沿着它的根和茎

向上传递,最后穿过

灵魂的末梢。


那一刻,我也感到了

颤栗。有些顿悟并非

要历经斧锯刀劈。

这浮世上,并没有多少

伟大的使命需要去

完成。只有一些小的

隐秘,等待去见证。


比方风吹着父亲

的铜烟锅,并把他的

咳嗽声送到豌豆丛中。

我知道构成风的

元素其中必含寂静与

朴素。即使到了

十二月,在这凛冽的

北方,它送来遮天

蔽日的痛苦修辞。


我们站在大堤上

凝视黄河,河面上

流淌着人类粘稠

的无知与无奈。当我

回望,钴蓝与堇紫色的

豌豆花,像父亲一生

劳动的证据,清洁

而执著,让我

痴迷。


霜降


霜降日的傍晚,陪

父亲查看菜园的塑料

地膜。夕光落在河面上

的细线,或者说刻度,

有着无穷的体积

和密度。


生活是一场迷途,

而真理注定是单一的

归途。这是我从父亲身上

学到的,当我深陷回忆,

或者回忆的一部分。


当隐隐的雷声在

闪电中聚集,如同

悲哀在河面上流淌。

一万只乌鸦席卷的暴力

在树杈间悬庙一样的

鸦巢里淡化。


所以我羡慕父亲

在黄河边山水般活着。

那些在地膜下无惧霜降的

植物,那些牵绊我的。


诗歌的功效,主要

在于更清晰地表达内心的

悔悟与羞耻。河面上

随着漩涡慢慢下坠的,

我未曾把握的事物,

也许恰恰是我向未来

争取的。


故乡


黄河两岸,那些

在雾气中劳作的人,

像纸片一样飘来飘去。

我看见母亲弯腰,

又直身。


树杈间那只老乌鸦,

仿佛正眯着眼凝视我,

用它短暂而固执的一生。

被命运抛在这里的,

除了泥沙,还有霜迹里

破碎的鸦鸣。


想起儿时打的水漂,

瓦片在河面上跳跃。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

那时我投掷瓦片的力

和水面支撑的力

依然没有消失。


我看见母亲,走过

零碎的田垄。我不敢

开口。仿佛一说话,

一个时代就会过去。


仿佛古老的词语,

交叉着纠缠在一起,

每天都会送来

盐粒和惩罚。


秋意图


院子里的梧桐树

一半已经枯亡,一半

绿着。乌鸦把巢

垒在生死相间的地方。


偶尔落下的桐果,

像虚空里掷来的礼物,

也像一粒安眠药落在

暧昧的水中。


几次更换茶水间,

与父亲的目光交叠。

清净衰老的眼窝里,

那些一再教育我的事物,

绵绵瓜瓞。


在灵魂中凝视灵魂,

在修远中沉溺修远。

还有多少秘密在秘密中

交融又分离?


当我从未想过要像

一个牺牲者一样去表达

生活,我错了。


那目光越浑浊,

就越像河面上一层

又一层的旋涡,

成就我写作的孤高。


我看见的鸦巢不

单单是鸦巢,还是

真理的一部分。我一生

都在寻找一个旧址

来回应人类的废弃。


写作无非就是皓首

穷经,自由无非就是

生死两忘。生活

无非就是在一条大河边

刻舟求剑、作茧自缚。


风轻云淡


坐在院子里和父亲

说话,感觉秋风清凉

如月下的流水。心中

忽有某种愿望,把早已

离世的祖父祖母唤回来。

看他们扎稻草人,喝

极苦的茉莉花茶。


院子外不知名的灌木

结着安眠药一样的白色

小果子。我的双手

万籁俱寂。这些游丝般的

联系让我战栗,如同

纠结的语法错误让

诗歌安静。


已经到了身心理智的

年龄,已经知道唯有沉默

才能揭开日常生活的

面纱。这永恒的另一面,

风轻云淡,引领孤傲的

词语入梦。

个人简介:

马累,原名张东,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山东淄博。参加第27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三部。主要作品有《鲁中平原》、《黄河记》等。曾获《人民文学》“青春中国”诗歌奖、《诗神》诗歌奖、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山东文学奖、博鳌国际诗歌奖等。认为诗歌首先要干净、安静,其次要表达出内心的爱与罪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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