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 （二十五首）

窗下

云朵滑动无声

云朵摩擦着天空无声

我在晨曦里的阅读多么轻

我在窗下的阅读多么轻

有人从东山采来枇杷，又

西山采来杨梅

一年一年的河水

一年一年的芦苇

寂寞是银

孤独是金

我哑如水底的石头，习惯被

淹没，不想跳上岸来

白露

藏身书柜后面的那只蝈蝈

每到深夜，它就叫两声

中间空出的一大段白

要我用什么来填补

其实，它叫第一声

我的心就凉透了

昆剧不能看，更是不能听

尤其在午夜

尤其那《牡丹亭》

似要将一个人的魂魄

唱散

初雪

冬至那夜，锡城小雨夹雪

我推着单车，一个人

步行在回家的路上

这是农历年的初雪，抑或

最后的雪。得珍惜

我故意放慢脚步，仰起脸

享受着雪粒打在脸上，像亲人

赠予我的疼

秋风起

一场雨后，岸上的柳树

落下的叶子更多了一些

河水开始转凉

鱼儿开始下潜

河面开始变得

一天比一天平静

欢愉的日子即将结束

或已然结束

那只被称为灰鹳的留鸟

守望河面的时间

一天比一天加长

夜幕下，它仍立在

堤下的石头上

竖着脖子，不肯回到枝头

窗内的人察觉到了

这些细微的变化

却闭口不言，转过身去

他又品了一口茶

秋雨在颂经

秋雨在颂经

急一阵缓一阵

高一阵低一阵

密一阵疏一阵

它颂一遍

窗内的人

心就清静一分

秋就深一分

它颂一遍

天空就高一寸

远一寸

它颂一遍

兰花代替木鱼

落一瓣

夜就深一尺

秋雨颂了一天一夜的经

今晨，它继续颂

嘀嘀嗒嗒，阿弥陀佛

探秋

赏菊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却无人知

秋天的凉

是从菊花的蕊开始

正一点一点

向花瓣的边缘漫延

知秋 

天鹅扇动着修长的翅膀

删灭人间的灯火和哭泣

逝去的事物正在返回

路途遥远而寂寞

感谢肉身

给我卑微的灵魂以寓所

鲜花是大地的疼

我不赞同：鲜花是大地的微笑

我以为：鲜花是大地的疼

终于在春天里

以花朵的形式表达出来

黄河谣

此刻，黄河在我掌心熟睡

它的鼾声足有六十二度醇香

我放养的棕色马匹正在渡河

东岸葱茏，西岸沙漠

我的马匹深谙其理

我的马匹白天在天上，夜晚归来大地

一如我的黄河：一头在天，一头在地

灵隐寺

太阳从乌云里探出头来
打了一声招呼，这一天
就再没露面
 
整个灵隐寺湿漉漉的
水珠从树叶上滴下来
来烧香的人依旧很多
 
飞来峰下的清池里
浮在水面透气的乌龟
比寺里的和尚还要多

局限

鹿鼎山上并没有真正的鹿

这一点确信无疑

可青藤上挂着的那三只葫芦

颇值得怀疑

似乎不能简单地看成是

三只葫芦

这世间有太多的诱惑，包括

滔滔的情Se、馋嘴的小吃、各种各样的饰品

只是现在，阳光明亮

你我却都不能看出

三只葫芦有丝毫的

破绽

宽窄巷子最成都

时光在这里，三百多年的

流淌，至今

也没能流淌出

250米长，宽约8米的

两条巷子

这足以说明

它的

闲，与

它的

慢

泡在茶馆里的人，偶尔把头

浮出时光，又

潜了下去

他们的腹部两侧，以及后背

悄悄长出了鳍

只是

懒得划动

街旁的神算子把自己

装扮成铜人

一把折扇，是他们最好的道具

身体一个迅速的左右侧倾

就将你定格在

旧时光里

在这里，最宽的云也盛不住

最窄的雨

一个下午，我把一把雨伞

象征性地攥在手里，却

不愿意将它打开

从宽巷子进窄巷子出

又从窄巷子进宽巷子出

给垂钓者

我对钩子，尤其倒刺的厌恶

与恐惧，如同血晕

我厌恶那个发明带倒刺钩子的人

我厌恶钩子的使用者

每次看见夜钓的人来到河边

我就会在临河的窗内为他虚设好场景：

“他刚抛好钩子，架好钓竿

他刚坐静下来

就有哭声隐约飘来

辨不清从何方向

渐渐地

越来越清晰

分明是一个女人

凄厉的哭声

从鱼竿下方的水底传上来

一个裸体的女人

自虐式地

咬住带倒刺的鱼钩

浮出水面

她不怕疼？”

这样的虚设常常令我自己

胸闷，头皮发麻

而夜钓者

坐在路灯下，泰然自如

我只爱这一小节古运河

    一

古运河太长。从京城到杭州

我只爱它位于无锡城区

妙光桥到亭子桥

这一小节

    二

傍晚，我沿着河堤散步

像一截移动着的树桩

人们不断从我身边错过

白天不时巡航河面的那只灰鹳

此时，它正栖隐在某棵柳树上

我知道是哪一棵，但不指认

同我一样，这只灰鹳

它也只爱这一小节古运河

才成为留鸟

   三

我还知道这只灰鹳的更多秘密

白天，我从临河的窗口

偷窥过它很多次

有时它会立在河堤下边

凸出水面的石头上，静静地守候

河面出现的任何一丝动静

堤上人门走动的脚步声

并不能让它受到惊扰

垂向水面茂密的柳枝以及

浓重的阴影是最好的蔽隐

灰鹳深知这一点并善于利用

   四

相比我用粗笨的食指尖

输入屏保密码激活手机

灰鹳，它用细长的喙时不时登录

并激活这节古运河

显得尤为娴熟

   五

此时，路灯升起，轮到蝙蝠出场了

它们兄弟众多，身着统一的服饰

在河面和柳枝之间来回穿梭

“蝙蝠在这里，那里……

每只蝙蝠都想试用月亮这块滑板？”

我才获得对它们的好感

甚至有点嫉妒

   六

我还知道

这节古运河更隐秘的秘密——

运河有时也会自己打开自己

只在两岸空无一人时的深夜

像少女临睡前解开上衣的第一粒钮扣

月亮成为另一个偷窥者

注：“蝙蝠在这里，那里……

每只蝙蝠都想试用月亮这块滑板？”

——诗人黄梵所写的诗句

回答

朋友微信里反问我

“读古诗要点油灯读吗?”

我说：“用月光读

不分古今”

离开

云飘走时，也带走了

它的影子

就像我离开你时

在一只苹果里飞翔

不仅仅需要技巧

更需要想象

墓志铭

敲钟人已经老去，而

钟声依旧年轻

天堂与地狱

天堂的入口很简陋

不像是天堂

地狱的入口很豪华

不像是地狱

蜃楼

抽烟是上层建筑

对于独居的中年男人

烟雾弥漫成

海市蜃楼

蜃楼里有歌女

歌女唱的歌很好听

歌女唱的歌

都是他写的诗

烟雾散去

仙境消失

他坠回人间

夜晚独坐湖边

对岸的灯火
为我铺设了一条光亮的道路
从湖面一直铺到湖底
我感觉我能在湖面上走
像是在操场上散步
我不担心会沉入湖底
即便沉下去了
王爷也会起身迎接并请我喝酒
小妖立在一旁伺候
有一刻，我的确不在人间
坐在湖堤上的只是
我用来摆设的肉身

一首诗粘在食指尖上洗都洗不掉

午后，读到一首好诗

我用右手食指尖

点击、选择、拷贝

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接完电话

我又上了一趟卫生间

然后用香皂擦手，冲洗了几遍

但那首诗一直粘在我右手食指尖上

洗都洗不掉

餐巾纸也擦不掉

套梦

午后，我梦见自己在作梦

应该是，同时在作二个梦

梦包裹着梦

我是在里面那个梦里喊一个人的名字时惊醒的，也只是醒在

最外面的梦里

这就像俄罗斯套娃

大套娃里面套着一个小套娃

我是在小套娃里喊一个人的名字时惊醒的

但仍处在最外面的大套娃里

最外面的大套娃就是最外面的那个梦

一个人吃火锅才是一件大事

一群人聚在一起吃火锅

是一件小事，很小的事

大家聚在一起不外乎聊聊

川普和拜登竞选美国总统的

各种段子

吃完之后还是散场

寂寞的还是寂寞

无聊的还是无聊

其实，川普下台，美国的天也塌不下来

拜登登台，世界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许更糟

一个人亲手准备好

羊肉、蘑菇、豆腐、黄豆芽

油豆腐、青菜等各种食材

并佐料、白酒

自己做，自己吃，自己喝

这才是一件大事

不需要听别人说什么话

不需要应和别人说话

不会有散场

吃饱了，喝足了

自己的天塌下来

自己有力气顶得住

时间的侧面

    1

那条鱼固执地洗刷掉身上的腥气
潜到窗下：“请再闻闻”
哦，你可以上岸了。不过你要先去拜乌鸦先生
为师三日。要记住
人群里，你尽量少开口。你体内藏有大量的腥
平时多些吃生姜、大葱之类的作物
最好喝点黄酒，压住腥
不要让它从胃里冲出来   

     2

 
大街上，看到从面前走过的美女
有时我会想：她是不是就是
洗刷掉身上的腥味后上岸的

那条鱼

     3

锯掉树冠，重新长出头颅

一棵树混入走动的人群

小心点

别再给我长出枝桠和绿叶

更不要开出花朵来

      4

“请把骆驼从我身体里牵走”
“请把骆驼从我身体里牵走”
那人一直在叫喊！叫喊！叫喊！
 
此时，我和几个狗友坐在大树下喝茶、聊天
无动于衷。其中一个说
“太多的沙漠或太多的雨水都是浪费”

5

不需要比喻

亦不需要象征

十月的芦苇

依然是芦苇

只是有点枯萎

6

草丛里有蛇，多么危险

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它咬伤

毒，艳如玫瑰艳如桃花

看！

你又用比喻了

  7

请注意!

时间的侧面

有人握着一把刀

正朝这边张望

看见(组诗)

我喜欢蹲下身来

有草坪的地方

总有可爱的小蘑菇

钻出来，伸着脖子

比草叶高出那么一点点

好奇地打探

这世界

这世界

部分可爱，部分不可爱

总体来说，不怎么可爱

但仍值得

去爱

无题

小孩唱歌给小孩听，好听！

小孩唱歌给大人听，好听！

大人唱歌给大人听，也好听！

但大人唱歌给小孩听，不怎么好听

看见

看见二只蚊子在打架

就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打架

其实，它们更像是在跳芭蕾

就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跳芭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