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Franz Kafka的信

      江介

第一封

我头脑中有个广阔的世界。但是如何解放我并解放它，而又不致粉身碎骨呢。宁可粉身碎骨一千次，也强于将它留在或埋葬在我心中。我就是为这个而生存在世上的，我对此完全明白。

——卡夫卡日记（1913年6月21日）      

尊敬的Franz先生

我这里冬天了

却迟迟没有下雪

现在窗前那些

光秃秃树枝

在画框里不停地

摇晃——摇晃——

好像连这个世界也跟着一起

摇晃——摇晃——

树枝上什么也没有

是的

再上面是蓝中有些发灰的

天空

我一动不动

不动而动

看到那匹蓝色的马

一直在我手指上

跳跃着

“马——马——马”

大风呜咽着

吹过那些红色屋顶

手指颤抖

那么多人谈到您

或者热衷于给您写诗——

多么情深意切，或者

多么装腔作势

我觉得羞愧

又觉得

喘不过气来

我不得不给您写信

先生

我的窗玻璃上

今天早晨

赫然闪现一身毛皮的

啮齿类小兽

它竟然长着一张

人类面孔

在我身体里嚎叫

露出它的爪牙

试图抓伤那颗

草莓般鲜红而娇嫩的

心脏

疼痛感

弥漫一种氛围

陷身神秘热带雨林

迸发着火星

一团黑色棉花糖递过来

我伸出舌尖

轻轻舔舐

晕眩而充溢

太阳出来

小兽暂时消隐

而不是消失

尊敬的先生

这个时候

我就是一个孤儿

窗外那棵树木

仍然不发一言

只是不停地摇晃，摇晃着

树身干裂

脚下一片虚无的黑色土地

那些根须痛苦地扎下去

痉挛着

深扎下去

声音尖叫着

向下，也向里

我甚至把握不准

辨别不出来

先生，您

听到了吗

这个冬天我们这里

没有下雪

那些

房檐在世界上

冰冻出来美丽艺术品

太阳下五光十色地溶化

一滴一滴地

落在我的稿纸上

一片模糊

一片空白

我什么也看不到

第二封

不存在有待克服的距离。所以提问和等待答复是没有意义的。

——卡夫卡日记（1915年9月28日）

阳光金黄而冰冷地

割伤每一张面孔

大街上一块块行走的石碑

苍白脸色有着

大理石的光耀。光斑在

手心里一片冰冻

触摸到

另外一张脸

迟早消失的脸

幽灵般

突然闪现

我仔细地阅读着每一块

上面的墓志铭

整个大街就是墓园

被一双大手修剪

无声地

这些脸

渐渐枯萎

没有名字

一个个

谷壳

被时间

漂起来

然后，打

一两个小漩涡

就落入

河流底部

黑色淤泥还在

发酵

弥漫着臭烘烘味道

所有历史都是

臭烘烘地发酵过程

没有任何挣扎

没有名字。他们

那些河流岸边的声音

以排山倒海之势

一些人在钓鱼

愿者上钩

这就是全部世界

或近或远的

整个人类图景

图腾崇拜

我能感觉到

那光刀的声音

在剥蚀着

一张张光滑而完整

的人皮

他们目光冷漠

五官模糊

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是早期症状

而

流感到处蔓延

晚期酿成失忆症

“凘，凘，凘”

听见光刀的声音

我感觉恐惧

我的目光渐渐呆滞

变得——

冷漠

而身体里另一把

冰刀的声音

从里向外在呼应着

撕裂着

“喀，喀，喀”

所有的骨头像夜晚里

那些尖叫的蝙蝠

扑向天空

岩洞在四处泅渡光束

渐渐被湮灭的

黑色面孔

还守在“法的门前”吗

一次次虚构着现实

并稀释着现实

被埋葬

同时也将自己埋葬

——殊途同归

脸上蒙起一层阴翳

一张辽阔的

世界版图

渐渐走遍整个人生

不停地转弯——转弯——

世界一转眼就

走到头了

一场没有规定动作的

捉迷藏游戏

这时候我想起你

第三封

不要绝望，也不要为你之不绝望而绝望。在一切似乎行将终结之际，总会有新的力量相继而来，而这意味着，你活着。如果它们不来，那么一切到此结束，一了百了。

——卡夫卡日记（1913年7月21日）

只想找个人跟我说说话……

奥密克戎大爆发，风声鹤唳——天空印满凄厉的爪印，杂沓而惊慌，我在试图捕捉到那一只，密切观察身边摆动草木的状态。

大街也尝试着戴上N95口罩，弥漫一种消毒水气味，似乎焕然一新。

口罩挤压那些面孔，仓皇而狭窄的面孔，将它们藏进自己的衣袋。它们颠簸着，蜷曲着，很容易弄皱，有效期短暂，漂浮于夜的海洋中。有时候在夜的海洋中，惊厥而无声地尖叫起来，像是在不停地溺水——整个夜晚浮动着一片被敞开的梦境，这段狭小的切片，像一艘搁浅的小船被遗弃在沙滩上。

一个晚期患者最容易厌倦，也最容易溃烂。厌倦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弥漫在他呼吸里，沾染上慵懒的果味——这果实腐烂散发出来有些酒味，使他上瘾，欲罢不能。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副油画——这幅绘画底色，被什么颜料恣意涂抹着，氤氲成一片雾气。他从镜子中看到什么呢？

干咳，不停地干咳——此起彼伏，编织成时代一首乐曲，被慢慢地演奏——自我演奏，自我需要（这种需要缘于创伤的自我治疗——自我精神救赎）。

“紧跟上时代，不然就会落伍”——许多人焦虑地惊叫起来，汇入一支合唱团，就连新冠病毒也成为一种时尚，这些音符跳跃着，自我催眠。我情愿落后，落后于整个时代，因为——我对整个时代绝望透骨……但我被裹挟着不得不紧跟上时代……

总幻想干咳出来一张肺部世界地图。

但是，终于干咳出来他——一个写作的无名者。多余的人。早已湮灭。

发着高烧，幻觉像是表现主义绘画连篇累牍。总感觉有人像是拼命挤进梦中，尝试穿戴上你。悠远的山谷——梦里传来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

我啄了啄

自己身上的

黑色羽毛

喉咙里发出来

“哇——哇——哇”

干咳声

破碎而尖锐的声音

像一排图钉飞射过来

黑色羽毛漫天飞舞，漂浮在——他稿纸的湖面上

打两个漩涡，沉到湖底……

湖面继续泛着蓝幽幽光泽……

他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不是丧失，而是从未有过，有的只是短暂的幻觉。那些惊厥的黑色叫声，将他彻底毁掉——抹掉他的喉咙，叫声被混杂的更大嘈杂所——湮灭，连底片也没有……

空白磁带悄无声息地转着，转着，不停地被转录，抹掉，然后继续转录——抹掉。

周而复始……

他最终成为一种指代——它：

“我的结束就是我的开始”

他念念有辞

他在我的梦中对我说

我在火光中

找到他的绝望面孔

一个无足轻重的

虚无者

最终成为它者

“请给我带话给先生吧

我一直在读

他的那些文字

那些咳出来的黑痰

这些种子

生根发芽

那些墨绿藤蔓

曾爬满我的木质香气的

花架。那个夏天

只有他见证我的存在

现在风停了

天空中空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

而今我的亡灵要走了

请替我向Franz先生致意

他曾经在

整个漫漫长夜里

陪我度过

并听我耐心读完我的

那些蹩脚的诗句”

就这样走了。昨晚曾在我的窗外驻足，随着卧室台灯闪烁着，有节奏地

独白着他那些诗句——

他告诉我

高烧41.5°C

谵妄过，清醒过

“因为高烧才急遽

凝结成一块薄冰”

透明的、晶莹的

一块水晶

宛然存在

就这么那么

存在——

“它”者：

琥珀里——秋毫毕肖——一根蜜蜂的蜜针

“时间的褶皱痕迹

很过就覆盖我

这块大毛毯从未有过的舒服

没有历史意味着没有未来

自杀是我抢在

时间面前的

一种自我处决和对抗

我偶尔这么

褶皱一次

仅仅褶皱这么一次就够了

再会，我从未

存在过的那些

朋友

谈论过我的那些熟人

再会，我尊敬的

Franz先生，我的

结局——正如你所愿”

连墓碑都奢侈。墓志铭刻在空气中，被大风

翻来覆去地四处传播。耳朵这发霉的毒蘑菇啊

拔光自己身上所有黑色羽毛——

天空闪耀碎玻璃，落在他手指尖上，还残留一点点冷光温度

——我们这些失败者。

“我为我整个的一生惩罚我自己，我惩罚我自己的整个一生。”

你重复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原话。

大风继续谣传一些

痕迹

天空略微

浅灰了一点点

让金鱼

微笑、歌唱和跳舞

继续皱皱鼻头：“水的微笑、歌唱和跳舞”

第四封

没有拥有，只有存在，只有一种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

——卡夫卡《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

一

清楚听到

噼啪爆裂的声音

在阳光中

自己身体

这段干木材

我们谛听着

曾经以为晒干它

然后

我们被它所晒干

远远看到

那些红色屋顶

斑驳的油漆

多像自己

那些剥蚀的

梦想中的人生

多彩而辽阔啊

那些春天中

蜜蜂的尸骸

现在哪里去了

空气中依然跳动

针刺的声音

整个夜晚

我似乎看到

他那条黑色声带

突兀地挂在

树枝上

随风不停地晃动

晃动着

好像随时

要发出声音

但什么也没有

只剩下一片天空

一大片被收割后的天空

依旧蓝得有些发黑

而我

正在站在

夜与昼

分界点上

一本灰色笔记本子打开

阴影和光线

投射在镜面上

正反两部分

字迹互相洇透过来

然后

本子又合上

好像什么

也没有发生过

本子淡出，竟凭空消失

二

Franz先生：

正襟危坐——书店里，印刷厂供奉着您形形色色的各种尸骸，指骨，头骨，肢骨，脊椎骨……它们都在争吵着说话，不是替您说话，商品在卖命宣传着。

文字表层涂着一层亮釉，耀眼闪烁，形成无数团光晕，不断地分娩，像泡沫持续发酵，不断地发酵——冒着液泡，倒出来啤酒，充盈着透明的扎啤杯。为了满足或符合形形色色的各种嘴型。

各种嘴型油光锃亮——一次次为了给您的名誉涂上防腐剂。众多的尸骸­，您，众多尸骸中最独特的一具，只是一颗巨大的谷壳。

书店中形形色色书籍——那么多明星，镭光灯下的舞台，分外夺目，果真晃瞎了许多追星族的眼睛。书店里的书籍，就像麦当劳里的汉堡，热衷于那么多人，俘虏那么多教徒，你这教主。

不停地选购商品。阅读趋于娱乐和消遣。谈论那些诗人和作家，就如同他们谈论：苍井空、手淫和兰博基尼……

但是，我竟迷失了我自己——

一排排庞大的书架僵尸压下来。我蹲坐在弥漫着欢乐与喧嚣——尸首的停尸间里。每一具都异常华美肃穆——他们都死了。而我也静谧地死去了，内心揣着挣扎后最后一点绝望——一个即将缓慢消失而疲惫的省略号，留下一条彗星的扫帚尾巴。

那鲜美而密布着神经血管的——天然永动机，已经死亡，只剩下一块透明腐肉，如一块白海参慢慢地腐烂发臭。

嘴巴——无法衰变出暗物质。吹出来的气，像谣言一样刮来刮去，弥漫着腥臭气。

那副巨大十字架，在城市高处早已搭就，这建筑工地的巨大脚手架，仓促而马虎，偷工减料。

业余作家，专业读者——这构成最精准的您的一幅精神画像。

金黄稻田。这幅梦境闯进我的夜晚——我每晚都摊开着你的书，睁着渴睡的眼睛。你却从不对我说话……那部书——你巨大的肺结核化石……

你不说话而说话——

“文字内部埋藏着仅有的一吨镭。”

一个真正的人，腹下的那条伤口里被蛆虫开出，玫瑰花——

第五封

我自己跃上一匹马。缰绳松松地拖曳着，这匹马同另一匹马几乎没有套在一起，双轮马车晃里晃荡地随在后面，皮大衣拖在最后面，就这样行驶在雪地上。“驾！”我喊道，可是马没有奔驰起来。

——卡夫卡《乡村医生》

我想我是病了

这个世界谁

又没有生病呢？

巨大脚手架被荒废在那里

东倒西歪地

这世界没有什么

可值得信任的

我不信任它

正如同

它不信任我那样

论文的草稿已经

拟就——

《论巴别塔的倒掉》

各大导师在答辩会前

早已疯癫

他们面色红扑扑的

似乎攫取到什么纯金法器

质问的人难免

被孤立以及质问

一团毫无大用的丝瓜瓤子

你揉搓

又被反复揉搓

因为——

你免疫力低下

我本来以为

自己是个医生

其实在镜子里看到

自己拥有一张病人面孔

自己不停地逃跑

停不下来

一旦停下来就会感觉到

虚无天空随时会塌陷下来

不停地逃跑，逃跑

感觉自己被罩在一个

圆形玻璃罩里

无论跑到哪里

身体都被影子所追击

我像一具尸体

被世界这个大冰柜

所收藏

橙子在腐烂

弥漫臭味

他们每天将它挂在我窗前

照亮这个鲍鱼之肆

它们在市场里

争夺着据为己有

我分明感觉到

玻璃反照出

太阳光辉

这光辉使得我

更加寒冷

你照耀得我浑身

更加寒冷

你在我身体里

无序分裂

那些黑色碎片

多像他一身黑色羽毛

我称呼他，那个存在过

或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

“它者”先生

可以吗

寒鸦尖叫着。我如何度

过这个冬天啊

我是只寒号鸟，也是一个

个体

“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

这窝还做得成吗

不停地寻找，另一个

也许存在过

也许从来没有过的

只是我虚幻中的

那么一个人——由“它”

还原为“他”

被毁灭的痕迹

现场那么多人

没有人替他作证

证明他确实存在过

他——

居然就那么失踪了

曾经作为在场的一个失踪者

没人说得清

也没人愿意说得清

我想起梦中你说的话

“世界患上巨大失忆症”

——你这失败的无名诗人

你自我审判

是你的权利——

“什么东西用刀子割掉我的声带”

本来我们毫不相识

今晚那本摊开的卡夫卡的书

我从潘家园一家旧书摊上

捡漏来的小书，上面

遗留他的痕迹

他的某种气味

像一种精神毒品使我

慢慢晕眩，进而

凝视

通过Franz

似乎触碰到他的

一些病态喃喃

您认识他吗

他在您的那篇《地洞》的空白处

曾经颤抖地写下——

“虚无感像一把剔骨刀

在小心翼翼地剥离

——一盏人皮灯笼”

一个失足者

一不小心就掉进河里

那些旋涡……河流底部

白色石头

圆融而坚韧

永远停留在原地哼唱着

它们自己不可痊愈的创伤

“写诗吧，它会使

我们高贵

高过我的头颅

但是这个时代的诗人

像一块腐肉

他们毕竟是秃鹰的食物”

雪地里一片苍茫

那匹马拉着

一件衣服

这面高高飞扬的旗帜

还在向前行驶

黑色皮大衣

第六封

像一条秋天的道路，还未来得及扫干净，它又为干枯的树叶所覆盖。

——卡夫卡《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

T恤衫上曾经印过一行

“这个时代配不上我的诗”

但是我

没有胆量穿它走上街头

卑微的脚趾头

蠢蠢欲动

Franz先生

我不再写诗

真的，整个冬天

我没有写下一句

而是盼望着

一场崭新的大雪

这就是我理想中最伟大的诗作

我觉得自己卑微而猥琐

“你写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我的父亲这样对我怒吼

一如同您的父亲对待

您的那样

我的冬天如此之漫长

而凛冽

北风呼啸搜刮着

一切藏在抽屉深处的手稿

你甚至怀疑你写下的

那些是诗吗

它们为你赢得了

一些口水和冷漠

其实只是你为自己

点燃的一堆篝火

火焰倒映出来

你的卑微的而纯粹的脸

像一块大理石墓碑那样哼唱着挽歌

“我写诗，就是

一次次不可自拔的自慰

我拯救自己，同时也是

我惩罚自己”

那些蚊蝇“嗡嗡嗡”

它们扎堆飞翔

“嗡嗡嗡”地给自己
撰写一部伟大历史

你掉进了圈套

精神斑块像黑炭

渐渐溶化你

但是你的慢性咽炎

漫长你的一生

Franz先生

这个冬天太漫长了

“咳咳咳”你

不停地咳嗽

你的家族病史

一口带血浓痰

孤独——我的坟墓

这最后的避难所

第七封

在这方面我确实脱离你自立地走了一段，尽管这有那么点儿让人想起一条虫，尾部被一只脚踩着，前半部挣脱出来，向一边蠕动。

——卡夫卡《致父亲》

“生活是一场相互忍耐的

角逐游戏”

每当我读出来“父亲”两个字

就觉得塞牙

Franz先生，我觉得恐惧

上下两排牙齿不停地

打颤，“法西斯，法西斯”

书就摊开在桌子上

——《致父亲》：

“您对别人的不信任，还不及

我对自己的不信任，我的

不信任自己正是您教育我的结果。”

后遗症：

就是我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

“我害怕生活”

父亲那躯中等身材一直

居高临下压迫着我

在您的书里

我仿佛又一次坠入那场噩梦

他叉着腰将

十五岁儿子的成绩单

揉成一个纸团扔在地上

他的脸色像

那个纸团一直

不停地滚动，滚动

那个瘦小的男孩噤若寒蝉

脸色苍白，如同

自己身上的那件白衬衣

右手微微抖动着

眼神不停地躲闪那束激光，好像

头顶上那片天空随时都会塌下来

妈妈，妈妈躲到哪里去了？

你弄丢了自己的妈妈

那年你才十一岁，继母

闯入你的世界，就连那些

小伙伴开始骂你是一个野孩子

——野孩子，野孩子，山洞里掏出来的

狼崽子

整个世界摇摇晃晃起来

亲生父亲好像一下子

变成了继父

整个家庭中只有你一个人

才是多余的

梦中那许许多多张脸的铁饼

一直在身体里滚动

轧扁许多器官

他像一张薄纸忽忽悠悠

“你他妈的不成材”他们

戳戳点点你，被

整个世界彻底抛弃了

躲到没人的柴堆旁，痛哭

自己是一个“孤儿”

——你

与父亲的关系就像

与世界的关系

不断紧张，不断妥协

不断结痂，你

是一只寄居蟹，整个家庭

不是你的，连这个世界也不是

你只有你自己这个包袱

父亲的脸这块石头

你每天小心翼翼地推上山去

然后落下来，将你自己压扁

弗兰兹——西西弗

——请给我一个支点

“给你一副诗歌白手套”

世界，我的肺气肿

我得到了一张盖尸布

真的——

安全气囊最终还能打开吗

这个冬天永远不会过去

我清楚知道

第八封

写信意味着在贪婪地等待着这幽灵面前剥光自己。写下的吻到不了它们的目的地，而在中途即被幽灵们吮吸得一干二净。

——卡夫卡致密伦娜

Franz

今天我四十七岁了

仍然还没有自己的

家庭

我知道自己永远再不会有自己的家庭

就像你那样

无数个夜晚，我

分明听到它叫出来

——“寒鸦”

这是一种宿命

一种受难

我被精神黑色的湖水

所溺亡

爱而无能

这另一种性能力的丧失

梦里好像

一直在不停地寻找

自己那条皮带

裤子无论如何总是

出乖露丑

不由自觉地往下掉

掉

露出来

洁白的纸尿裤

也曾幻想着用三根

大头针支撑起来我的家庭

但是一阵风就塌了

“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

你还有什么呢？你

手中还有什么呢？

只有这些你写下的诗句

它们只属于你自己的睡眠

然后伴你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它们是我的偏头痛

它们是我的心脏病”

我似乎长大了

但我永远也长不大

——你这饥饿的失败艺术家

“我造好了一个地洞，似乎还满不错。”

你说。是的，我也在建造

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能够多么坚固地保护着

我的安全；在这样的想象之中

获得我的幸福。”您又在

告诉我说，“但

幼稚的梦想很快就惊破了。”

也许，就是

我的马——马——马

它正翻过山冈

我的结束就是我的开始

那地方滴着光亮

第九封

 “时间是两面神，它有两副面孔。它甚至有两重底，它是延续，对衰落的抵御，它与未来的可能性联系，与期待新的延续的希望相联系，它是变化，是赋予每个现象以自觉存在的变化。”

——《卡夫卡对我说》（古斯塔夫﹒雅努施著）

我的妻子，及

我的孩子

就在我的咳嗽里

炮制一面镜子

生生不息

无数白日

如同无数张

白纸

无数个夜晚就如同

无数张墨点晕染了

整张信纸

闲来无事的时候

翻过来翻过去

就像

翻阅自己的病历

Franz，我

对着空气念叨着：

生自己的病

吃自己的药

当我正小心翼翼地给世界

开一张病历的时候

它早就猝不及防地甩给我

一张给我开具的病历

上面正晕染着一滴它的脓血——

“从某一点开始便不复存在退路。”

逃跑，逃跑

“除非逃到这世界当中，否则怎么会对这个世界感到高兴呢？”

我们在其中做窝

世界上这些寒号鸟们

给自己套上

挽具

寒鸦，就是最后那只

在你作品里嘶哑地叫着

叫醒我，我翻了一下身

只剩下指尖捏住那

一点点精神的灰烬

远不及

一批批前赴后继

看客嘴里的口水那样

汪洋恣肆

亲眼看到，无数人

绞死了你

眼光中流溢着

偶像的光芒

他们亲手

用你作品中的绳子

系成

一个很圆很圆的脖颈套

而赢得最后的成功者

只有

时间——

他阴险地谄媚笑着

第十封

与其将文章圆满结束，平静地滑出去，还不如在此之前，借不安的推动力挣脱出来，然后反过来用双手从外部来完成结尾。

——卡夫卡日记（1911年12月29日）

2022.12.11草稿

2023.1.31修改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