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见反馈

《夜祷之必要:康苏埃拉诗歌精选集》

今日好诗

康苏埃拉 2025-03-16 05:12:50


《夜祷之必要》


“我可能什么都想要:

那每回无限旋落的黑暗,

以及每一个步伐升盈,

令人战栗的光辉。”

——勒内·马利亚·里尔克《你看,我想要许多》


请给我以暴风雪的必要,以出逃的

必要。夜幕下身披水滴——与一位

同样湿着额头的异族人隔窗而吻的

——必要。但在那以前,请先给我:


以独自涉身险程的必要,盲女般褴褛,

跌撞……如一场小于神明的雪终将

畏惧于自身之旷野的必要。直到——

我学会了如何渡水,如何——燃烧。


那时,就请给我以狂喜的必要——

于微暗中偶然重逢的必要,甚至是

亲吻过那位陌生的信使后仍要朝他

索饮一杯惺惺松松的烈酒的必要。


待他甘愿与我拥雪而坐,而沁凉

在我们彼此话梢间婆娑,便给我——

以宵禁的必要,以被绑缚于千万种

庞然不安之上却仍愿孤注一掷的必要。


于此,我才终能向你讲述关于爱的

一切:我有多么渴望盈满,就有

多么渴望在这满溢中——速朽的必要。


(致写者的殊途与同归,兼答诗人痖弦。)





《我心如酒宴》


“将我们的金杯注满爱,

搅出清冽的众神之酒。”

——萨福《致阿芙罗狄忒》  


我心如酒宴——

你,身在这酒宴之间。

是子夜唯一的烛台,

尚未由我点燃。


眼里有薄雾,有发着

低烧的琴……拨开——

就有宫殿在其上建成。


为了痛饮,而继续

痛饮——饮到醉时,

更要敬一敬古人!


如果忘了?就另斟上

一盏:敬给那群用乡音

为我们洗杯的塞壬。


(致凡常生活中的酒神精神。)




《始终是悬崖》


躺进暮年的词典,我愿把世界

从头翻阅,再把我途经的一切

读给你听:“一群蓝色马,

悬崖,失真的雨依然在下。”


为了和你相认于雨水,我会

抹去自己的脸,并走回镜中,

把世界颠倒过来,重读一遍:


“失真的雨依然在下,

        悬崖,

               一群蓝色马。”


无论如何,每次都要途经悬崖。

是的,我看见悬崖始终处在最

核心的位置,正如每次途经你时,

我所握紧的那帧——陡峭的静止。


(致永逝而不容遗忘的。)





《即兴的唇齿》


亘古的细雨里,是什么重新

生出你年轻、即兴的唇齿?

——我,半醉的水银。


难以确信之词往往宜于赠予:

请收好,我正从窗前的忍冬

草叶上为你派出这雨声嘤咛。


记住:你我,也为彼此照料过

悲欢一束。而后,便任它们

散尽吧!这一切因闪耀

——而憔悴的事物……


鹤背上死过千次的人,

仍有明日;你,仍有眼下

这咏叹般的暮晚,与更多

滂沱,而无用的雨天。


而现在,现在我只是暂且

不忍对镜——不忍,从你

受伤的口中将那机锋唤醒。


(为写者间的友爱与共勉之道。)




《缺席即永在》


“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

所不见的是永远的。”

——《圣经·哥林多后书4:18》


你不在这个黄昏,不在

与鸽群有关的颤音之间,

替我熄灭雪,熄灭——

一场苦雪纷飞的叫喊。


你,也不在宇宙心里——

紧握一束渐红的时辰,敲着

同样渐红的我,因赤裸

而未能敲响的大门……


你不在那扇门外,不在

它已到达的一切暗穴,

也不在我的半空:那些

比意义更野蛮的焰火之中。


你不在这簇词语,迸裂

而闪着光亮的末节,

也不在它们体内:一切

——黑与黑的间歇……


你不在此时——此刻,

只在你:因被我称之为

“罂粟”而灼伤的唇上,

在唇的创痛所能触及——

一整片,对于其他事物

广阔的摧毁里……


(在“幽灵学”中追忆永逝却不可弥灭者。)




《白垩》


“她凭一身羽毛作赌——赢取一道弧——”

——艾米丽·狄金森《她凭一身羽毛作赌》


飞行,几乎是一种罪恶。


如果往世之风又一次选中我,

赐我闪电,教我如何嘹亮地折返。

难道仅仅是为了骤临于此刻?

让我观看这年代久远的白垩。


——而我竟记得,我竟记得:


一页绝望般平整的时间,

光与暗的手势久久咬合。

还有海,毫无意外——

在海自己的意志之内躺着……


随后,是什么声音把我捕获:

“没有出路的在场,不如

死去,不如这风” ,它说。


——我不再扇动我。


现在,白垩岩上有位旅行的少女,

正以温柔的天气结束一场目击:


“小小银鸥,千万别跌落,

也不要去吃月亮所催熟的腐果。

那白色曾怎样朝向我低唤——

‘赦免,赦免!’我至今还记得:

失神者的轻盈是致命的。”


(于海滨悬崖透视诗与生命的多重视域。)





《你无法两次在镜中》


“每一个不眠之夜都会

毫发不爽地重现。

写下这首诗的手将从

同一个子宫里再生。”

——豪·路·博尔赫斯《循环的夜》



你无法两次在镜中,

注视同一双眼睛,同时

摘下因果倒置的酒杯——


两枚,先后经过的死者

无法接近更深的黑色。


可复数的你早已结痂,脱落

而走失……尽管全无目的。


为什么此刻还不开始谈论?

谈论火,和所有响亮的树枝。


(致逾越时空之限的创生者。)






《今日奥斯维辛》


“让人永不举起杯盏。

让人永不写出书卷。

让人永不穿上鞋子。

让人永不抬起双眼,

纵使在七月里某个温存的夜晚……”

——安妮·塞克斯顿《奥斯维辛之后》


他们又来了。你所认识的那群熟客,

音容模糊,与我问好时,身上涨满

阴郁的茎管。可我,竟然毫不意外,

——甚至记得该怎么扣紧门栓:


“要来些黑咖啡吗,各位先生?”

与往常一样,我倚在床边——

这一次,不加颤抖便轻易蜕下衣服。


既然已是深秋,遍地都是冻伤的

落叶,就更没有什么能阻止痛楚

以它森凉的钳爪深驱而入——


他们竞相欢呼,汗色发紫:

“可怕的曲线,不容乐观!

额叶间的阴影摸起来好似枯蝶。”


要知道,这只是万年历上某个

平静的下午:门窗依旧反锁着,

雨音泥泞——而我,舔舐不到疼。


“世上凡不及宇宙之物,都注定受苦。”  

他们走后,隔壁的养蜂女便死了;

整整一夜,父亲埋头读着去年的报纸……


后来,由于再三擦洗,你便再难留意到

我眼角那丛不祥的瘀青。总之,请别太

为我担忧:这种时候,楼上仍能听得见

街角的音乐:“可耻——可耻——!”

一群孩子正唱起小调,赶猫过街。


而路旁的无花果树,竟那么清脆地

任自己从风口折断……(哪一种跌落,

才值得被我枝头的倦死者所意愿?)


——亲爱的,你不会相信,这是

好一个了无惊喜的秋日:自始至终,

都没有谁尖叫,也没有人奇怪我


为何要一口吞下那么多玻璃小鸟:

1941年,原产于德国;现在,

它们还准确卡在我喉管中央,

——并不分日夜地叮铛作响……



(基于结构性暴力与创伤经验的心理学侧写。)




《尽管火种并不忠诚》


海滨的守火人食字,

——也偶尔饮海。

尽管火种并不忠诚,

但你熟识热带:


这么多不可逾越的纬度,

这么多通红的眼睛……

你站在里面捕捞着词藻,

凭直觉的斧子砍柴。


而那片被划分出内外的

水域仿佛是某种决定——

一旦搭建,就意味着劈开。


现在,守火的人请告诉我:

如果是今夜还不是时候,

是否就该祈潮于明晚?


由这鲸歌响起的海岸,

你将拾起史上的第一颗盐:

看——总有一捧焦土

还留有它远祖的姓氏。


写下它,使我的燃烧

——像海一样开始。


(于太平洋一岸思及语言的始源与无限。)





《绿中有我》


绿中有我,春水的收割

——始于惊蛰。蛇的

三次坠井,始于惊蛰。


沉默之树,慌张之树,

正毫无准备地长出

许多种风,和与你

面目相似的荫影。


它们或已失散,或许

正并肩走向更远——

甚至,已追上了青翠

以北的那段路途……


听我说:一座湖

与另一座湖中间——

不必再隔着皮肤。


(致后人类纪的跨物种亲缘。)




《先驱之夜破晓前》


“摘掉荆冠。

他从荒原踏来,

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

——昌耀《记忆中的荒原》


终于,雪不远了——

埋先驱的荒漠上正在日落!


我已认出白光在疾行中

渴望吞没一切的企图,

也认出了那座与我同名的

孤峰但却无法为它停留……


因为,仍要穿过千百次焦灼

的野望,我——才能只身抵达

上一个雪天。而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一路与我同行的

——唯有寂静胶着。


此刻,我正从体内升起一列

温冷的星云,可它离猝然坠下

也不远了……好像死亡,在我

延时的双肩上久久凝视着:


为了让人类衷情于某个盛大的

节日,或是,让我心头连绵

不绝的雪意随时准备降落

——却又无法为谁停留。


也许,我应该长大?像你一样

成为风暴:用渐已成形的野心

为自己造屋,再以虚构之眸

来辨认前方的每一道歧途?


待你终于不再仰仗于先人口中的

那场破晓之雪,我才得以赤脚

走出了时间——如今,这座善于

背弃的子宫终于又是我的!


我会如狂沙一般停下并准确地

撕裂它——那时,凭借手中

最清凉的骨骸,我要重新

喊出你被遗弃的名字……


但在那之前:在那之前一路

与我同行的——唯有寂静胶着。



(于僵局未破之刻重思历史的拓荒学。)




《爱欲与哀矜》


爱欲经过我们而穿透:


一扇窗的记忆,

越敲越清凛。


一场火灾深处,

灰烬喊着“灰烬!”


一树由眷恋——

而织旧的夜莺。


爱欲经过我们而收回:


一双濒危的眼睛。

颤栗中,黑暗舀尽自己。


(为爱与死的亲似性。)




《和天使对谈》


“如果,你有心——

或比心更为轻盈的跳跃,

就赠你一只红鸟,作为

我们还天真的约定。”


再捎一捧多羽的火吧!

让你,细密地注入我:


注入被晚云所捧起的

山峦,每一轮晕眩,

和带刻度的柔软……


找水的红鸟们

在我眼中集合——

“日落了”,你说。


(致生命中难能可贵的天真诗学。)




《蜂箱只是暂时的》


“词语的仪式如何弥补浩劫?”

——希尔维娅·普拉斯《废墟间的对话》


三月。哪一支暴雨正赶来

黯淡你劫乱的征兆?半栅

阴翳掠过:蜂箱在急遽缩小。


而你,一切嗡鸣当中最动荡

也最极端的女儿,怎么——

还在这危局下不满于酿造?


不久,世间就要涌入更多

断了金身的刺客,环聚着,

竟是为了瞻望你所迫近的


陨亡:轻,而且稠丽。仿佛

每一种略高于人的振颤都

偶然跌落进你——蜜的琉璃。


然而,“解缚已绝无可能?”

尽早将指针收好;再把——

你毕生的窖藏罗列于痛觉之上。


一旦这巢穴倾落,被你所统摄过

的火,就要跟随忍耐者们远播……

蜂箱?——“蜂箱只是暂时的”。


隧道:也仅仅属于少数之身。

只是,为了去赴那场繁茂的死,

你注定要在洞悉中重活一次。


(以生命的十周年答诗人普拉斯之问。)




《骇客行》


“若人被识别为一种编程错误,

而神专注于捉蠹(debug)。”

——乔纳森·诺兰《西部世界》


每夜,你前往灵池边

扑捉小蠹:那些深掩着

玄思的错谬,请不要

——太看轻它们。


你可知道?眼下这万千

窸动里,最狡黠的一个

是我:你该留意它随时

要演练出陌异的秒针。


不,这或许也太费神!


你也不必再向迷潭间

多刺探几眼,不妨——

就任我脱飞如流萤,朝着

那属人的穹限以外逃远:


破星门,渡虚寒——

去往众天使的矩列

也凛乱之地……


从近乎萧散的语源里,

我要夺回那支让

万物皆不倦怠于

激变的口令——


“快,给命运搅动出

几种全新的风姿吧!

我逾越我而颠覆你。”


(在数字治理术下想象人的极限与超越。)




《空花冠》


她错愕地骑着血。

她越过——

“人”的围栏,

找一顶:空花冠。


而时间早已献出自身

多余的汁液,

好灌穿她内部,

比迷途更向心处——


那些反反复复,激烈

如野蔷薇的病变。


不发,一言。

采撷者不发一言。


可她以口舌抛出的

锚,至今仍倒悬于

母国:这座语法不详的

——黑井之上。


不必,惊惶。

攀越者不必惊惶。


待擅于埋没的暮光

终于察觉:她,

正只身站起,

赤忱,如余烬。


而高于围栏的那顶

宛转的花冠?

竟是如何——

在一念之内落成。


(重温母语传统下的女性写作,兼致诗人马雁。)




《永恒的照耀礼》


在这缓慢的秋日,是谁

还等着预言般迟宕的雷声?


难道只有我——因为

最后一个睡去而竟意外

目睹了光的起因……


于是,从白昼眼里

我又一次撞见老虎——

正以情人的温度站起,

没有对我言语。


而更多身覆耀斑的巨物,

已由那丛郁金香的暗影背后

踱出!它们也和我一样,

活着,疲于口渴……


但我们都于某场战栗深处

甘甜地爱过:日暮时分,

一丛郁金香的暗影……


是的,我至今仍能摸出它

脉息间的碎瓷:缓——慢——

渗入时间的显验里,竟把余生

都炼作了一道永恒的照耀礼。


(致恒久忍耐所炼就的奇迹。)




《苦难及其所抚育的》


无人认出你堕入忧难时

遣散而来的香气——

唯有我泪森森地缭绕它,

而它,竟回抱我以春天。


总是——总是在这间本该

属于隐逸者们的荒园:


无人在意我为何要掘开

园后那黯然枯败的泉眼;

唯有你知道怎一种血脉

曾馥郁过它,于太初之前。


只因,只因我们这嗜梦

的口吻需经它来找寻——

所有被掩埋的深红字词。


是我们在苦寒下温存过

它的后裔:隔着多少种

不幸,和夜深深的惊奇。


(于灾难下重拾抚育之心。)




《必写者奇袭》


“致命的仍是突围……

我们的突围便是无尽的转化。”

——张枣《卡夫卡致菲利斯》


这欢宴上悬起了

一小株“必然”——

我与你,定要冒死

来这儿会一面。


多少望着它的客人,

有时晴,有时酽。

恰如断弦之外——

那纷繁,而陈卧的血。


似乎有谁正赌上性命,

说史上动听的肺腑

都已被唱完?可我,


却倏忽一个弹指——

就为你抖落开未来

才有的几部新云烟:


你看,那远游的孔雀

有谁在悄照镜——

朝虚浪中讨一杯

格物的酒?醉乡上,


又是哪一对侠侣

更多情,一凌空——

便穷举出无邪的玉?


赶不及偷梁?不妨

——先孤身来换句:

失了手便破一釜,

沉一舟,夺一命!


你临渊?

——我疾转;

越幽微,

——越精湛……


愿只愿,有来人,

敢拾得这越变——

才越鲜的风暴眼!


若是怕他参破了

万端锦灰却还不够?

就再斟上一盏奇绝

而美绝的万古愁……


饮罢,他便多添了

几分腕力,而随我们

掂度起上空——

那珍珠般的平衡:


一个词的韵动?

闪荡在——必死

与必写所交织的

大神秘中……


(重思汉语诗学的“万古愁”传统,兼致“同时代者”。)



《像我一样暂未成形的火》


爱并不知道:它,就要始于

我应许给你的下一场燃烧。


但在——此时,为了随我

共享其最险烈的核心,你

仍要在暗中,多等一等:


因为,像我一样暂未成形的

火,终究要亲自迎受这世上

每一场战栗的总和……


我将策夜起舞唤它来临,

愿它——深入我的残疾中

震悚,高烧着,把你拥紧!


若它使我们耳鬓相碰以至于

相融……亲爱的,那又将

试炼出怎一种完满的合金?


——嘹亮,忤逆,胜于神:

至坚至新,诞生在我们

分秒所历经的——殒耗里。



(论爱与书写何以向死而生。)




《哀悼的透视》


“诗从海里裸泳了出去,

我从一首诗裸泳到另一首诗里。”

——胡续冬《阿尔博多尔》


又一次,我独自攀过这座

岛屿尽头,听你夏夜间的

死讯如氦闪般将我剔透。

为的,是在海风和礁岩

之外搜寻:几串弥留——

而尚未入殓的高音……


我必须再听一遍它:是你,

曾以它教会我何为命运

——那险越绝尘的海拔。


如今,我先在其中占据了

哀悼一隅,好在此来测绘

你来不及勘探的那么多


人间风景。幸好,此刻

又有一瀑泪水自晚霞之巅

落下:世界,遂被它们

以温热的鼓点切分为三种

与“痛”不同的景深——


亚细亚的,太平洋的,你

身为一名酷爱词藻的远航家,

在它们两者之间涟涟往返,

又用你那混血般的视线,

为我一路所辽阔开的……


跟随它,我才终于望蓝了

你所停靠的一岸。甚至——

就在触及它的刹那,我已从

远方那匹静待出世的小麒麟

与你——骇浪下骤然冷寂的

前额之间:提炼出一道

迅猛,而不容抵挡的过渡。


(致两位八月的逝友——诗人胡续冬与译者孙仲旭。)




《听诗自己说》


“诗歌还不能阻挡坦克,

这是诗的局限,但是

诗歌试图阻挡坦克,

这是诗的宽广。”

——马雁《盛事》


有时,我曾多么明媚地

从人潮间经过。可那群

撞进我怀里的影子啊……


一个个盲碌着,仿佛

他们谁也不认识彼此,

更不可能听清我——

作为一首诗的呼吸,

这雀跃在本国有多难得。


远远地,更多失了焦的

面孔正朝我涌上来,

蜉蝣般,穿掠我:竟然

只是为了争相汇入云端

某台大机器的引擎……


千万双眼睛啊!却没有

谁愿停下来打量我——

作为一首诗,难道是我

缱绻的音阶还不够好客?


可是,似乎在哪张断了电

的病床上——有位小女孩,

正失声向乌有中喊着什么?


昨日,那言而无信的战火

已夺走了她的腿……

或许,等不到傍晚——

她就要同更多名字一起,

被划入几页潦草的遇难册。


然而,此刻她的唇——

她的唇分明还一字一颤地

念着我……是的,至少

这废墟下还有我在!而她,

也瞬即握住了自己眼前:


作为半首诗,我于人潮间

一再摇撼,却又一再被忽略

的那段——激艳的空白。


(于局部战乱下寻回一种诗性正义。)




《与恶搏斗》


与恶搏斗,但别

——太贴近它。

不妨先在深渊中

认领:一丛

被辱没的花。


出于爱,浩瀚地

指引她似液晶般

转化。更要——

日夜为她浇灌,

以露中血,血中砂。


待这细密的磨难

柔韧出另一方

天气……葱茏着,

比不义——渗入

泥土后还要持续。


下一世——面向

刀丛,她将致以

更为轻盈的抵抗:

仅一挥蝴蝶,

便呼啸开——

美与恶的间隙。


(致作家林奕含与“房思琪”们。)




《递归与偶然》


半衰的泪水,

落潮前,敲开

一间葡萄园——


园里有个小僧

忙扫洗,随手——

便凌乱了檐雨下

错落的因果句:


滴答千万阶?

渐次弥漫开

我这一颗彗星

的好眼界——


公转吧昼夜!

越飞,才越

逃得出黑与白

颠倒了的循环劫……


半衰的泪水,

落潮前,敲开

一间葡萄园。


死亡在甜中——

猜一盘棋。却又

任凭我把胜算

牧放在意外里。


(回视生命中的递归结构与偶然性,兼致哲学家许煜。)



《寻真启事》


“诗只向天真的人显现。”

——史蒂文斯《最高虚构笔记》


也许你见过它?

它是永在出发却又

永在抵达和错失间

来回穿梭的使节。


也许你畏忌它——

那随时弥漫而又

随时结晶的性情,

总会让你企图剖开

它核心的双手怔怔。


有时,你以为自己

绝对要瞄准它了——

可它又瞬间蜕裂着,

把自己隐匿进了万有……


于是你又把词句都归零,

怀抱:一束透明的骨头。


(试想一种天真诗学。)




《低蜜度的虚空轻轻……》


“整个冬天吗?”

“整个冬天”,你说:

“低蜜度的虚空轻轻

推搡着银河……”


朦胧地,

——追尾了?

原来宇宙竟始于

两种兆赫陌然

相撞的一刻:


多么——汹涌,

这令我们在亿万

时空间几经离散,

却又为了洞澈彼此

而绵延不绝的力!


多么,像你……

——每一回依偎在

热寂前,从我眼中

一再流转,而又一再

如归程般迭宕而明媚的星。


(以天文学观测推演一种宇宙生机论。)




《盗词者亲启》


“黑暗的年代

还有歌吗?

是的,还有关于

黑暗年代的歌。”

——贝尔托·布莱希特 《题词》


已不是第一次——

我们分明还问着前程,

可怎么一转眼——

又相遇在暗中……


是啊,谁让我们是最后一群

被黑夜所抚煦过的子嗣?

甚至——有人毕生都在写

一部沉封后才显影的书?


沿着每一轮悬而未决的

玫瑰和它曾辐散的远景,

在多少世纪的闪回里,

我们彻页追溯着早先

那群盗词者们的姿容:


一而再,是谁把记忆抛向

禁焰之深处,如燧石般扬弃?

为的是让你我在难以预料的

矛盾下,彼此印照而合一。


接过这镜子:以忠于虚构

的手势——任下一轮烈日

在我们额前饱湛而析出真理。


(为晦暗中纵深而取义的求真者。)




《共此时》


“这场风暴无可抗拒地将

天使刮向祂背对的未来,

而祂面对的残垣断壁却

越堆越高,直逼天际……”

——雅克·本雅明《新天使》


自从新天使们背乡远走之后,

只有你,愿以恒星般的耐力

在这残垣上驻守。有时,你——

预感自己将一边瞭望着,一边

错掷这一生:“在哪儿,还有

另一种比火焰更苍翠的发明?”


无边空寂下,你,仍在等……


直到——披着五点钟的拂晓和

一切坚固的事物行将烟消云散

的声音,我,在你倦弃前一刻

飘落——而得以化简为天鹅。


霎时间,你看见无数世代的

剧变如何在我体内飞旋,

又如何被我凌冽的歌哨

骤然刺穿……而你们——


我的同族,我的爱羽,我

必以逆风的洁白带你们

共舞,哪怕——我们注定

将离散在乱纪元中,成就——

下一场雪崩般耀眼的错误。


(致历史之墟上的发明家们。)




《宿雨追生》


多年以后,你又想起那位

早逝于边陲的故人,我曾

多么羡慕他身上知冷知暖,

而又时隐时现的天分。


也许,这世上唯一能同他

势均力敌的,只有昨晚——

在秽土围城之前,准时

赶来换洗人间的:那雨。


我怀疑,它谙于追问的口音

在临近地面前,故意变得透明

而迅猛:这经得起敲打的,

那脆弱而无鳞的——无一

不在它麋集的潮湿下纷纷


趋于平等。如同你久病初愈后

的体温——如同我:和史前

那场大暴乱中被淹殁了的

马匹一样,目光似刀尖般


清冷。多年以后,如若——

有人又问起它的行踪,请你

务必让他再来看看,这雨。


(致换洗世界而令众生平等的时刻。)




《猩红而几近于透明》


再一次相认时,你将察觉:

我已不再是你所熟悉的——


那一种血。至少,已不再频频

流连于痛楚,和它绵幂,而令人

沉湎的温度——不!如今的我

早已冷却了下来,就连迎候你

的一刎,也不再像最初那般:


是灼烈,而猩红的……你对此

感到陌生;你深入我,而触及

一片更古老的透明。难道——

这儿已没有伤口,没有污狞?


可往事不也悬疑如此:那么多

咳血的果实,那么多人被镂空……

待我们再次相认时,这些过于

具体的深心,也不得不覆满坚冰。


(致未经言说却需被铭记的。)




《灵与契》


“凡人皆有一死,

凡人必有侍奉。”

——乔治·马丁《冰与火之歌》


每当你忘了此生为何

要负重而活,就向高空

摊开你状如幼龙的五指:

盘旋,蜷缩,试着勾勒出

几种待发明的星座……


若你握住的渊虚——

都湛为光辉,弃绝的

枯薮,都落如煤——

你便知道:自己必然

是被养愈在灵犀之列。


等着吧!那片缠绵于

你背后的灼伤已渐渐

有了宛若羽翼的踪迹;

不久,一群远渡未来

的访客就要熹微着,

从这剧痛以下脱生。


到那时,你一转念——

就让轻的,盈满。

满的,下坠……

坠入沉疴的?救起。

解救不完的:远送。


而如何也送不出的,

仍被你随身背负。

它旷古的心跳,远比

——你曾预感的更重。


(为人所侍奉之责及其馈赠。)




《故逝新编》


“历史并不重复自己,

但它会押韵。”

——马克·吐温


你在墓园里偶然撞见一场

隔世的团圆:十余个名字,

被野合欢在方碑上拢为一列。


那刻痕,因为你再三抚触而

隐约——渗出几种能指的回甘。


你忍不住猜想:也许,他们

生前也曾为某些芬芳的志业而

流泪,却又抱憾于无功而返?


你相当确定,他们应当是在

共同奔赴过一场性命攸关的

秘会以后,意外倒毙于苍苔。


不然,又怎么可能牢牢握持住

这些沉重的信念,精通——

所有艰深,而鞭辟入里的爱?


(墓园访友,兼致历史上遥相押韵的共时者。)




《以卵击墙》


孩子,如果你总担心

勇敢会令你过早受伤。


不如,就先在我这双

肋骨间住下,再慢慢

练习该怎么以卵击墙。


你势必,会站在风口上

接连失手。直到——

又一次致命的挫伤后,


某个声音突然提醒说:

其实,手也是可以换的。



(和小朋友们讨论词语的反重力抵抗。)





《母语的灵兽》



我第一次撞见那匹母语

的灵兽,是在童年——

那座本是由绝望所开垦


出来的高原。它在接近我时,

或许才从噩梦中惊醒:

唇间,涎着速度的铁……


我擅自闯入它四季分明的

鼻息里,等它以悲悯来

轻舐我玉兰般虚瘦的不安。


我隐约听得到——它体内

似乎有两种奇异而又陌生

的胎心在厮咬下交缠:


一个,是嘘的一声,

另一个,是轰然一裂。


后来,我用了漫长的一生

来预测它们之间究竟谁

才更有胜算:究竟——


是谁将被母语的灵兽娩出,

又把——世界卷入死结的

部位像春分一样咬断?


(为母语与诗的历史。)






《终语誓如一》


“而当我们缄默不语,

也依旧难逃恐惧。

所以,最好还是开口。

并时刻记得,

我们本不该是幸存者。”

——奥德丽·洛德《为幸存而祷》



亲爱的小鸽子:但愿你还

记得起我这位故乡的挚交。

童年时,我总是把你称作

我晴朗的小鸽子,因为——

你在我身边写起字来临风的

手势,不免让我想起那群

于晚照间沐光而换羽的鸟。


要知道——虽然此刻已有

无数晦暗的荆丛将我包围,

一连几日,没有入睡或

饮水,可我还活着。甚至,

暂且还能用我衰微的声带

为你拼出这么多诗行,好在

它们的荫庇下,一遍遍唤你:


小鸽子!当你听到宵禁后

人们失血的呼喊如碎玻璃,

终于将这个密不透风的世界

挫出些微光亮,你便会发现,

在不远处,现世以上——

你目之所及的全部苦难之上:


有那样一扇完全凭借渴愿

筑造而成的高窗,正朝向你

而开敞——也朝着那群与你

互爱如邻的孩子、孤城和

野草,以及新一年中所有

行将被废黜的回响而开敞。


尽管,当你引领他们一同

迈入这间窄小的便携天堂,

你会发现:我并不在那儿;

我,仍在幽闭中,而恐惧和

缪斯正围在我四周轮流值守。

或许,过不了太久,就连

我顽抗的声带也无法再

为你拼出这么多诗行……


甚至,人间将再也找不到

灯和笔。可我——毫无畏惧。

因为在我深陷的渊薮以上,

你络绎不绝的厄运之上,

有那样一支曾被我们共同

发明出的口信,仍在遥遥

皎洁着彼此——小鸽子!


只要它还无恙,只要你我

都还竭力挥动着自己这双

尚不连贯的翅膀,那群

曾与我们互爱如邻的孩子,

孤城和野草——就再也

没有谁会永日受困于此:


是的,即便是在任何一种

恶时辰的追袭之下,但凡

有谁接住了我们那低飞的

口信和它所呼应起的心,

这世上,就有一道久经

溃变却又痊愈如初的风向


正从某个怀抱间,喃喃地,

翩跹出来!——它是你我

自幼便熟识的一种爱。就像

许多年前,我们曾站在故乡

那块随时可能坍落的巨石

身旁,向彼此郑重约誓过的


那样:“首先是善良,其次

是勇敢,最后,是我们毕生

都要和那些被剥夺过的回响,

——永不——永不相忘。”



(于集体灾疫下重思书写的公共性。)





康苏埃拉(Consuela S. Yang, 1990),诗人,译者,跨媒介创作者。诗歌曾柔刚诗歌奖·主奖、未名诗歌奖、重唱诗歌奖等多种文学奖项,诗作见于《诗刊》《Washington Square Review》等中英文诗歌刊物与选本;译作曾获诗东西翻译奖·年度译者提名奖,曾持续为《飞地》等多种刊物、文学公共教育项目与国际诗歌节译介有安妮·沃德曼、塔菲雅·法伊祖拉、托马斯·莫林、方商羊等英美诗人,主要译著有科幻小说《大机器停止》、当代艺术评论集《她:妮基·圣法勒和沈远》《禹步:上海双年展》等;另有个人与集体合创的声音表演诗歌、公共介入艺术及跨媒介装置作品表演并展览于美国与中国的文学艺术场域。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