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苏埃拉
康苏埃拉,诗人,译者,跨媒介创作者。
上升的一切终将汇合
康苏埃拉 2025-06-21 06:36:16
《上升的一切终将汇合》
——为柔刚诗歌奖·主奖所作答奖辞
在我笨拙地开口谈论诗歌与写作——这个应该以人的一生、以一生中每时每刻的尘世练习来回应的命题以前,请允许我暂且回到我所熟悉的内在经验中,向大家讲述不久以前,我的一段梦中历险:那天晚上,因为连日未止的低烧,我陷入了一场注定辗转多梦的睡眠。梦里,我独自行路,走在一条崎岖而幽暗的栈道上,现实中,这条人迹罕至的小径最终所抵达的海角悬崖,在地图上被标注为“Lands End”,意为“一切陆地的尽头”。而它,正是我无数次造访、徘徊,以及在这漫漫徘徊下得以提笔写作的地方。
因此,当我在梦里,又一次向那片熟悉的海崖行进之时,我并不感到恐惧,尽管一路上披裹在我周身的,是泥泞般滞重的黑暗。我听见暗中窸窣响动的兽迹与虫鸣,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风暴,而在触手可及处,更有一双庞然而难以测绘的巨眼,正屏息逼视着我的每一寸步履。而我,唯有毫不迟疑地继续向前走。当我在跋涉下行至陆地尽头,重新回到我所渴望抵达的那片倚海而立的悬崖之上时,却发现脚下竟是一片陌生的废墟:原来,人们曾用写满词语的石头搭筑于此的那座美丽的露天迷宫——那座企图用人类语言来抵抗速朽的小小纪念碑,此时竟遭到某种外力的摧毁,而变得面目全非……
我独自站在这片由破碎的词语所铺就的废墟上,还没有来得及哀悼,目光就被海面那奇异的景色所捕获:只见,在海上骤然腾起的风浪里,一艘渔船闪现了出来,可以说,它几乎是被大海从自己的肺叶深处,一次次奋力呕向浪尖之上的。我的视线越过几乎快被风暴掀翻的甲板,看见一位身穿长袍的少女,正挤在船夫和渔民中间劳作——风浪如此暴烈,当她小小的身影几乎要从船上跌下去的时候,人们试图用缆绳拴住她,以阻止这场致命的坠落。但她抬起眼,朝我、也朝着所有人坚定而近乎喜悦地挥了挥手,随后,便纵身跳向大海中去了。
待我终于热汗淋漓地从这场梦境中醒来以后,依旧禁不住隐隐颤抖。在我看来,这个隐喻丛生的梦境,几乎道出了奥斯维辛以来人的处境、写作与言说的处境、诗以及一切创造性劳作的处境。所幸的是,我知道梦中那位一跃入海的少女并没有被骇浪吞噬——现实中,她的名字叫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早在巴黎高师就读期间,年轻的薇依身体柔弱,但参与人类劳动的意志却不可阻挡,二十岁出头的她,坚持在天气恶劣的大海上和渔民们一同劳作,当船长极力阻止她冒着生命危险下海的时候,她却回答说:“我已经尽了责任,随时准备死。”
此时此刻,我再次想起薇依少女时期的这段经历,想起她日后的思考、行动、信仰和写作,以及她在写作中为我们埋下的那段口信:“你不可能出生在一个比人早已丧尽了一切的时代更美好的时代。”(见于:西蒙娜·薇依《重负与神恩》)——是的,无论生活在哪一时代,无论身处于何种文化语境之下,诗歌,或者更为广义的书写、更为复杂多态的艺术性创造,始终都需要在本雅明的“新天使”所背向而驰的那片历史之墟上,直面这种“人的丧尽”(见于:瓦尔特·本雅明 《历史哲学论纲》 )。
而生活于今日今时的我们,已被当下的技术生态与数字媒介赋予了一种全息性的即时视野:这便意味着,无论身处于世界的哪一端,我们都将瞬即越过时间之差、穿过地域之隔,时刻近距离睹视着人类的每一种微小病变,并难以脱裂于种种更为庞大的整体性危机。显然,这种后人类纪下的生存经验、这一独特的当代集体式生活,将为我们这一代写作者带来持久的震荡与挑战。
而我,身为一名怯弱并毫无天赋的创作者,直到离开母语环境后,才在异质文化的陌异气候下开始起笔写诗——在我个人所熟知的人之毁弃、灵与肉的龃龉不和、存在之荒诞、私人与结构性困境的罅隙之间,我惊讶于当我以贫血多病的嘴唇言说或歌唱时,我身上那遍布着污渍的人之碎片,竟也在日光下闪射出些微光点:正是它们,正是这偶然朝向神性高窗所致以的卑微一望,使我在内与外、美与恶的持久交战中,依旧得以作为生者的一员而行走并呼吸着……
因此,请允许我这样来引喻:诗,是一种反重力战斗。这不仅意味着,诗人应不断克服既有书写传统中的美学惯性,来完成写作内部的实验与革新;更意味着,当任何一种强力企图征缴人类书写的高贵自治时——诗,应在这一灾变四伏的季候之下,凭借一种尚待发明的全新语法,藉由逼仄深处所激发而出的潜在势能,向一切外源性的创击,发出属“人”的回应。
因为,不论我们所生活的社会生态在当下与未来如何迁易、乃至裂变,人类书写史上最为核心的重大命题,依旧可被为归纳为三种基本向度:人之所是(humanity),人之所不是(dehumanization),以及——在人的根基遽然溃散以后,仍要被重新寻回、再度厘定、并以前所未有的崭新方式发明出的——人之可能是(rehumanization)。
在此意义上,“诗人的房间里,恐惧与缪斯仍在轮流值守”(见于:安娜·阿赫玛托娃 《沃罗涅日》);在此意义上,“发明词语者,发明未来”(见于:马雁 《学着逢场作戏》);在此意义上,“致命的仍是突围,是突围之下无尽的转化”(见于:张枣 《卡夫卡致菲利斯》)……而我深知,个人之写作在以上层面的力所不及,尤其在此时,当来自母语诗歌传统的诸位卓越同行者,向我报以重大指认与奖勉的这一刻,我因为自己无法脱口说出“我已经尽了责任”而感到由衷羞愧。
所幸,我可以暂且征用诗人勒内·夏尔(René Char)的一句话来开释自己——他说: “我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同类的众人之和。” 事实上,通过近些年来的创作尝试,我越来越秉信:诗,是我们每一人类个体的共振式呼吸,所最终汇合成的那幅蓝图,是一种集共时与历时性为一身的“人类补全计划”(见于:庵野秀明 《新世纪福音战士》)。
因此,不妨说,我们正活在一种“总体性诗歌”的引力场下:这不仅意味着,诗,应在以文本作为创作载体的主要样态以外,以更为立体多姿的生成形式,参与到与其他艺术媒介和社会议题的互动-共生关系当中;同时,也意味着诗人的书写实践,将远远不止于诗歌写作、研究与批评本身,它需要我们将自己所领受过的诗性、神恩、苦厄与耻痕化为一种坚不可摧的内源性动力,并在它的牵引之下,重新走到“人”的集体中去——去生活和探索,去燃烧并行动,去战斗而完整。
最后,让我们对此怀以信念,也抱着必要的警醒,再次踏上我梦里的那条小径,回到我最初所描述过的那片广袤海域上吧:当我又一次凝望着它的时候,似乎已经能够一眼从“太初有言”的原点望穿历史之河,并直望向未来——那人类将字符转化为时空密钥的终极赛博……我知道,在我视野之内将有一场风暴如约降临,并相信——当它最终到来的一刻,你将辨认出它而激动如我。因为,我们都曾不加迟疑地共同深信过:上升的一切终将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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