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
精华作品全录
2013-07-23 10:28:48
小镇
于坚
波士顿以北
离机场一小时路
我来时淘金时代已近尾声
一只乌鸦正拖着黑箱子
逃向天空车站
男子飞来 就像一只灰鹭
忽然夹住自行车
一条腿支在人行道边
他的鞋带散了
后面藏着水声 是哪条河
苍天放下铅灰色的桶来
姑且听着 沿着践踏已久的小道
怀着原始的信任 踩碎更多落叶
谁会开辟道路 引我去不祥之所?
我来了 我听见
戴着隐形助听器
在这里 在那儿
翻着人世的旧照
百花次第开放
之前是白玫瑰
现在是……矢车菊
怀揣护照 购买了保险
在肺叶下面卷起我的内海
洗白牙齿 系好领带 中年的关节上
我拧紧了格林威治的齿轮
先生们 我来报到
我也是祖传的良民
老松树倒在故乡山岗
得享天年的尤物
肩头被太阳燎过
仰慕者 迈步登上珠峰
一切都原封未动 只等着投稿
我看见 舅妈在白云下晾新洗的被单
我看见 玩扑克的大伯系着红领带
我看见 蜘蛛网依旧挂在针叶树和红杉树之间
我知道 涧水冰凉彻骨 石头里裹着迷雾
我记得
洗脸镜前有个缺口的玻璃杯
插着一家子的牙刷
气温下降 公寓灰暗
忽然亮起一盏灯
那家厨房里 金发嬷嬷撸撸袖子
开始烹制晚餐 呵 远古的光芒
无人站在桥上
仿佛我是来找古董
仿佛我流放归来
跟着牧羊人重返家乡
青年时代我读过这些
苍白的作者啊 个个忧天悯人
在晴朗的年代预言衰败
他们的翅膀总是跟着落日下沉
房间里抬走过人瑞
继承他的传统
我黎明即起
绑好昨天的扫帚
洒扫庭除
疲惫的夏天在撤军
从一片山毛榉的叶子开始
轻微地紫
立秋的第一场雨下得迟疑不决
铁桥发亮 想起母亲织的羊毛衫
还挂在二楼的壁橱里 会不会
被去年的虫子咬穿
远山中卧着一头绿熊
永恒的失业者 没有牙齿
没有推土机 没有地覆天翻
只有伟大胸怀 毛茸茸
为上帝保管着秋天
泪流满面 我脱掉鞋子
投奔溪流 山岗 投奔树枝上的鹫鹰
它严厉地召唤我 像另一位父亲
初来乍到 不知深浅
白皮肤少年在河心游泳
喊了一声 小心漩涡!
父亲的警告一直记在心中
脱口而出只为晚辈
昆明话 他们听得懂地
下午三点 橡树吃掉钟声
老教堂长满白发
旧钟在塔尖一亮
又一次将异乡人叫醒
像那位旅馆服务员
先生 注意您的时限
我迟到了
神甫刚刚弯腰
钻进小轿车
后座丢着散页的《圣经》
发福者坐在前排
被丰田公司的安全带绑着
柏油路面年久失修
七拱八翘 崴着脚回到旅馆
家乡路呵到处都有
美女凋零 好汉残废
龙种顺着河流去了大海
秃顶的侏儒终于获得发言权
向夕阳老爹告状 对废墟蜚短流长
恶意消散 诽谤像金子一样发光
当年……那阁楼的主人是个珠宝商
风流倜傥 在地窖里私藏步枪
修钟匠是大胡子约翰
从来不洗澡 白天醉醺醺
将生人视为知己
把流浪狗带回家中
有个夜晚为我开门
捧出一只金壳怀表
十九世纪造
水泥匠叫做汤姆
正直 强壮 镇上的房屋
他盖过三分之一
当他敲门的时候
邻居们胆战心惊
你的梁歪了
你的马桶在漏水
小镇之花芳名艾米莉
福克纳先生一直没提
要留给下一部长篇
莫根大伯开着门午睡
他生下来 他独身
他生过四个小子
他在供电局支取薪水
唯一敢破门而入的家伙
是那几个抬担架的
守寡的姑姑住在珍珠街
有根黑项链锁进了首饰盒
狄金森的崇拜者 打扮与王妃略同
整日守着窗前的白玉兰
去年春天开了57
今天春天开到63
是不是再加一勺子蜂蜜
或者方糖 或者……盐
或者把亚麻窗帘换成棉布的
这场革命他犹豫了一生
黎明雨停 小水坑出现在柏油路面
慷慨秋天 送给大地水果
还送来这么多小圆镜
走近一面 低头瞅着自己
您的小舌刻着罗马字母
我的屁股烙着钟鼎文
我不认识在座的女士
我不认识在座的先生
言语不通 不必从一年级开始
阳奉阴违 每个人都有一杯黑咖啡
一如弗罗斯特所见
或此或彼 总是有道路两条
一条铺着柏油 利在驱车
另一条被落叶覆盖 适合散步
如他所说 总得放弃一条
选择这边 暗地里就永远牵挂那位
所有的诗都为她写 唉
先知 您说出了一个真理
却忘记告诉我们 之后
您走的是哪条不归路
都有路牌的 这边通向本灵顿镇
那条 去往曼斯菲尔德山区
有条大狗溜达时看见陌生人
立刻改变路线跑过来 舔我脚后跟
古铜色的肩膀在篱笆前晃动
它的主人 自恋着肱二头肌的
晨练者 没有因此减速
草地上丢弃着一只搪瓷浴缸
谁曾在天堂的下午沐浴
谁曾洗头 为晚来的风暴
天空中架起一座虹桥
建设它的美人抬着剩下的云
转过了落日大道 又没遇上她们
总是在刚才 总是在从前
一场雨后 有人在花园里唱歌
我站在台阶歪着头察看天色
报纸头条 奥巴马声称
永不向伊斯兰宣战
运奶车转弯时
有个盲人在小酒馆里说
哦 祖国 你真辽阔
溪畔有一座小屋
很像陶潜旧居
屋后可以打柴
山北可以喂鹿
有浴缸 有热水管 啧啧
还有EMAIL 美国的聪明
设计隐者之乐 也要设备齐全
红磨坊下面
河流垂着受伤的腿
谷仓腾空 用来展览碾砣
一幅幅旧照片 像是史前
像是人类穴居时代
我还没丧失记忆
有袋麦子藏在心中
此地的土壤多么肥沃
此地的农业相当肤浅
三百多年 还没耕到秋天
快餐车是两兄弟开来的
卖热狗和番茄酱 很难看
工业国的美食 两片嘴唇夹着
一根…… 恕我形容粗鲁
户外总是不见人影 外地客心中疑惑
莫非德军入侵 半小时前 拖儿带女
家家户户人去楼空 忽然瞥见
电表一只只钉在各家门口
居民的内脏 线圈两端各有一根游丝
弹簧由转轴连接 灰壳玻璃罩下面
红色安培针从左向右流去
像一次永不拔出针头的静脉注射
秋天的午后
肯沃德在木房子里午睡
为使狗儿进出自由
他刚刚拆掉了门闩
他的湖躺在树林里
天空照看着它
他父亲已经去世
用来引水浇花的塑胶管子挂在牆上
谁被恶棍们糟蹋过
从前那些光荣的正午
正直的深夜
哦 小镇
你的撒旦藏在哪了
那么干净的街道
看不见一堆垃圾
如此洁白的床单
飘扬在杰克家门前
就像总统府的后花园
你告诉我那块石头纪念的是
俄克拉荷马的乔
在世时他是一位同性恋
白色的石灰岩
苔藓刚刚爬过一半
他写长诗 用铱金笔
为了字迹粗旷 扳弯了笔尖
走开时我又看了一眼
平生第一次回头去看一块石头
我记得 黑熨斗烫糊过妹妹的百褶裙
我记得 柚木盒里放着半盒旧照片
我记得 抽屉里还剩邮票三张 我记得
笔筒里藏着铜钥匙 米缸里睡着小老鼠
我记得 后院里长着枇杷树
房头上开着野菊花
干活的下午
四下里看不见女眷
有条绣着野蔷薇的披肩扔在山坡
教授住在谷底
二十年来一个字也没写出
对外模仿寒山子 做高人状
总是感觉天阴
睡觉吧
明天也许爆发起义
埋掉汽车 披上长发 背起睡袋
嬉皮士梅丹里在月光下动身
跟着守夜的母豹 他走大路也抄小径
他越岭翻山 他脱光衣裳渡过康涅狄格河
他在弗蒙特地方逃出美国
他坐在黎明的湖畔
他站在乌鸦中歌唱
葛兰台先生荣归故里
去时爷娘妻子走相送 坐的是大巴
归来是孤儿 鳏夫 患者 银行家
一坨石头扎进了深井 整日闭门不出
到处找那只煎锅 他妈妈用过
户籍簿一页页失踪
结婚的请柬举棋不定
最后一个小偷四十年前投靠纽约
警察局的白天 手铐挂在墙上
像一篇空洞无物的作文
他一生都在练习长跑
只等着蒙娜丽莎逃出镜框
双双携手 连夜私奔
世代相传的风流罪
可以赦免 况且未遂
小石子 被山中流下的泉带到了大路边
就像从前乡下的小孩那样蹲着
一边看汽车一溜烟 一边在梦想
有一辆会带走他们
小地方姑娘不谙世事
学着春风 模仿流云
打天蓝色的伞 穿开胸的裙
人生阅历可以虚构
偷猎的游客悄悄按下快门
为寂寞的冬天留下遗容数张
逢人就拿出来 说是他的艳遇
阿发来电话 他从波士顿来接我
一起吃炸鸡 到天黑又说不来了
女朋友在尚普兰湖等着他
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啊
在100公里外的岔路口
握着手机 笑嘻嘻
黑皮肤的母亲
头发白了
在晚年
小河上从未漂过尸体 居民都是好人
日复一日 左手持叉 右手握刀
一片牛排切成四块 洒点胡椒
用叉子送入口中 揩揩嘴角
他们会无疾而终 在七点正
在三点半 在春天的月圆时分
卖古董的大叔怀念妹夫
1966年 邮递员返回原籍
泥牛入海无消息 只回过一封信
有个密码一直未解 问我
What is that animal ?(那是什么动物?)
叫做“反革命”
像一颗碧玉钮子
湖被钉在青山衣襟
外祖母的针线活
线头藏在黑暗里
只闻流水淙淙
她总是谆谆教诲
冬天要吃萝卜
夏天要吃生姜
三月三 荠菜花儿串牡丹
掀开森林的帘子 我去罗恩家做客
两层楼的木屋 自己动手盖的
夫人端出蘑菇面包梅子 儿媳妇沏茶
孙女在摇篮里 儿子在青松下
邻居肯沃德在山后看书
像一片落叶
枕着祖传的湖
路过时看了一眼
没惊动他 轻轻走开
跟着心中的溪
迷路
晾在阳台上的旧裤子
指引我回家
仙人有时会现身超级市场
对着一筒罐头摸索藏在衣袋里的老花眼镜
咖啡店里没有青年
侍者在楼梯上模仿跨页美人
无法企及的假 令那性感的雀斑
怀着美丽的忧伤
走廊下 自动取款机嘴唇开裂
就像垂死的无神论者
即将赤条条地离开
无人厚葬它
一大早 开着坦克般的锄草机
工人阶级在花园里横冲直闯
把参差不齐的青草
剃得整整齐齐就像
斯大林同志的铁下巴
他是自由主义者 主张多元
唯一的小心眼 讨厌总统肤色
那一位是白的 他攻击大白菜
那一位是黑的 他盯着黑暗面
干瘪的调色盘扔在垃圾堆里
像伦勃兰先生的屎
先锋派画家白发苍苍
在晚年终于醒悟
此地风景如画
坚定不移的是逃亡者的母亲
枫树下 她搬来一把新躺椅
对着黄昏自语自言
就要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
野猫在碑林中回忆着
失传的虎步
看上去如此
弗罗斯特死了
家族墓地修在教堂一侧
长出了大树 他在一首诗里提过
叫什么来着?
冬青
森林内部 黑暗的祖国正在开会
阴晴未卜的天空里藏着下一场暴雨
汽车灯在摸索死去的路标
我忐忑不安 想起那些陈年旧账
我心惆怅 梁园虽好 总是他人之乡
树皮下面露出的枯枝
在阴暗林子里更显苍白
想起父亲的左臂 遥远的一天
躺在云南省中医院
一只脚露在被子外面
告密者的X光在搜查他的关节
木匠盖瑞膀大腰圆天天弹吉他
木匠盖瑞他姑娘肤若凝脂喜欢打鼓
木匠盖瑞他妻子娇小玲珑会吹黑管
木匠盖瑞他儿子胖乎乎热爱小提琴
木匠盖瑞一家练习了一年又一年
木匠盖瑞一家星期六要大显身手
木匠盖瑞一家开着吉普车来了
乡村音乐会
夕阳照耀着黑头发
夕阳照耀着白头发
夕阳照耀着金头发
夕阳照耀着老歌手的大胡子
夕阳流进了草地
月光在钢琴上升起
她本心仪我们全体
她会做个良母贤妻
跟着做律师的丈夫
随着任镇长的夫婿
搂着当花匠的郎君
守着镶牙齿的爱人
尾着在税务所写字的伴侣
陪着在殡仪馆整容的老公
她要脱掉高跟鞋 牵着忠狗
她要抱着牙牙学语的海伦
她要率领一群高山般的儿子
走出地窖 去河岸上种植土豆
瞧啊 金色的长发在涨潮
高耸的胸脯漫过了河床
只等有个色胆包天的小子
站在春天的高压塔下
先开金口
那么多春色满园的夜晚
那么多鸟音婉转的白昼
都以为她好高骛远
都以为她要嫁给总裁
当我们在停车场上调试刹车
当我们一首首传递龌龊的色情诗
瘦小子 跳啊跳 穿着红裤子
日日夜夜和世界跳着贴面舞
头碰着头 手抓着手
眼神对着眼神 嘴唇对着嘴唇
心肝对着心肝 肚脐眼对着肚脐眼
下半身对着下半身
他是夜夜做爱的大师
他是见异思迁的流氓
他电光闪闪骑着摩托飞来
打一声口哨就拐走了女生
老处女梦露明天要嫁给外地人
断交的请柬洒遍家乡
故乡的烟囱突然衰老
晚餐冰凉 十一只烟斗掉在地上
朝阳里
大雁列队飞越教堂
集体倾斜时获得一排镀金之檐
继续朝着黑姑娘的南方
远方来的汽车有几辆会停下加油
方向盘上的脸谱换了
司机一职永生
骤雨初歇
青苔下裂缝滴着秋水
如胶似漆的恩爱
发生在街面
乡村歌手老掉了牙
夜幕降临就对着翠谷空山
放出关在深喉中的狼
松鸡在傍晚的舌尖上衔起一根做窝的干枝
马达声消失在15号干线
雷声滚滚 暴力在发布新指示
闪电磨亮了它的斧子
下一颗脑袋在哪儿
后退一步 靠着教堂的圆柱
黑暗的高中
操场等着再次复活
篮球板上的绞刑架
吊着网状的魔鬼教师
故乡偶尔来信 张三长
李四短 字迹焦黑
说的都是一个意思
拆房子的人就要来了
生活是一位年迈的战士
我梦见瞎眼的外婆
抱着青花瓷枕
站在HOTEL的大堂
哦 乌鸦 救我
请让我的语词跟着你穿过落日
回那黑暗之家 请让我的心
再次成为你的象征
旧长椅上镶着一块铜牌
某某在此坐过 1842
旁边的森林什么也没有写
来过的山雀 啄光面包渣 也走了
两百年前发现的泉还未干涸
无人汲水 星星掉下的死眼球
在最后一只木桶里漂着
跟着白云 棉絮远走高飞
床第倒塌 老宅等着出售
灰蒙蒙的镜子深处
出生壁炉的幽灵长出豁牙
把发霉的蜡烛当作早点
毛纺厂的王裁缝眼镜开裂
缝纫机依然在礼服中嗡嗡
总有一天 浪子们会衣冠楚楚归来
在教堂后排正襟危坐 主席台上
老耶稣歪着受难的头 未置可否
深夜的太空
传来溪流的磨齿声
听见者仅王维之耳
往昔他说起过
在长安时
呵 失败的外省 邮筒空空荡荡
斗转星移 大道依旧漫长
已经来了 这个写诗的坏蛋
2010年8月草于弗蒙特的詹森镇
2011年春节完成于昆明
2011年8月12日星期五再改
2012年12月再改
作者:于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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