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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 (ID:蟋蟀)

精华作品全录

2013-08-14 16:17:07

本帖最后由 初审 于 2013-8-16 21:38 编辑

正午之门


掀开雨水,掀开万物的棉被。
掀开锁,抽出钥匙。

屋檐下,窗户变窄
拥挤,刀尖上的绿叶青翠欲滴。

泥土安静下来。
牲口挤成一排,前蹄垮进沟渠

正午离黄昏,刚好
一双慵懒手臂到枕头的距离。

听得见你在屋外的动静:
木桶撞击在台阶上,石头

梆梆作响。
你开凿我身体的磨槽前可曾预见

此刻,我纹齿尽失,睡意全无?
鸟儿纷纷离开了自己的名字。

为了这飞翔它们减轻歌声:
在遥远的枝头

一支曲子从冬天折断
分两个年头,两处人家唱起。

即便我忏悔
你也不会轻易原谅!

回到这室内,这墙壁
有待你评判

厨房里,水在铁锅里尖叫
火苗,撕扯着麦秸。

因为你比我更老
更衰弱——

母亲,你的乳房干枯如利爪
开始报复

我躺回襁褓
但你视而不见:

泪水在彼时是天空,而此时
是泥泞

它拌和着
回家的路,在村外

那些发白花瓣上书写的
春风,笔迹跌跌撞撞

忽聚忽散。
是草尖,令我骄傲而破碎

推开门,你的影子向外倒塌。
但这次你决然返身,不再进入

房间。一切昵称都无法
唤回你,妈妈——

时光令你心肠坚硬,悬挂在
客厅里的钟摆积压着

下垂的永别,忽左,忽右——
在这正午,准确,决绝;不为人知。



故乡山


今夜,月亮记住了每一棵树的名字:杨柳,苦楝,桑。记住了
粗糙树皮下酣睡不醒的虫卵。
记住了一只鸟,它没有巢,尖叫声狠狠抓破了黑夜的脸,但月亮
无所谓,只是轻声说:我记住了。
记住了一面墙,和砖块里烧成白灰的田螺。
还有你,脸上的三道疤痕。

瞧,你的双手,每一个指头都有它的去向,它的姓名。
和远处的屋檐一样,它们住着一截骨头,几根
一碰就会尖叫的神经。
它现在在你的身上,就象砂石在路中央
为了辗平它不知磨损了多少车轮。

我从来不记得鱼。因为它一直在水中游,在沟渠里,在自己的鳞片深处。
不记得哪几盏灯火比倒影先熄灭。
父亲变得又聋又瞎,象一把用钝的铁锹,靠在墙角。
我不记得狗吠声是由近而远,还是由远而近。
村外的棉花都白了,揣着温暧的棉籽。
露珠在地里沙沙地走来走去,茫无头绪。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喊过的名字,它们象河水被一张张面孔舀走。
在废弃的码头边,一个矮子和他的绰号还
孤零零地挂在树上。
身后,蛛网一节节地拆散。
故乡山越堆越高,那么多的月光夹进岩层,那么多白霜。
而我的遗忘也未能使它停歇:
草尖正慢慢向外刺伤我的皮肤,又老又丑。




黄昏之诗


和新鲜桃核的纹理相遇,和桃子的香味
滚作一团。父亲在码头边
试探水温,拍打着胸脯。
我看不见他的腮。
他紧密的鱼刺渐渐松散,在水的浮力里
神情恍惚,浸泡。
他的根须坚持服药,把药渣倒在
孩子们上学的路上。
他患有痔疮的肛门外,
排泄物随处可见,无需清理。
茅厕里,母亲为兄长点燃了艾蒿

母亲,我就藏在叶片反面。
我的腹部隐隐发亮。
那只灰狗在找一个复数,我,影子。
将要杀害我的人已经做完了家庭作业,在庭院中
与小伙伴嬉戏,扭打
行凶的手指尚未成年。
他床头的闹钟已拧紧了我的名字。

村庄继续散发着草席的青涩味道。
死者在地下摇动蒲扇。
我逃离的速度还没有被菜刀切开,西红柿浑圆无恙。
我在等,舌尖的夜色越来越苦。
母亲,你的呼唤越来越迫切
飞快地跨过竹篱,
你的影子压垮了家的边界,倒塌。
露珠越来越大,我快要出现;
瞳孔越来越黑,我就要出现!



蔡家墩


三轮车冒着轻烟掷向田野。
绵延的沟渠上开始结网,露珠访问每一处颤栗。
从苦楝树下,再一次运走了一个人和他的全部记忆:
雕花木床,钉耙,鸟窝和狗链,一把
用篙草捆扎的扫帚,尚未打成棉絮的花绒,几件衣物。
他嘴里冒出的热气足以弥漫这个早晨,
用咳嗽声推搡自己的背影,渐渐散开

为数不多的几次喜宴中间,周岁,十岁,结婚,生子
是他勉强能够歇息的几处地方,大方地花钱
不再斤斤计较,恭敬而温顺,在客人之间迎来送往。
而这样的场面是一生中可以反复回顾的
几处重点,连缀着
在别人的交谈中,被偶尔提及。

如今他是最后一个离开,蔡家墩。
身后,高低不一的屋顶
就象生硬,执拗的方言,
将会倒塌,拆分,每一个字眼随砖块砌进新的话语。
沿着长港河,那些小如巴掌的游魂流动,带着水声。
村庄已空无一人。
它曾经人影交织的村巷所隔开的
每一幢房屋彼此互不相让,决不妥协。
在即将来临的暮色中突然点亮灯盏,决不藏匿。

因此,靠一个人的回忆无法将它全部记起。
每个人都将宿命的得到一个片断,
他们相聚时才能共同返回长港河。
只有那条牲口踩踏而成的
河沿小路,被瞎子摸索着
在码头,拉响了一整根来自喉咙的弦。




是水在控制我


是水在控制我。
冲涮着木梳的黑头发控制着我。

树枝长出早安的形状,
而它的根部在说晚安。

建筑物是白痴,那些进进出出的
表情的剪纸

是路灯的开关在控制我,
是烧焦、熄灭的眼瞳

反复鉴别,是清晨切开了
多汁的窗户

划伤了整条街道,
和破漏的下水管

我们转动着嘴唇的车轮,
我们开着焦急的店铺。


剪纸课


我们翻到第三章,谜面。
我们翻到第九章,谜底。
我们合上书,我们猜。

腐朽的木头里,门闩紧闭。
我们猜它用根须喝水的声响。
我们猜父亲胃里的田螺和蚯蚓,
猜他渐渐没入泥土的怪癖已经
伸展出芽叶,有如伸出车窗挥别的手,从此。
兄长正在用一根血管释放
我们所拥有的漫长暑期,在凉鞋里推倒
脚趾的积木,倒出砂粒。

这是一个鲁莽的下午,
是一盏白炽灯照着阳光的下午,至少
有一个姓名可以从黑板上擦掉,
有一个班干部可以跑进操场,
他的作业本在书包里憋得满脸通红。
我们猜是乌鸦在课程表里定下了节日
它已经煮好了浓汤,汤汁沸腾、飞溅。
我们并排坐着它的下颚
没有丝毫动摇。
靠着我们昏昏欲睡的幻觉,它在嚼
靠着我们彼此怀疑的窃窃私语,它在嚼

它吞下桑树上的鸟巢。
还有未完成的天空的作品,纸样。
有一把剪刀通过了我们。
在庄严的旗帜下,有两次锋利的自卑感将我们穿透。
它们刚好交叉在一起
刚好嵌入乌鸦的喙,开口。
我们猜它带来的歌声是否总是不祥,
它生儿育女的面目是否依然狰狞可怖。
在骨瘦如柴的梦境里,我们猜到它的边缘,
离村三十里,它会飞尽所有的翅膀:
这样的边界将被反复地抽打
直到它的羽毛沦为漆黑一团。



国度


从每个人的脚下减去一步。
傍晚时分,他们在家门外滞留。
一道奇异的栅栏,从
衣领上升起暮霭,
两个人彼此颔首,无法相认。

他们就这么徘徊。
充斥在楼道里,上下层叠。
黑暗泅湿了手掌,吃力地仰泳。
一个旋转的诱因触动了摆锤。
冰凌掉下来,树和它的叶子
仿佛一座阴沉的储蓄所

铁锅在生锈。
腾腾热汽膨胀的馒头。
噪音填满房间,电视屏幕上
大雪阻隔了诸多岛国。
他们穿着小棉袄
一言不发,围着乌黑的木炭

这会儿,小城显得愈加冰冷。
屋内与屋外的人们再无瓜葛。
一只蝴蝶犬
茫然地钻出竹篱
露出牙齿的火苗,来到你面前。




还是


我舌尖的苦还是那苦。
母亲,你的爱还是爱。
当你的乳汁变成汗水
你的血还是血。
时间善于修辞,运用
各种色彩,若干年后
黑夜依然发黑。
我死了,还会死。
那遍地的狂野还是狂野;
那抒情的,继续抒情。
那克制的,依旧克制;
那忍耐的,让它忍耐。
那街还是街,那橱窗
依然朝着马路。
会有云一片一片地来,
有云影一片一片地跟随。
爱还是爱,但在别人身上。
那晚餐在别人的桌上。
马路上是别人在匆忙赶回
那灯光为别人所照亮;
那酒是别人在痛饮
那错误是别人在追悔;
那角落是别人在啜泣……
但我还是我,
充满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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