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频 (ID:刘频)
精华作品全录
2013-08-14 16:39:42
本帖最后由 初审 于 2013-8-16 21:57 编辑
我是那个在大海上捧着遗像的人
我是那个在大海上捧着遗像的人
死亡压过头顶,悲伤像乘风破浪的海轮
亲人远逝,村庄远逝
就像消失在船尾的三十年的波浪
我是那个在大海上捧着遗像的人
捧着亲人的遗像,村庄的遗像
我在疯狂的海风中,站稳
把这最后的遗像端端正正放在胸前
宿命的轮机,轰响的柴油,又一次压过来
就像祖父的庄稼湮没我的呼吸
就像祖父的遗像,湮没我的大海
我记得明天是一个铸鼎的日子
提灯的女佣,请照亮我的勇敢和荒唐
照亮我的探金器
在两条河流的群山之间,我还要有另一条河流
古代美男的河流
在身体里安装一条暗河
放荡的水葫芦,在没有完全堵塞回家的水路以前
我还是你的
是你秋后问斩的头颅,是你大地上的妖舞者
在黄道吉日里复习民间手艺
树梢上还在摇动着祖国的风,我还不能
像卖地的村庄一样休息
故乡的五百间瓦房,我还保留三间
我记住了鉴宝的秘诀,和一个人的化肥史
那是大雨里的灯影,大雨里的马店
我要在天黑时赶回国家粮库
我要加入抬棺的队伍,把黑暗抬高
和一条春天的树根,穿过祖先的锁骨
我的乡村风水师,还像洄游的鱼一样
穿行在深山密林,为你们寻找美女照镜
我需要找回晚风中迁徙的亲戚,还有
在瓜地上出生的月亮。现在,把十二个县的夕阳废黜吧
我只记得明天是一个铸鼎的日子
我只要在桂花树上献血,净身
捡金:用一朵白云把他送到乡土的天堂
给风水师罗盘,河水的罗盘
给鹧鸪的鸣叫戴上翡翠,宫廷的翡翠
时辰到了,让山峰避开,把黎明的红光
押在一口三年的棺材
时辰到了,要用公鸡的血破土
要用在恩情里净过的手,破土
让泥土口含香烟,让大地缓缓吐出
一个亲人的一生
三年了,亲人把血肉脱掉
只剩下黄澄澄的骨殖
这家族骄傲的金子,在吉日良辰反光
亲人把血肉脱掉,让雨水变轻
像亲人生前安坐的样子
把他安放在金坛,用一朵白云
把他送到乡土的天堂
亲人,你要狂风大作
你要电闪雷鸣
你要光芒万丈的桂中山地
变成一只巨大的金坛
注:捡金,是桂中山地的一种民间仪式。死去的亲人入土满三年后,家族要择日为其举行捡金仪式,即掘土开棺将其骨殖放入陶制大坛,择地重葬。死去的亲人的骨殖称为金,安放其骨殖的陶制大坛称为金坛。
秋日三拍
哦,枝头,清风成佛
哦,秋虫,轻掩柴扉
哦,亲人,手指慈恩
把在瓜地里哭泣的月亮,驮在背上
我们怎能忍心云游四方
怎能忍心看一把镰刀
在母亲的病中生锈。你看
一只羊的眼睛,怎能装得下母亲的哀伤
母亲的哀伤,比粮仓上的寒星还要明亮
你看,阴天里的灌木,把儿女都送到了远方
远方,是被一只铁船煮沸的海浪
我们的口粮,一天天短缺
我们的水井,一天天惊惶
母亲还在病榻,寻遍十三省还找不到那个失传的药方
在灯下,交出一把铜制的钥匙吧
和衰弱的母亲一起,耐心等待最后一棵稻子染成金黄
耐心等待那个
从三十里外赶来的乡村画匠
你看,那晚霞里的还乡客,坐着一辆摇晃的马车
从破败的打谷场回到了富裕的南方
在夜更里,把那些个细软都换成了诗书吧
把在瓜地里哭泣的月亮,驮在背上
沿着一群乌鸦的方向望去
在黄昏的旷野,沿着一群乌鸦的方向望去
北方的大地把天空拉到额前:凝滞,忧伤
像一个农妇破旧沧桑的衣服
那一刻
我心中有麦田的广阔,杨树的安静,河水的闪光
像一只饮泣的羊,在沉重的时光里
耐心吃完身体里暗下来的光线
天边的一列火车,被风吹来,仿佛缓缓移动的山脉
横亘着一个男人的归思
我听见了唰唰的树叶声,和炊烟下村庄的不安
在干旱的树梢上,隐约有神性的光芒
众星也将出现,一颗缄默的星辰
有时会化身为一个衰老的父亲,天黑时,还在野地里
呼喊着儿子的名字
当一辆在奔丧途中狂跑的马车,像遥远的尘土
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风和浓雾中
一口死去的井会告诉我,那闪电的地址
在大地的铜灯没有熄灭之前
天空上的白云,是母亲缓慢升起的乳房
谕示我
剖开一个风雨飘摇的姓氏
挖出闪电的纹理
在我的体内
一个氏族霞光般分裂
一枝毒箭追赶着我孤独的血
那个永恒的制谜者,磨刀霍霍,抽刀断水
劈向史诗的虚妄、孱弱
在岁月庞大的谱系之上
山脉向西奔逃
我的肩上有万座雄峰,那是
时间从我身上拱起的死亡之碑
我的车轮必然碾过鹰的遗址
在大地的铜灯没有熄灭之前
我要砍下夕阳的头颅
在广阔的地平线上,铺开丝帛
重新写下父亲的名字
菠菜的进化史
菠菜:拉丁学名是Spinacia oleracea,英文名字是Spinach
别名是菠棱,赤根菜,波斯草,鹦鹉菜
菠菜最早不是菠菜,只是一株不为人类认识的野草
史前的一个黄昏,一群满脸胡子的波斯人
跟着太阳在幼发拉底河岸游牧。他们饥肠辘辘
在夕光里有人惊讶地发现一大片绿油油的野草
他蹲下来,把一片肥壮的叶子摘下,放进嘴里试着嚼起来
甜津津的汁液顺着舌头流进了喉咙流进了胃里
从此,这株野草变成了“菜”,穿着一身绿裙进入文明的视野
公元前2000年,波斯人把这株清甜的野草从野地里
赶进了一垅垅整齐的菜畦,浇水,施肥,收获,歌唱
广阔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飘扬着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火焰
菠菜的帝国在楔形文字的线条中茁壮生长,繁衍
之后,一株菠菜转而传入僻远的北非
在那儿,接受沙漠地带滚滚热浪的灼烤,在油橄榄和椰枣的
压迫中,稳稳扎下了她们柔软的红色根须
之后,一株菠菜被一个摩尔人不辞艰辛地带到了西班牙
一株温情的菠菜,渐渐爱上了一个手持花镖舞动红布的斗牛士
之后,整个西欧的晚餐都有了菠菜的倩影
在海洋性气候里,一株菠菜碧翠的梦中染上了一丝丝的蔚蓝
公元647年(即贞观20年),一株菠菜沿着喜马拉雅山豁口
被一个尼泊尔人带入盛唐时代,在长安觐见皇帝之后
就长足深入民间,在方块字的土地上遵照纲常列队,秩序井然
唐诗的月光洗除了她们身上那来自异乡的怪味。在篱笆里面
一株菠菜长期被一个私塾先生驯化,并且精通了儒雅的汉语
在菜地边,中国人给一株书声朗朗的菠菜起了一个宠爱的名字
——红嘴绿鹦哥。菠菜随物赋形,譬若一株倨傲的菠菜就是苏东坡
在寒风里,被贬到蜀地的东坡居士洒泪赞叹
“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菠棱如铁甲。”菠菜更多的时候
是在一口像天空倒扣的锅里煮炒烧炖,鲜怡可口、可心
菠菜粥,凉拌菠菜,菠菜藕片,菠菜羊肝汤,菠菜猪血汤
最美的是那一道菠菜烧豆腐,乐得巡游江南的乾隆皇帝不愿回宫
在一个形而下的国度,生活就是哲学,药补不如食补
“有钱买药材,无钱吃菠菜。”
菠菜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中医,不收药费也不收挂号费
《本草纲目》如是描述菠菜:逐血脉,开胸膈,下气调中,止咳润燥
一株菠菜是东方美学家,属阴,性温。一个肾功能不全者
看见菠菜调头就跑,而更多的人用一株菠菜来压压江湖或庭院的火气
只是一个穿西装的人与李时珍逆向而行
他躲在实验室里,从一株活生生的菠菜身上提取出
叶绿素,维生素B1、B2、C,叶酸,蛋白质,氨基酸,钙,磷、铁,锌
我的祖父总是更喜欢吃李时珍那株青枝绿叶、意蕴绵长的菠菜
那株菠菜穿唐装明服
一株菠菜和人类一样,来到世间,慢慢也会有病长虫、营养不良
2001年,在一本《菠菜手册》里面
我看见一株无奈的菠菜被农药和化肥包裹得严严实实
——蚜虫,用乐果或抗蚜威;潜叶蝇,用辛硫磷乳油或敌百虫粉剂
霜霉病,用雷多米尔或百菌清;炭疽病,用甲基托布津或多菌灵
常用的化肥以氮、磷、钾为主
化肥使用的关键是:在一次性采收前15天左右,用九二O喷洒叶面
并增施尿素或硫铵,可提早收获,增加产量
一株在波斯人手中挥舞的野性菠菜,在农药和化肥的大地上
和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纯情少女一样,战战兢兢地寻找着落脚点
而血液里的农药和化肥在代代相传,如同一个家族遗传的弱点
幼发拉底河岸那株天使般的野草呢?盛唐气象里那株健康的菠菜呢
在植物分类辞典里,一株天真活泼吃吃欢闹的菠菜
被人推拥着穿过一道道愈来愈狭小的拱门,被固定在一个点上——
界:植物界
门:被子植物门
纲:双子植物纲
目:石竹目
科:苋科/ 藜科
属:菠菜属
种:菠菜
一株菠菜就像政府直属部门的那个底层的小公务员,坐在背阴的角落叹气
一株只身来到中国的菠菜,她的子孙们被人工培育出一个个优秀的种族——
犁头菠、圆叶菠、迟圆叶菠、华菠1号
春秋大叶、沈阳圆叶、辽宁圆叶、广东圆叶
在春天放长假的日子里
品种不同的菠菜家族操着各自的方言忙于编写一本新的家谱
当商品世界的斗争漫进菜园,一厢厢娴静的菠菜培养出刚烈性格和革命意识
她们互为敌人,总是想像人类吃掉自己一样一口吃掉对方
竞争,淘汰,创新,诞生:在人类的智慧中
从一株菠菜的母本上分裂出一个个新的对手
2009年冬,今夜,我看见一株菠菜被一群网虫横蛮地谐音着
菠菜,就是博彩
哦,远古的波斯人应该不会料到,一株菠菜和网络时代的投机、冒险心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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