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凌 (ID:汤凌)
精华作品全录
2013-08-14 17:09:03
本帖最后由 初审 于 2013-8-16 22:57 编辑
汤凌,男,1975年生于湖南常宁,诗人,亦写小说、散文、笔记。现居长沙,从事广告行业,不吃酒,不打牌,好游于诗、书、画、印之间,闲暇时主持“湘江诗书画院”。1992年开始写诗发诗,认为写作应深入词与物的内部,诗歌作品是个人与事物的心灵史。
已结集个人诗集《汤凌短诗选》(1996-2006),《小调集》(2007-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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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 圃
昆仑悬圃,其尻安在?
——《楚辞•天问》
1、莲花
你在不确定的因素之中,在道路的另一个终点。
在水池中,大如车轮,香洁微妙。可我们能够相信什么?
这里已被洞穿,模糊的影子游荡在颤抖的光线里。
我们该向谁求告?
谁将为我们构建另一座花圃?
它带来兴奋,焕发五彩的光华,像你一般的燃烧。
光华笼罩皈依的人群,而我们在你的光环之外。
那曾是一条多么宽阔的通道,向人们敞开,不涉及生死。
我们因混沌而陷入混沌。
你奔跑。你静坐于水池之中。
而我们将去往哪里?我们的身体,我们罪恶的智慧和灵魂。
2、菊花
风是一种痛。风的盲目。风通过所有的事物。
那无以言说的痛,在你的眼中,净化为金的黄的绿的颜色。
单调的丑陋的颜色。招摇着时代的精神。
还能说什么呢?你的阐释让人着迷。
风传递你辛辣的花粉的味道,却无法抵达你的沉默。
你试图让自己的孤寂无处不在,却无人提及。
而另一个你站在山坡上,被她迷惑。回望灯火明亮的城市。
你进入了另一种无名的颜色,或者因透明而隐形。
在风抵达不到的地方,你自足地以一朵菊花的形式存在。
3、墨兰
然后,你的光接近黑色。
你试图在黑夜里隐藏你的光芒。但为时已晚。
我看到你惊慌的眼神,如同一只面对猎枪的野兔。
我看到了你的暗夜里的黑和黑的冰点仍无法掩盖的光。
我听到了你因恐惧而急促地呼吸,以及穿透寂静的心跳。
没有人会象我一样聆听你的心跳,没有人理会你的恐惧,
你的光芒从寂静的一端到达另一端的寂寞。
在这潮湿的秋夜,连隔壁昼夜高歌的疯子,也已疲倦入睡。
4、梅花
我们的园林精致而腼腆,堆积着风物。
层层叠叠的风物层层叠叠。没有花可以盛放。
腊月。萧杀。冬天为你开辟空间。
传说的声音却又瞬间弥满了每个角落。
我在无处栖居的恐慌的空间,一再退让。
像爱梅花。像爱花上的那片的黄色花瓣。
像爱花蕊上的那只黑色的甲壳虫。
在花的蕊中,在花的茎中,在花的根须。
在没有雪的地方,悄悄告诉你,我的爱多么不同。
5、水仙
三尺盆景。我的根须探索水底更深处的土壤
可四面是坚硬的陶瓷
被火煅过的陶瓷,冰冷,毫无生气。
三月,在形而上的水面三尺以上
花期被推迟的期限,我的枝叶无法触及
我失去土壤,在虚空的水中
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绝代容颜:
我的疼痛,我的虚枉
被包容在无所不包的水中,没人能解释这是一种怎样的惩罚。
6、牡丹
在东村的窗角下。在厅堂悬挂的图画里。
“多么红多么圆满。”但我决定放弃对他们的感激。
我的悲哀一天天增长,结成核,成为无法驱去的心魔。
浮动在语言和文字里,我不得不失去了意义。
如今,我只能说,任何赞美都将成为抵毁。
“走了。”我笑笑,温和地跟他招手。
小男孩长时间地凝视我,他的脸蛋比我的花瓣更红。
7、枣花
我收回我的花瓣,浓缩成小小的一点。
在枝条与枝条之间神秘地躲藏。
树下的马根草悄然覆盖潮湿的瓦砾。
狗瘸着脚撒尿。那只眯眼小花猫打着无聊地哈欠。
一群人在光影斑驳里争论棋局。
而你,在地里种下马尾草,辛勤地浇水、施肥。
偶尔抬头看着枣树的枝桠,光寂静地飘浮。
我却羞怯地后退,后退,一不小心突然枯萎。
8、迎春花
她走过来。她走过来。
我在你的恐慌里走向恐惧。
春风如石头的忧郁积压在枝条上,
戒备。自残。被饥饿折磨的迎春花
在阴冷的眼神里释放我的忧郁,
留下枝叶间的精致的残片,倦怠如哑巴的蝴蝶。
被饥饿折磨的你在高处偷笑,俯视众生的欢乐。
她的从容满足于自身,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你与我之间模糊的隐秘的门,
通往休息之所的迷宫的路,在有无之间的裂缝。
9、月季
我放弃故乡,花园在我的身体里。
“长风几万里”,在几万里的长风里招手,
伪装成长风的模样,四处游荡。
有籽,有叶,有一面红色的旗帜。
年长的长老在破旧的门坎上仰望屋檐,
一滴水,又一滴水,在檐上凝聚,与他的眼神一样凝重。
凝重的还有檐、瓦,还有承接水滴的石块,
还有流入小溪的沟壑。那里注定成为独旅的起点,
从墙角开始,致命的歌声,将花瓣击落。
转入根茎的生命,抛弃了什么?我的光。
我将重建我的故乡,在我无知的身体里。
我变化我的形状,修长,短小,从荒凉到荒凉,
一波接一波的欲念,一波接一波的故乡,
花园,如一杯水,在身体内翻覆。
唉,隐秘的花园,在光的空隙里时隐时现。
10、无须花
我来自你
在够不着的三米开外
在事物的九级台阶之上
在光线和黑暗抵达不到的地方
悬浮的一朵花。
我的花瓣透明,无质无形
只有你,将看到我的形容,并让你木然地注视
我用河流之外的水浇灌身子。你的身体便是我的身体
我是你的名字,你将我命名为无须花。
11、木棉花
你搅碎了我的时间。我放弃。
翻过一道漆黑的山梁,
花园通过青蓝的玉,折射痴醉的光,
光浮在颜色之上,安祥如深不见底的青色湖水。
我焦虑的盲眼复明。
谁的声音这般温润?如我一般的纯粹。
谁在抚摸剥离出来的纯粹?如我一般的仁慈。
曾经的事物在身体里一批批复活,依恋地挥手,
旋转着,返回来时的路。
无须再守护什么。以一片花瓣反观另一片花瓣,
以花瓣反观枝叶,以枝叶反观根茎,以根茎反观花瓣。
那些地图慢慢隐灭。我浮在光上,幸运地放逐于花园之中。
12、蒲公英
为什么会无视你的邀请,藏身于花园的神秘?
一位少女奉献她的肉体,躁动的欲望,在花园里浮动。
我伸出手,谢谢你赞美的拯救。
而我将随时御空而去。
我的欢乐在飘摇中,在寂静中。
我站在枝头频繁回首,众花如夜色般安祥。
谁在试图作徒劳的征服,用蚯蚓的力量割开泥土,
向虚空发出尖锐的鸣叫。你们的牵手是我的命运,
而我,在我的头颅里,在无边无际的内心里。
看吧,花园里的万物井然有序地排列,并且生生不息。
13、桂花
在那里,我存在于自己的天性中。
是你无遮蔽的生命,是没膝的香,
是洞穿的水,是一排排错落的石器,
是悬浮在空气里的尘埃。
在那里,时间还原于零,
一群鸟飞来,它们的心跳带来应有的事物。
我的白色铺天盖地,我的风俗在我的风俗之中,
我的过去在我的未来之中,
我的蕊不再给予你有声或无声的承诺。
在人们的追问里隐没至消逝,
我不否认曾出没于你偶然的眼神,
那传说是真的。就在那里,因你的拒绝而颤抖。
14、石韦
我生于石,生于神话,生于无端的创造。
而后在晦暗的洞穴里又复化为石。
我是花园里唯一的囚徒,黯淡,无家可归。
迷宫里的路径是我单调的宿命。如果,
谁在尘土里辨出了我的足迹,
请原谅我的不幸的罪过,以及身体内坚硬的沉默。
2006-2007
《小调·楚狂接舆的隐士生活》
题记: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歌《凤兮凤兮》而去。
之一
酒已敬过,坟头上的稻草火把燃烧过半
战争的巨蟒扫过尘世
如顽劣的竹匠把林中竹子一一过刀
你我都是被蛇莓和牵牛子瞄准的靶心
是的,总得活下去
是的,未来不会是用蓍草和龟壳占卜的未来
但,无防在蓍草丛中筑一巢、栖一梦
曰:老庄与孔丘异同?
曰:“将无同。”
之二
白衫玄带,接舆渡江南来
化为红顶麻羽的凰。雨,颗粒粗大
湖边那棵歪脖子梧桐,若干年来
屡遭雷击、火烧。梧桐凤凰的传说
如树下人们供奉的香烟缭绕
白蚁,它的子民,中空的枯树国度庞大
静夜俯仰,图腾泛黄:
把水,分解成雨,分解成斑斑点点的黑
狼毫醮点,绘一巨幅浓墨山水
绘八百里蓝洞庭,绘一烟波中绿宝石
绘一梧桐,枝繁叶茂
其下卧一大白玉,如床,如台
凤兮凤兮,归去来兮,凰兮凰兮,栖于其上
之三
野草长满茅草的屋顶,独院独户
篱笆太瘦,南瓜藤太长
放下缺口的陶盆,接舆直起腰
春日的阳光香,每日浇园的功课完成
身前身后空空荡荡,该做些什么呢?
秦楚之战无关一园韭菜
三家分晋比陶盆里的粪更臭
看天,大好晴日;看树,树叶布下灰网
蚂蚱亮翅,与花蝴蝶调情
黑狗在吃挂在韭菜叶上的大便,土鸡又黄又瘦
杀之无肉。女人啊,女人,去年回了娘家
生死、宇宙的问题,早已想过
无人能跨过横在人世的竹杆
睡吧,漫长的上午,硬邦邦的梦灰尘弥漫:
酒缸已空稻未熟,可怜的孔子面有菜色,破牛车
车轱辘把圆滚滚的马根草碾得汁水四溅
——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凤兮凤兮,归去来兮
之四
春天过半,农事已经做完
老婆一去不返,半大的儿子反叛得不行
说铠甲雄壮得像牛皮,一心要去当兵
说要扫平秦晋齐鲁宋陈燕,让敌军在戟下像狗崽子发抖
真是愚蠢!他的肉比笋还嫩,胳膊比锄头把还细
一脚踹出八步远,比踹狗崽子还轻松
反锁在后院柴草屋里算是上天对他的慈悲
唉,还是唱首歌吧,希望他听明白,总不成
任混小子让秦箭射个透明窟窿,唉
就唱那首给孔丘的歌吧: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唉,可惜他听不懂,整日里看猫狗打架
唉,早知如此,教他习些竹简便好了
之五
此酒有北山草莓香,此酒有刀子辣
此酒炼就五年道行
一杯入喉,燕落枝头
两杯入喉,翠羽展翅
三杯入喉,桃花红漫湮,红通通染一池春水
血,浪荡本色
荒芜从丹田升起,升过头顶
若干年前的女人体已渺茫,死于吴钩
若干年的河山兵荒马乱,体内的宇宙马乱兵荒
大、小周天打通,不足以整顿河山
不足以隐却血色的千里浑浊
三杯黄酒吐出九声叹息: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之六
楼船远逝,战争已经腐朽
在明晃晃的枪尖,在坚硬的牛皮甲胄
桀骜不顺的眼神现在长成了六十六岁的苍凉
坐在橘园里,光在林间柴草般干枯,束束成捆
时间的空洞并没能拯救世间的纷乱
几乎抓住的存在如沙如水,遗憾无处不在
逃避并非不可能,而现在却时时看到那远去的背影
只能说,在命运阴影里
他曾经背着包裹走过了城镇和树林
城镇断圯残垣,堆满尸体,树林里荆棘灌木丛生
破碎的国度,君主们换了一个又一个
他们雄心勃勃,把正义的大旗插在城头
刀口枪尖的寒芒闪烁每个人的宿命,死亡如获释的苦役
而在某个黄昏,主人高坐云端
他听到了生命在告诉他什么
存在无谓,消逝无谓,此时坐在橘园的漫想无谓
时空坐标上的这一点无谓,循环无谓,极限无谓
而很多人错认了指向虚无之路
满山的绿和鸟鸣不是虚无
自然,顺应或者说臣服也罢,无需羞愧
城镇里的死亡也不是虚无
虽然它们被人为静止在时空的交叉点上
注定要穿越这或明或暗的丛林
智慧愈来愈惹人发笑,我们像浸泡在沉默中的哑巴
被宇宙可怜地接收,却自寻烦恼
之七
先祖、族人、战士、师友……
五十四篇诔尚在,胸腔残留的腐尸气味
冲洗不去屋顶支离破碎的阴云
毛竹贴上猫耳,交流生的秘密
欢快的血液,愈来愈浪漫
狼群绿莹莹的眼睛照亮未来
死者的影子在上空徘徊,参与或许是幸运的
言辞的国度愈来愈虚空
虚空无限,无限却归于虚空零的一点
而所谓的命运愈来愈不重要,狭窄的空间里
油菜花的金黄
拯救不了依附于油菜花的时间
2009.4.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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