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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卫 《地下城市诗》

精华作品全录

2013-08-15 14:58:47

本帖最后由 初审 于 2013-8-16 00:03 编辑

《地下城市诗》

目录

1代序 /陆源

上篇

1/  早起的劳动者
2/  紧张                                             
3/  堕落                                          
4/  结合
5/  骄傲                                          
6/  短期旅行                                    
7/  巨人
8/  出使
9/  未来
10/ 孤独
11/ 休息日
12/ 到湖上去
13/ 建造者说
14/ 工厂
15/ 工厂二
16/ 工厂三
17/ 街头
18/ 早春
19/ 答案
20/ 同类
21/ 滑翔
22/ 爱情
23/ 致敬
24/ 青春
25/ 看,那云
26/ 寂静
27/ 父亲
28/ 永恒
29/ 心灵之光


下篇

30/ 交响
31/ 第一封信
32/ 第二封信
33/ 第三封信
34/ 独唱
35/ 图书馆
36/ 奇观
37/ 赋予
38/ 即景
39/ 夏季视线良好时
40/ 夜的记事薄
41/ 记忆中的黄昏
42/ 曾经有过的一个午后
43/ 路灯有魔力的光辉
44/ 蜻蜓再次转动复眼
45/ 致一尊雕像或我的情人
46/ 爱情的价值
47/ 愿我们常在激流中
48/ 雕塑:凝固的显形
49/ 一名士兵要求的练习曲
50/ 搏斗之梦
51/ 当代英雄
52/ 一位勇敢的朋友
53/ 浓荫下的摇篮
54/ 月之滑行
55/ 那庄严、悲剧性的一幕
56/ 一辆卡车的行军
57/ 向下探寻和归来
58/ 黎明时他的回归
59/ 到人群中去
60/ 阴天的上午
61/ 言之不尽
62/ 明日之预想


代序         
陆源(小说家,《祖先的爱情》作者)
       读者一定注意到了,《地下城市》建立了一种姑且命名为小说家式的新奇观察角度,甚至,不应该从俗称为观察,而应称为重塑。于是在某些篇章,诗人的视角是古典主义或幻想主义的,如 《出使》、《建造者说》、《工厂》,而另外一些篇章则明确了诗人的观察者身份,如《交响》、《早起的劳动者》,最后,在《巨人》这一奇特的章节里,诗人的形象是反复出现在全世界各种民间文学里的行吟者,犹如《百年孤独》中的那个年近两百岁的歌手弗朗西斯科。这些角度的变换表明诗人的一种努力:以意象的聚合,超越单纯的感官、理性、智力,去呈现并领悟一座城市。诗人尚未止步 ,而且他的一系列创作不可简单视为实验,这些篇章本身已具有永恒性。我们只能说,作为一个体系,它仍在不断发展完善之中。
       乍一看,这部作品的基调是诅咒,好像是《恶之花》的翻版。但认真去读,你其实找不到女神厄里斯的影子。《致一尊雕像或我的情人》是深刻的爱,《记忆中的黄昏》是等待,《孤独》和《答案 》是怜悯,《青春》和《交响》是好奇。更多时候,一首诗里包含了多种情感调子,它们的紧密咬合的程度与诗意的密度成正比。作为杜甫的后裔我们是应该这样写诗。我相信,有一天诗人还将唱出热情的安慰与召唤,因为我们归根到底是这样的人:要增加大地上美好事物的数量。
       论者无权指导诗人,告诉他应如何创作。但他们可以代表自己,提出心目中好诗的标准。本来,“难度”既不是好诗的必要条件,也更不是它的充分条件。然而现代诗发展至今,我们不难看到, 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好诗是非常难的,这里所谓“难度”,既指读者阅读上的难度,更是指作者运用诗艺的密集、丰富、精纯的程度。余下百分之十的好诗似乎不难,可正因如此,其实更难,因为我们根本无从了解它们是怎样创造的,例如卡瓦菲斯的许多诗篇,情况恰恰是如此。苦瓜的这份诗稿很难。诗人的广泛研究,正走向深入。我们期待将来的作品更难。我深爱的特朗斯特罗姆在《途中的秘密》里曾这样写道:“我们走在语言的途中。”诗人尚年轻。那片朦胧、辽阔的山顶充满了未知的美妙诱惑。
                                     2010-7
上篇
1 早起的劳动者
    乍一看,人群如同倒悬的河,轻快的冲刷着新建的街区,两旁疲惫的树木退让躲避,似乎害怕这生机蓬勃的热浪。向远处眺望,大自然了无踪迹,人工河蜿蜒婉转,造型各异的尖屋顶遮蔽了朝霞,一座更辉煌的城市在远方闪光。
    愉快的走出牢笼,从门洞里钻出来,在小街的一侧融入行人的共同体,用自己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去迎合集体的节奏。太阳高升,没有什么比同胞纷至沓来更令人激动。这缓缓的游行队列行进在环状轨道上,一条通向劳动场所的永恒道路,因为将要处理许多难题,艰辛的挑战不断涌现,前景太过遥远,以致有些模糊不清,关于处境,谁也不愿多谈。行人普遍认为世界尚未完工,心中有许多改良的想法,年轻的一代,那些十七到二十岁的成员,所抱的愿望和手段更为激烈,他们的日子过得也更松散,还未纳入社会生产环环相扣的链条。
    早起的劳动者,踏碎了多少落叶,踏平了多少积雪,多少新雪落在肩头,未等落地就已融化。城市不完善的面貌为其所塑造,江河改道,大海退回低处,埋头苦干的人将生命力赋予自然。如果要评论当今时代,不妨先谈谈生命如何度过他的早晨,一日之始,还有万物夸张变形的迷人黄昏。

    于亮马桥路边

6 短期旅行
    如果你突然来到一座言语不通的城市,拖着一口笨重的箱子,双肩背包也沉甸甸的。如果行李提手早已折断,你不得不拽住光滑的铝制拉杆往前走,周围的居民善意的盯住你瞧,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提供帮助。如果异乡的名胜你已经看过了,并与祖国的文明做了比较,公务也已经办妥,隐隐期待的爱情并没有发生,这里的女人并非不可爱,也不是缺乏狂热,你们也曾相互微笑、致敬,但离男女的神秘结合还远着呢。
    返程的日子已经确定,最悲伤的时刻即将来临,你意识到除了奔波,这些天来并未真正发生什么,太阳在高空无动于衷的运行,新结识的朋友送来礼物—用闻所未闻的工艺制成-你想象这些摆设躺在客厅挥之不去的微尘中,孤独啊,你沉浸于这种优良的情感。
    你,旅行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如今前所未有的强壮和有忍耐力,“世界远非靠你我支撑,我决意离开”。穿睡衣的城中居民焦渴的望着远行的人,拉杆箱滑过地面的声响如同一枚钉子。


7 巨人
    有关巨人的传言不胫而走,处处可见其存在的证据,整面大厦悬挂的手表照片,巨幅海报上露出的一双眼睛,大屏幕投射尺寸惊人的玻璃酒杯,无不昭示着有位不同于你我的大人物,在这座无限的城市居住。领袖对于这个问题从不正面回答,总是含混不清的微笑,就像当被问到“那个报纸上过着好日子的街区到底在哪里”时,肯定的点点头,不再透露任何信息。但怎能不让人相信呢,暗示已经够多了,何况光想一想巨人绝不渺小的生活就令人激动,已经有人偷偷出售拼凑的画像,画家借助技艺将形象描绘,如同一个内陆省份的民俗画家大胆勾勒南中国的海景图。
    那些最有智慧的人谈及此处,总喜欢说“也许”,正如他们的科学研究,小处巨细靡遗,大处却不太有把握。只有一个老人,曾信誓旦旦的对我说,巨人必定是个婴儿,他回顾不久前匮乏的历史,那时世界疲于自保,决不会产生这样的臃肿怪胎。另外一些更彻底的反叛者,则试图证明巨人根本就是一个骗局,是万花筒后面藏身的侏儒制造的幻影,如同一座百货商场,各个部分都支离破碎,且可随意组合购买,塑造巨人的材料也是这样。就像这个城市,初看上去牢固而持久,但若深究,就会发现人心早已开始分裂。

    于三元桥


8 出使
    出使到遥远的国度去,被言语不通的陌生人包围,住进并不宽阔的馆舍,升起旗帜,决定捍卫国中之国的领土。有高高的围墙作为保护,在墙与铁丝网的缓冲地带,来自乡下的士兵巡逻着,这些青年战士看行人和领事的眼神都充满警惕,不可能成为朋友。
    到市场去,学习新的语言,并观察贸易的风向和古老的交易方式。有几位前辈已经扎下根来,像蜘蛛般经营了一张敏感、粘稠的关系网,为了鼓励,他们举出马可•波罗的例子:这位威尼斯人对东方帝国一无所知,却依然踏上旅程,凭借的正是简单的信念——黄金将在大地上通行无阻,异族人不一定喜欢亚平宁半岛的玻璃,但断然不会拒绝财富。你看如今脚手架林立的东方,新的奇观正在建造,穷人一无所有,富人招摇过市,必需品和奢侈品都能大行其道,而祖国盛产这两类货物。剩下的只是要敲开主人的门,用威胁、许诺前景或别的手段。
    听了这番话我不觉茅塞顿开,下午,当局组织参观了奇妙的农业展览馆,傍晚离开这座风格杂糅的建筑,驱车穿越破败低矮的居民区,路过许多黄土裸露的工地,看见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工人蹲在街边吃晚饭。在老商人的指引下,钻进一家造型夸张的饭店,端上来了家乡的美酒,风情万种的异族女子用我们的母语招待客人,很快酒足饭饱,抽着烟闲谈,浑身暖融融的,我初来乍到的心也就稳定下来。


9 未来
    多年以后,当我在档案馆埋头苦读,翻阅旧时代铺天盖地的广告,不禁感叹,文案作者是无名的现代诗人和黑色艺术家。
    现在,攀附高贵、攀比异国情调已不再流行,取而代之一种朴素、内省的市民精神。而在当时,人们仿佛活在梦幻中,将斗室唤作王府,把有毒的室内装修材料织成的茧称为行宫,排污口密布的季节河也换了一条忘川的名字。在这种反差中隐含着巨大的欢乐与补偿。孩子气的对未来的崇拜,让早衰的市民阶层生活在狂热中。说到底,长安居不易,世界剧烈动荡,用一块黄金布蒙上双眼不失为明智之举。连当局也无法遏制这种浪漫化倾向,用频繁的焰火、彩灯戏和新的建筑图腾满足公众。不得不提电视这台造梦机,如今的人不屑一顾这种失真的皮影,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长方形的音画匣子充当了灵魂的导师,给不会说话的婴儿和同样不会说话的老人带来安慰和教育。
    回顾漫长的现代,不禁为自然和城市的两败俱伤而叹惋。白驹过隙,人生奔波劳苦,临死免不了放声痛哭。当然,也有进化派冷酷的认为,过去的人仅仅是螺旋上升的牺牲品,审慎智慧的新人已脱胎换骨,夜夜面壁沉思或到花园享受星空。几百年的艰难过渡,回想起来就像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但太阳下必有阴影,地球的旋转令众生无法总在光芒普照中。如果对当今社会加以全面考察,总难免有些困惑。如果重新审视整个文明的进程,对人的新生、早已与灵长类亲属断绝往来的乐观说法,难免产生像我这样的怀疑论者。

02点梦醒后

10 孤独
    如果一个黑幽灵走过来,就微笑着迎上去,仔细端详它,戳穿了“灵魂不存在”的谣言。如果它凶狠,就与之争斗,用牙齿和心智,咬它,把血喷在对手身上,让它难堪。如果它羞涩而恐惧,就一起去明亮的饭店共进晚餐,然后并肩站在天桥上,兴致勃勃的介绍这个时代,像真正的主人。它小声的说:“在我的世界……”就粗暴的打断,世界只有眼前的这个,不能做梦和逃跑,幽灵也不能。如果它转瞬即逝像一个幻影,或见人就逃,任凭怎样呼喊也不回头,如果走了很多的夜路,也遇不到一个游魂,就低着头,坐一辆老朽的电梯回到半空中的家,听爆炸声从远方传来,决定马上采取行动,然后再次开门出去,惶惶不可终日,但还不想去拜访哪一位朋友。

13 建造者说
    新建筑还未投入使用,我们就要撤离现场,在并不算短的工期里,模糊的知道在建造什么,饭店和写字楼的格局各有不同,夜总会金黄狭促的隔间令人浮想联翩,但有些空旷的大厅却很难猜测其用途,有可能用作会议,如电视所描述的,庄严的主席团就座前台,与会者长时间的鼓掌、心照不宣的举手通过提案;或者仅仅是一座歌舞场,乐队演奏着震耳欲聋的舞曲,男人和女人在舞池中摆动身躯。
    出于良好的道德愿望,我们——建筑工人——似乎更应该喜欢建造学校,而非整日装修娱乐场。这种期待是对这个职业估价太高了,比如我当兵的兄弟,他并未有幸分配到边境,做一名人们常说的“祖国大门的守卫者”,而是驻防在一座南方城市,离首都和国境线都同样遥远。人可以选择职业,也得服从职业。比如现在,这座大厦行将竣工,奠定地基、浇筑封顶水泥、给盲人眼眶般空洞的窗户装上玻璃的创造者却要离开。红地毯和剪彩用的绸缎已经准备好,铁剪刀也买来了,负责接送的厢式货车就停在路边。
    别了,这片被双手和铁扦深耕过的土地,我们急匆匆赶往城中另一个角落,另一片围墙中荒芜的田园,挖掘机像温顺有力的水牛,静静的等候在杂草间。如果有一天故地重游,也许会指着闪光的屋顶说:我塑造了这庞然大物。就像乡下空屋中的老母亲,把进城后再也没有回过家的儿子照片指给人看,当城市丑陋、弱小时,我的确哺育过他。

14 工厂
    我所从事的事业还不曾有过:雇佣一台马达沉闷的旋转,将灰鼠的阴暗和迷人投入料斗,按照人心之所想,把彩虹和锈铜巧妙组合,也生产无人能够想象的奇妙货物,当这头怪兽牵往嘈杂的市场,总引发一阵骚动。有时候会命令手下人加夜班,为某个大人物定制隐秘的礼品,老技工伏案于机台,在贵重细微的材料上施展技艺,一时间光影交错银尘四起,令观者如梦如幻。数不尽的无眠之夜过后,人和机械的心血终究完成,车间迎来曙光,大功告成的夜猫子摇晃着踏上回家的路,像喝醉了酒。
    这个国家的物产说不上丰饶,却不乏心灵手巧的男人和女人,匹配以精准的机械,简直任何奇迹都能创造。但我为众男女指点方向,役使他们,赚取外邦人的钱财绝非易事,常费尽心机和手段而不可得。黑雾经久不散,呼风唤雨的人理应受到指摘,有时,我和同僚在烟味熏天的会议室捉摸远在天边的顾客的喜好,这个时候更多的同胞钉子一样死死的看守、照料着流水线上跳动的胚胎,他们,起早贪黑的寡言的人,更有资格称为工业巨婴的缔造者,煤灰也更多的落在肩头,擦亮玻璃面板的丙酮溶剂玷污了他们的手。
    生产和贸易勉强还可以维持下去,毕竟国境线上没有发生战争,前不久,我可靠的主管报告说,市场上很难再招到中年农民,他自作主张的聘用了一批更年轻的,并许诺说青年人会更有干劲。今天,我巡视工厂,发现车间四处都是陌生人,因缺少熟手,生产线瘫痪在那里,新工人(青年!)穿着不合身的制服,朝我投来复杂的眼神。我扭过头去,回避骏马第一次担负车辕的阵痛,却看见厂区外围的田地日渐荒芜,除了扩大经营,世人已无路可退。走下台阶去关闭工厂的大门,我发福的身躯像一台油迹斑斑的刨床,一口长满绿藻的沉钟。

15 工厂之二
天有恒盛,日月不明
地有恒盛,草木不生
人有恒盛,九死一生
        ——恒盛硅厂民谣

    为了活命,乌鸦和食肉鸟纷纷逃离。
    轰鸣的厂区,不幸的同伴被喷火的高炉击中,应声落地的身躯烧焦如木炭。工厂的大门紧锁着,衰败的村庄已被车间吞噬,倾斜的山坡地,瘦弱的蔬菜穿上七件煤灰大衣,根系蓬勃的香樟树也快要病倒了。当死守故土的工人向天空眺望,高飞的猛禽又返转回来,盘旋、哀鸣,它们飞越焚毁的山林,到达了边境那条垂死有毒的大河,远望异国浓烟弥漫,不得不踏上归途。
    远远的下坡路上,蹒跚走来三位兄长,第一位走路要人搀扶,走几步就歇一阵,第二位瘫倒在树阴下,倚着树干喘粗气,最年长的那位,蜷缩在红布包着的陶瓷匣子里,在他妻子的怀抱中,众村民用锄头刨走地表积压的工厂废料,挖掘一个深深的土坑,芬芳的新房等待居民入住。灰雀般温顺的小侄女跟在大人后头,边走边玩她的塑料娃娃。

16 工厂之三
    外出打工的亲人们为我带回:许多蜡制小摆件,描绘的多是田园和温馨家庭的內景;一匹未上色的化纤布,两个人拉扯都不会变形,也不透气,做不成舒适的衣服;捆扎钢筋的细铁丝,每一根有固定的长度;合股的线,脱胎于洁白的棉花,用于编织粗砺的劳保手套;两双根据家人的尺寸和脚型定制的长筒女靴,用的是精挑细选的橡胶鞋底和公牛皮面;零散的派不上用场的工业原料,半磨损的小工具。
    远道而来的物品摆放在农舍的窗台上,在冬日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外面是斑斓却亘古不变的原野风光。
    新年时节,灰候鸟般迁徙的兄长们回到家乡,坐在场院里抽烟,稍做休整,他们去地里看过了冬小麦,入秋以来雨水稀少,不知道开春天气如何。想起去年好几亩生姜在连绵的雨涝中腐败,不禁摇头感慨。他们谈城市的危机,寅吃卯粮的外邦人,相互打听工厂的境况,鼓励孩子们念书,对乡村小学深表忧虑。
    当被问及来年的打算,总是会说:“开春再看看“,但凋蔽的村庄和小镇年久失修的街道已经做出了回答,即使心里并不打算长年待在工厂林立的南方城市。

17 街头
    坡,你是享乐的高手,请指点:夜晚大门紧锁的金色典当行,孤零零一幢小楼,有铁制的柱子和女神像守护着,在立交桥下的拐弯处,灯火辉煌。一辆平板车停在中医药学院的门口,紫红色铁丝笼里的白兔子被贩卖,但还没有主顾,女商贩和动物们都等待着。一个身段不怎么样的年轻女人擦肩而过,很难说她会产生哪种爱情。保安,和他的伙伴倚在自行车后座上,饶有兴趣的盯着环路上的车流看,他们长时间的观察什么。不争气的心脏在这纷乱的现象面前剧烈跳动,一天的工作之后,夜色带来加倍的补偿,坡,你也是倒毙于街头的人,你说,这如黑梦般香甜的毒酒,该先饮哪一杯?

23点于安贞桥

19 答案
    盘旋的白鸽,请告诉我,青年为何从高楼坠落?捕网中的斑鸠,请回答,你的灵魂去了哪里,脖子折断的冰冷的斑鸠?终有一天,连片的城市会将自然遮蔽,大地上一片锦绣,坠地的红,尸衣的黑,冲刷血迹的流水的白,处处塑料花盛开,五色斑斓。痴肥的小孩快乐的奔跑,他衰败的母亲终日戴着面纱。是晨还是昏?是末日还是新纪元?人的知觉充满怀疑。明天是否不同于今日?人们互相询问,陷入了大混乱,忠诚的操作台用参差不齐的指针来回应。终有一天,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一员离开热闹的宴会,在夜里长久的站立,观察风任意撕裂云朵。黑暗中他默默流泪,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登上顶楼,站在人类文明的制高点对世界说话:“我决定,白天劳动,夜晚追求爱情和死亡。又聋又哑的国土啊,在长久的守卫和追寻之后,我决定,现在就要答案和结果。”说完,他跃过栏杆,踏上最后一段逆风的旅程。


21 滑翔
    疲惫的毫无欢乐的人群,铁鼓敲得那么响,台阶在纷至沓来的步伐中颤抖,街道不堪重负,桥梁好客的伸出修长的手臂,帮助众人渡过狂暴凶险的大路。
    追随天边若隐若现的彩虹,希望,像夜空忽明忽暗的星,像手中失灵的指南针。
    追随过路人跃上铁马,任凭温顺的机械带着我游历城中各处,看纪念碑托起低矮的乌云,遍访古都每一条河流。
    慷慨的日光给古树披上新绿,广厦在晨晖中复苏,未完工的广场等待铁铲的塑造,肥沃的荒原呼唤着良田和新建筑。
    铁鼓敲得如此急促,追随睡意惺松的劳动者一路奔跑,耳边春风呼啸,大地飞快的退缩,光亮得刺眼,顺着下坡路越跑越快,马上就要飞起来!永别了,沉重的大地,精疲力尽的我们已开始滑翔。

22 爱情
    爱情提升人,用闪电之鞭将肉体煅炼得纯如黄金,蒙上灰尘和汗水的脸容光焕发,在竞争中落败的沮丧的青年再次确认自己是上天的宠儿。
    爱情给人以考验,疯狂和求之不得的辗转反侧提醒着:死亡还很遥远,黑色寂静的洞穴等待着收拾残局,但烈日下享受生命的情侣不归其管辖。
    到云雾蔼蔼的密林中来吧,惊慌的鹿和黑天鹅,到城中废墟来,用柔软的枯草布置一处安乐窝,浓烈的酒已经酿好,车流和打桩机的喧嚣不会再来打扰,严厉的父亲不知流浪到了何处,年老的太阳行至中天,向树荫和朽坏的屋顶投掷光剑,赤裸的身体发出钻石光芒,男人女人都如同天之骄子。

23 致敬
    四季分明的平原,紫荆吐出嫩枝,了无生机的黑槐树奉献辉煌的花团,死寂的河水重新流动,突然涌来游鱼、抽着卷烟的垂钓者。大地好像一夜间翻转,对于这番景象,大地自身也几乎无法理解,它看见来往的人纷纷换上春装,对黄土的裸露深感羞耻。灰信鸽在盘旋、啼鸣,小兽跃过灌木丛,人重获轻盈,暖风带来微微的倦意,居住在土中的植被随风摇曳。平原——喑哑的死土——面对人与植物的联合胜利作何感想?无限的原野默不作声,它以广袤深邃,为尚未死亡的万物提供朴素的舞台。当严酷的冬天来到,球茎于黄土深处寻求庇护,城中灯光胆怯的抖动,居民退缩于斗室,原野又以其辽远荒凉,昭显高耸的塔楼与雪中夜归人的孤独、可敬。

24 青春
    给衰老的大地锤炼黄金项链的工匠,给刚落成的新建筑编织纱窗的女工,出售厚皮帽和长筒靴的商店,交换毒药和凶器的地下市场。宣讲美德的老教师,颤栗的犯罪现场的目击者,快乐王子和他的随从,屡战屡败的当代英雄。暴雨洗刷着夜色中的商业区,情侣沿着幽暗的道路走向爱意巅峰,最辉煌的人生时刻,太阳最后一次爆炸的闪光猛刺盲人的双目。告别了青春的长途跋涉,远离沉船的求生,穿越密林和沼泽的探险,废墟上崛起的世纪剧院。吞食糖浆的贪婪,对荒原的向往,渡江之筏,长满石苔的向上的阶梯。寂静的城市广场,寂静的连翘丛生的山谷,心中一刻不停的管弦乐队,仟陌纵横的道路,月光!

25 看,那云
    看,变幻莫测的云,何其高远,何其轻盈,如情爱般炽烈,如梦般飘渺。
    残影追随庞大的云团,缓慢的爬行,越过城墙和海堤和大地上的诸多障碍。像不甘消灭的往日时光,将残影投射于新生活。
    看,转瞬即逝的空中楼阁,短暂的早晨熠熠生辉,日臻完善的城市在心中广阔的平原上舒展,心灵最深处的地狱,黄金大门日夜发烫。

26 寂静
    寂静!囚禁于橱窗中的假女模,大路边巍然屹立的塔松,蓝光装饰的桥梁,夜幕下沉静的古观象台。穷尽一生都无法认识的都城,你,世界的中心,城中星罗棋布的荒原和旷野!此起彼伏的广厦,你胸中燃烧的熔炉众多!
    你,吞噬爱情和欢乐的灰土地,宴席的长桌孤零零的摆放成行,谁也不敢先饮冰凉的酒,除非蒙上眼睛,除非今晚就做决定。
    永恒的太阳,换一种颜色照耀吧,无限的城市如此清晰的展露眼前,令观者无不失魂落魄。仿佛只有一个长存的世界,我们,青春的姊妹兄弟都被溶解,丧失了尊严和高贵,仿佛我们创造又依附你,仿佛将永远捧着时代馈赠的礼盒,如同一只从街心花园归来的蜜蜂,浑身沾满灰尘和苦花粉,在精巧沉重的蜂巢外徘徊。
    我在空旷的闹市区穿行,仿佛行走于无人的郊野,孵化城市的平原以其广阔伟大,推翻了孤独沉思者的统治,又以其宁静坚实,拒绝了快活青年的热爱和献身。

21点于长安街古观象台

下篇
30 交响
    当投入于车流,或在街边长久的伫立,噪音和撞击声将头脑塞满,不安的灰鸽群突然起飞,当俯下身去耳朵紧贴地面,听喷火的列车由远及近,听够了城区的交响,难免猜测:这支庞杂且永不疲倦的乐队有一位全能的指挥。他命令涡轮旋转,指示早班车司机发动马达,对洪亮的风说开始,将不堪重负的老年合唱团一掌推下舞台。
    我说荒凉喑哑的天空不足以担此重任。
    当长久的凝望塔楼,观察对面玻璃幕墙浮动的幻影,失真的棱角和扭曲的体积,对比两座邻近的建筑,第三座已拔地而起,正在修饰其表面。当惊讶的发现炽烈的太阳与昨天阴冷黯淡的死星不是同一颗。又一个春天来到,新生的大地穿上缤纷的童装。当有一天醒来,觉察到久居的城市陌生如异乡,擦肩而过的人群也与昨日截然不同。
    当投入其中,在广厦的阴影中吹响小号,成为交响中激昂的曲调,并化身为塔楼和闪光的尖屋顶,当长久的人化身为常新的城市。


32 第二封信
    “在办公桌上午睡或者下班回家后休息片刻,为了把身体从枯燥和疲惫中解放出来,松开手,任凭刚捕获的大地的白羽毛逃跑,关闭欢声笑语的游乐场和杂物横陈的博览会。
    最后一丝刺眼的阳光慢慢从黯淡的天边消逝,这里没有一丝风,不安的心向漆黑的绝壁投射记忆中的幻影,那些破碎的珍珠和薄铝片像铁屑沉没于幽深的潭水中,徜徉于梦的深谷,我知道最后的有人居住的世界正在向更远处退缩。
    仿佛要立即清算希望和过去的所作所为。
    这时候,心脏更激烈的击鼓,它要把往昔失去的爱情都带回来,这块跳动的红色石头,驱赶着血液奔流于纵横的管道,像情欲催促着我在城中的小巷奔走,去敲开绿色油漆剥落的铁门。
    我听见这日趋放大的鼓乐,随身携带的银河和宇宙恢复了活力,加倍的旋转。我理解了浓郁的花团如何从濒死的黑槐树枝头诞生,以及覆盖淤泥池塘的蓬勃睡莲的秘密。
    巨石纷纷从山间滚落,所有的玻璃幕墙都被震得粉碎,着火的飞马四处逃窜,铜唢呐在耳边吹响,无限的沸腾的水银海啊……
    灰喜鹊啼鸣,火红的窗帘在抖动,一辆载有乘客的出租汽车从楼下呼啸而过,仿佛有什么目的。”

35 图书馆
    “你知道当一个图书馆馆长是怎样的一桩事吗?”有一天,一位中年有成的作家朋友问道。
    “当年,你的祖父路过大烟馆时,拉客的伙计对他说些什么?”
    “进来吧,当一回活神仙。”我回答。
    “我现在就掌管着一座积压的毒品仓库,可是过路人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很多时候我想,是否该敞开大门,免费提供一些不伤身体的大麻烟,循序渐进的诱导读者。”
    “可是我很快就失去了耐性,从一间馆舍踱步到另一间,看着精美的书籍成千上万的生产出来,神鬼故事写得越来越长,诗小气得像纽扣,哑巴典籍也没有人读,难道深夜的写作是为了同耗子争夺?”
    “伪善的读者是我们最亲密的弟兄,你不该如此……”
    “如此为他们着想,你说得对,对付同胞兄弟用不着这样拐弯抹角,我决定哪天把图书馆烧了,对白手起家的民族我很有信心,想想那夜冲天的火光吧,不止街上的行人,甚至家家户户打开电视都能看到,勇敢的消防队员进进出出的抢救书册,我故意不指出通往善本室的路,让不怕死的年轻人胡乱的搬运言情小说和经典作品。想想那动人的场景吧,书籍爆发出芬芳,烟灰呛得人透不过气来,火势控制住了,满脸肮脏的人和破损的书并肩坐在水洼里,不幸的篇章被烧得干干净净,但没有人痛哭,也没有失去任何一条生命,警戒线外,作家和读者接受着洗礼,几乎没有什么代价……”

41 记忆中的黄昏
    那名为黄昏的时刻将千百种闪光和幻影安置于苍穹,提取看不见的太阳的色彩,并召集不定形的层云堆积如山峦,在天地交界的充满遐想的地段。华灯初放的街区上方空无一物,仿佛一片蓝紫色的浅水湖泊笼罩着城市,仿佛宇宙的主人为城市及其居民、为我们沉醉其中的生活在天上预留下一个位置。
    时辰未到,街边的晚香玉还未吐露她的芬芳。我曾在躺椅上长久的凝视,把跳动的霞光和闪烁的尖屋顶尽收眼底,直到我的脸庞和身躯都沉入从大地深处、街巷深处散发出来的浓雾般的夜色中,直到下班归来的年青人走过身旁却看不见我。
    多少个液体黄金般美好的时刻,我曾沉没于夜之巨掌。
    更多的白色大鸟般的年月已经飞远了,如今,在这寒风凛冽的北方边境,我驾驶着盾构机在地下开凿,为这座陌生膨胀的城市挖掘新的污水管道。白炽灯辐射昏黄的光晕,在岩石的粉碎声中,在地下洞穴凄惨的一天,我唤醒那记忆中名为黄昏的时刻,那比流淌的黄金更珍贵的记忆中的景象,我自由的意志和热血的滋养令其长久的鲜亮如初——从心中涌出的昔日的霞光、云团的猛兽和飞禽,香气依然浓烈的干燥的花瓣——我接受那再次复苏的青春的荣誉,曾经历的日落时分的孤独和甜蜜,所有保存至今的图画带着与生俱来的死亡都不可能战胜的热情——这一切都昭示着,不久之后,青春和爱情的曙光将再次普照大地。


42 曾经有过的一个午后
    曾经有过的一个午后,听动物们说起:在台阶那边,靠近大院铁门的荨麻丛中,在有绿色毒液渗出的树阴底下,躺着一个昏昏沉沉的年青人,成群结队的蚂蚁在咬他衬衫的硬纽扣,他柔弱的双脚伸到了凉鞋外面,没有声息,没有人呼救,一只危险的田鼠在步步逼近。
    在充满疑惑的迷宫中,叫不上名字的人毫无戒备的躺卧于路边的硬地上,对面,建筑工地的碎石堆像一座山脉,凶狠的黄蜂落在发烫的螺纹钢筋上,连阴影都在颤抖,却没有一丝风。
    隔着玻璃窗,听热空气的锡水滚动,想象院墙外面有一条清澈的河,瀑布结着厚厚的冰层,昨晚还拍击陡峭岸边的波浪如今紧贴着河床,地下深处,一股谁都无法克服的寒冷要把乡村完全的吸入腹中。
    谁能肯定,所在的无人居住的星球不是一个纺锤?曾在南方夜空闪烁的有图案的群星已蒸发殆尽,唯一的太阳正在溃烂。
    双脚逐渐陷入发潮的桉木楼板中,求生的意志召集快要失去知觉的身体握住冰凉的铝制球锁,推开门,下楼去侦察着火的平原将要发生什么。

43 路灯有魔力的光辉
    路灯有魔力的光辉,蛛网般的街道退回到生机盎然的蒙昧状态,高贵的银杏似乎从始初的第一个早晨就站在那里,款冬紧挨着它。
    有魔力的伞状灯光带来旷野上的黑暗,苍穹挣脱千万缕日光的丝绳向高处攀升,回到它远离众人的不可企及的卧房。
    夜市,流溢的晚霞,狂喜的绿色在突破餐馆招牌红光的阻击,随处可见塑料黑浚浚的山岩,河水静止,空调暴露于室外的沉闷的压缩机象一只冒着气泡、不断发酵的酒桶。
    许多汽车拥堵在高架桥上,它们意义何在?这群嘶鸣着的被闪电击瘫的鹫鸟,衰老但狂暴的猛禽。
    对面楼上,灌注了透明液晶的屏幕在变幻它带电的躯体,微笑女人的脸,一道瀑布,有椰树的海滩俯视行人。
    风扇叶片引发空气的混战,夜市,不知从何处端上来的杯盏和菜肴,眼睛发出微亮,啤酒不断膨胀像一道喷涌的泉水。
    有魔力的路灯光辉洒满你的全身,在一天的辛劳之后不用再说任何话,你转身走进没有开灯的楼道,生命渺小短促,头顶有谁在唱一支听不清的歌谣,音调曲折婉转,其含意无从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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