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慧 《嘴里包着一只蜜蜂》
精华作品全录
2013-08-15 15:11:32
本帖最后由 初审 于 2013-8-16 01:57 编辑
廖慧《嘴里包着一只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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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4)
什么(5)
断续(6)
早安(7)
午安(8)
晚安(9)
春安(10)
夏安(11)
秋安(12)
冬安(13)
行安(14)
居安(15)
坐安(16)
卧安(17)
身安(18)
心安(19)
神安(20)
你(21)
我(22)
她(23)
出门(24)
所以(25)
普通鱼(26)
手(27)
手臂(29)
幸运日(30)
火车(31)
未放松(32)
灯会(33)
七月(35)
月蚀(37)
圆形事物(38)
这里,那里(39)
夫妻(40)
游戏(42)
每天(43)
先知(44)
褶皱(45)
忽略不计(46)
在花园(47)
小山那边(48)
街角(49)
观光(50)
无题(52)
这几天(53)
一次旅行(55)
不可思议(57)
四川话,普通话(59)
不是
关于“不是”,我了解甚少,
只知道它,不是想到的样子,
不是任何一个样子——
不是隔江零星灯火,
窗里灰烬般的生活,
遗忘在无名路的陈年旧物;
不是地平线上鸟雀移动,
指间半音变幻,
对境起心或之前之后;
不是风推动云朵任意地吹,
水涌出堤岸四处逃走,
不是你滑倒的每一个瞬间;
弥漫在“确定”的轮廓之外,
却没机会踩在边界线上,
“不是”甚至不是“不是”本身。
如果大喊,它出来了——
“不是”在虚空中望着我们!
……人们仰头,只见虚无。
什么
灰烬被什么吹,
浮木被什么打,
密密的黑,有哪些挥别的手臂?
晦暗里醒着什么,
忌讳中唱着什么,
微微的汗,是不是虚惊了一场?
什么在炭火上烤,
什么在迷宫里转,
悄悄地问,要不要看到最后?
就是这漫长的一生,也很短呢,
更何况漫长的一夜,漫长的
一小时、一刻钟——
别再刻意寻找 “什么”,
不要苦苦哀求“什么”,
“什么”,就是身体里的指南针——
却不在任何清醒的屋子,
不漶漫任意有形状的形状:
……轻轻地听,夜航被风撞成了齑粉。
断续
一曲尽了,可以再来一次。
请放松。不要开始
就准备着分别,
却也不能回首。回首
亦是挥手,如忘记便忘机:
匆匆的人,头顶了葱葱星光。
那么轻,那么肯定,
明灭,自照片中醒来,
一个叫“断”,一个叫“续”。
唱片波动,圆形表盘上
钟摆的舞姿是在问,
以为要去别处,怎会到了这里?
仍然,没有时间被浪费,
风景里的人在找风景,
风景外的人在找自己——
轻抑是清逸,就是蒲公英。
……现在,可把心撑开,骨肉撑开,
云迹悬丝,幼蛛过海。
早安
冰封一冬,天空之河
频频涌出阳光。
把自己交给它,
反复漂浮、航行、靠岸。
去的不是超市、眼镜店、邮局,
去的是小咬与不安。
行人、小贩、售货员刚从梦里出来,
模样比别的时候好看。
我行走,不由产生了风;
我说话,希望画出了圆。
偶尔张飞自林中杀出,
又被贝多芬呼转到明天。
时间足够再探一条新路,
前方并没有约定在等待。
2011-2
午安
淡淡的,又怎样,
不开口,又怎样?
苦也是甜,糖也是盐,
虚光中的白龙,只在抓不住时出现。
包包未散,块垒还在,
悬壶远摄之人,城池失守;
蝎蹈空花,文字燥火,
八万四千结使,八万四千之漏。
减少一些动作,或增加一些,
做一些改变,与合适人合适交谈。
别问雨一直下,
别问影子的痛苦,别向灰烬吹气。
还掉借来的形状,借来的神经,
不如乱七八糟,在飞絮上睡去?
2011-5
晚安
用一生那么长去经历,
用三十分钟回忆?
昨日之梦再做一次,
件件都是深壑、浮云、锐器。
背寒非因新病,
呻吟亦是观音。
春暖销不掉那一口痰,
呼吸中有迷离。
心要吃一切:天气、书籍,
走走停停,额上汗珠细密。
心只吃春卷:薄衾包去,
梦里灰烬,看它缘谢缘起。
……嘀嗒并非小步履,
嘀嗒是蜜滴。
2011-3
春安
水晶球,是我的生活,
飘风骤雨都在内部,
雪霁的早晨,多想推开玻璃窗——
邻居的空调,好久才关掉呢?
何时才能脱去冬衣,
禅丝新裙,扮鸟儿自由来去?
几番乍暖还寒,领了木气之盛,
无非追赶日常,无非抛弃日常。
我却在所有事物中认出了你,
你几时真的来临?
沐浴又剪指甲,静坐阳光下,
偶闻肩胛长翅之音,
情书太长,怎么也写不完;
发来的密电码,却已经收到了——
放弃一切,便拥有一切,这惊人消息,
你多想埋藏自己,你多想埋葬自己。
2011.12-2012.3
夏安
不要爱,只要慈悲,
苦涩一遍遍将你往无形里推。
榴莲在喉咙里打转,
攫住你的怪兽,我们都认识。
脚不沾地走了一天,弄不清
来“扎场子”还是“砸场子”的。
孤独是找不到人讲,
误读是深壑在人群中。
用一事之经过计量另一事之长短,
却须知内部多逼仄,外部就有多陡峭。
相对于说出口的那些,
更该感兴趣被吞掉的——
夏长心苦。要脱几层皮,
才虚骨若竹,手足莲藕?
书在案上,心在心里;
微微的持戒,丝断处就是接头。
2011.9-2012.3
秋安
你从非洲晒得黢黑回来,
对坐饮茶,我的红发太热情。
所走路上,你总听到人喊:
等等我……太多有心与无心。
秋风起,一个人等在树下,
碰巧经历了落叶的沐浴。
一种认知有助于减轻屈辱:
喜怒哀乐必不仅来自具体。
前世决定做无情的人,
此世仍是辛酸的梦;
以为回来道别的,
却是回来相聚的。
为你准备的八种苦涩,八种孤独,
最好无知又无觉、知道也莫名。
这里没人真正拥抱过世界,
这里拼死捍卫了关门的权利。
2011.11-2012.3
冬安
路上风景都是密谋中的……
阵怎么布,子怎么落,你只清楚
看指南、喝鸡汤,就这样定了江山?
峨眉山雾锁重林,山雾锁蛾眉。
每天为自己准备一根绳子,一把锥子,
内心,因迫近而退得更远。
肿是沉溺,肿是过敏,肿是回放。
挤出多余水分吧,频道当转就转。
对联于月前走入视野。反正要春晚了,
如果有人唱歌,你不妨说说相声:
看到时间之间的间歇了吗?
也是可以溜走的间隙;
放风筝的人,守着无边天气,
垂钓者守住寒江雪;
挣脱了鱼钩,你在做啥子?
答案依然是:独钓寒江雪。
2011.12-2012.3
行安
北上,你的头发立起来了;
南下,它们又耷在一起。
有时,你坐在窗帘光影里,
想着灯火,看雪落下,雪融化。
更多时候,是清爽——
不必进入的秩序有悬浮的力量;
还有坚毅,偏僻又偏僻的地方,
都密密麻麻积攒着人群。
你建造了一个紧绷的生活,
要让它松动、疏离,但不至无形。
你说我们每一步都算对了,可答案对不了;
你问,为何不相信内因,却看重结果?
你在稀薄或密集,白色或灰色的云中打捞,
总有一款词语,最适宜隐身。
历经心理上的易容术,你回来了,
让人们不再认得出。
2012.3-5yue
居安
离开之时,你接近那些
爱惊叫的孩子,拒绝理解的年轻人。
带着没来得及坚持的原则,
现在,要完整地回来。
有人喜欢拿走东西,又塞来另一些,
多少生灭随时间缝隙漏了下去?
不必大喊“文字于我如须弥,
如何于尔如草芥……”
懂不起就分隔安放——
辨别在哪个房间,是哪种迷墙?
阳谋与反抗,尖锐是对称的,
人的表情为何对称不了?
准备了好多炸药包批评阻隔。
用爆破感受生存,表达喜爱吧,
从未倚窗,也不凭栏,
这世上的冤屈,仍是说给你听的。
2012-5-6yue
坐安
无法清点的草稿令我富有,
待写出来,会变得贫穷。
辞不达意的时候就是骗子,你看
什么蜂拥在笔尖,又要顷刻飞走?
回神,于虚空发起一问,
思索一整天,得不出一个结论;
躲在白云后面,一整天
看风吹一扇门,关一扇门;
一整天空气胶着,逐渐充盈——
有时扔出所有音乐,有时扔出几句话:
制造不出语言的魔术,给外界授粉;
松掉了主题,环节就刚刚扣紧。
要在他们惊愕、发愣的时候,
独自上山放羊;
他们要吃你的羊,
你就将山和山交换了位置。
2012.4-5yue
卧安
暗处的事物,还是多忽略,
经过这些岁月,我变了,也没变。
依旧装作和大家一样,
理解导演意图与观众所需;
需感知种种敌意,才整装出门,
较少制造抽了筋的宽容与甜腻。
不因预设的意愿忧戚或高兴,
为了记忆,要用更多时间忘记。
梦前转身,从门口回望,
看不见的手摊向空气——
没人缠着你解释,你只需向自己解释,
为何坠落会是计划性的?
认同的话,原来不是那个意思,
有什么被泼洒与蒸发了?
爱与被爱,都是一个误会?
勇敢的心,为何会被黑暗侵袭?
2012-5-6yue
身安
如此少的事物让我动心,
我制作苦涩的糖果,徒然要求光阴。
有一种能力,是比赛坏得多有心计,
另一种是隔海看雾,因风听雨。
怎一眨眼,你又站到对立面去了,
连过渡都没见着?
要提防从罅隙钻出的
膨胀或收缩的身体——
想想它的尖锐,它能有多尖锐,
停在半空,就是一朵蘑菇云。
努力心有大颓废,
最好起誓,不片刻背弃自己。
有些本领,我也不知是怎么学会的
——收好身边所有绳索,然后唱歌:
我的生活过得好,
不是葡萄配枇杷,就是枇杷配葡萄。
2012.4-5yue
心安
心是风筝,又被卷出去好远,
扯都扯不住啊,你看见荒凉。
累了,就需要克莱斯勒之琴;
或休息一下,不必害怕睡去。
试了又试,他还在。仿佛
在谈一场恋爱,漫长得舍不得离开。
好了,放松那些绳子,
打开所有的门:方向忘记。
题目忘记,步骤忘记,词语忘记;
身份忘记,名字忘记,自己忘记。
……阵风袭来,风筝吹落天涯。
人潮涌动的无声世界,灰色小电视。
沙滩上,一排朝向海底的爪印,
写着“夹子丢了,别想再给我卡起”。
2011-12
神安
这杯水,就是整个大海,
请稳稳、稳稳地抱住它。
手臂,不必从谁那里伸出,
也不要落向哪里;
十指交叉,也仍是
你的左手握住右手。
不用对焦,波心映照
都是那日日渴慕之人——
一次次,于蹦极时飞走;
又夜夜梦回,与你相聚,
如诗所说,将空杯斟满,
走进牦牛角尖避雨、唱歌,
约定此生此世、生生世世,
那回声圆心,不再片刻背离;
别驻过往花言:嘴里包着一只蜜蜂,
针尖却隔天涯。
2011-11
你
人民帮你确立自身:偏左、偏右,
或试图在中线里广阔游泳、掸些花子?
人群勾勒你的轮廓:被怀疑、漠视;
被需要、鼓励;你披上衣服、房子、城市……
事实上,这群康路,两年才与你融为一体;
这间出租屋,你刚开始热爱它的节奏、灰尘。
重要的是,某人的挽留、足迹、手势、目之所及
牵引你适应世界,所以你坦然、安静,像个美丽。
然而你愚蠢地享受,却从未想过:
切碎这一切,或被这一切抛弃,你中可还有“你”?
2007-4-1
我
除了烟云、炸药、水波,我什么都不是。
我惧怕风力、火星,和世界的光影。
除了不安、哽咽、恐惧,我什么都不是。
我逃离孤单、纷乱,死亡的威胁。
我砍伐坚实的树木,构筑可信的桥梁,
“我”可视、可触、可听、可闻——
却在屋内挂满无解之题,在书籍中寻找
曾经的碎片,在诗里试图梦见自己。
我永是现世休眠者,计划中的苦行僧,
在朝向“我”的路途中,举步、难前。
2007-4-1
她
她在心里磨刀子,四周密布荆棘。
磨刀石出血了,刀子仍钝得拿不出来。
“也好。证明起痂之心,不是石头。”
用力试一试,她如愿收到痛楚的回音。
检视伤痕纹理,不比案板上动物内脏
的美丽。但这不能说服她不爱自己。
一步也走不动,她顾忌的是皮肤,甚至
衣服。所以你们看到,她至今完好无损。
偶尔,她的眼神比刀子犀利,那只是某种
反射。来自曾仰望的天空——已破碎的脸。
2007-6-26
出门
现在,要去见一个朋友,或者两个,
或者没有一个。
出门是件困难的事,
门板上画着主人的影像:
在看一本小说,看了开头,
马上翻翻结尾;
动不动就升华,
害怕无聊经过的毫无意义?
嗓音柔弱,很少说“不”;
外形温润,不能产生摩擦;
字迹绵软,支撑不起一个宇宙。
不是一个好的游戏者,
好几次,想改变一点规则,
却失手于仪器的精密。
2011-3
所以
浑身雪白,所以它叫“小黑”;
主人忧郁,所以她叫“乐乐”。
它总是大声吠叫,只看顾餐盘,
所以像一个无声无色的影子。
她用一支红笔,写下了蓝色的字,
所以想写一封信,就写了另一封信。
她有太多时间,所以不和它上街;
它不知道时间,所以没什么时间。
它是她妈妈的遗产,所以很年老;
她也是妈妈的遗产,所以很年轻。
过年了,所以她带着它到处团年,
所以对每个人说,“小黑喜欢你”。
2011-3
普通鱼
“是”比“不是”难以出口,
所以“带鱼不是普通的鱼”,
比“带鱼是普通的鱼”听起来正确。
你固执地想要一条普通的鱼,
我只好说“每种鱼都不是普通的鱼”。
想想那条普通鱼,该怎么画?
它拥有普通的形状、普通的鳍、
普通的胃口——
普通得像鲫鱼?鲫鱼是骨刺大师;
像鲢鱼?鲢鱼眼睛太多情。
秋刀鱼颀长温柔,多春鱼名字奇怪,
青花鱼像瓷器吗,美人鱼根本不是人?
……你说的是鲤鱼?它跃上龙门摆摆头;
是草鱼?它在草间吐泡泡,开出一朵莲惜。
2011-3
手
是该为手写一首诗了,
虽然不写也不会招来埋怨。
它们不是人群中灵巧的那种,
(还记得钢琴课老师的担忧?)
不属于好看的典范,
(还记得年少时的不满?)
没机会顾影自怜:
指甲,总是剪得很短;
装饰品,更与它们无缘。
细皮嫩肉的,会被认为挺懒,
它们奇异的地位,你却不曾明白——
早晨,揉过眼皮,外界方进入眼帘;
掀开被单,身体才跨入这一天。
谁无声地跳舞,谁掌握了方向?
谁结出兰花,谁拊掌大笑?
谁替你敲了那扇门?
谁在脑袋前面,做了一场交谈的指挥官?
身体外,两颗赤裸的心脏,
请注意这遥远的细枝末节——
下个楼梯,你都紧紧拽住衣襟,
莫名其妙间,手掌攥成了双拳,
想要入睡,它们必须交叉在胸前。
胆怯的女孩,
想想你紧绷的两肩如弓,
仿佛肉掌时刻准备发射出两肋,
携带苦痛的肩周炎卷向血河边岸。
你嘲笑吧,可以一边拭泪一边指点,
你的心动了。
2010-12
手臂
我很小的时候,不认识
的人也喜欢逗着我说:
“呵,小宝宝,小乖乖……”
我咯咯地笑,从婴儿车
伸出藕节一样的手臂,笨拙
地摇晃着,朝任何人。
如今那些喜欢逗孩子的人,
不再认识我。在街角相遇时,
他们警惕我像警惕年轻的猎犬。
而我已年过三十,生活早就
教会我如何将双臂收回,老练地
抄在胸前,护住心脏的位置。
只有柔弱的小脸,会让我把手臂
放下,伸向他们,并重复从前
听来的:“呵,小宝宝,小乖乖……”
2003-6-16
幸运日
破洞必是窘境,
卡片、手机、钥匙,穿越冬装,
身上披着自己的陷阱。
第一天,晚上没电是小事,
第二天,打不了电话是小事,
第三天,进不了家门是小事。
大事是,当前额每每如梦初醒,
当心慌气短稍稍停滞,
当手指反向光阴的入口,
一次次将要点捞出——
不必谴责太阳经纬粗疏,
寒流资本主义守住了夹层的底线。
2010-12
火车
我写的仅限于靠窗两个座位,
周围 因不认识而陷于黑暗。
我写的故事里没有你,
因为你必须隐藏于天际,
虽然火车是开向你。
我写两个单独旅行的小孩,
他们没注意景色 从青葱
渐渐变黄,没去想这意味。
两个孩子 正迫不及待地
等着要看 火车再次钻进山洞,
其实他们看不见 那吞噬。
别急,山洞很快呼啸而至——
他们制造的单调欢呼 没惹人
侧目,就被轰鸣的回声掩埋。
唯有黯淡的灯光 在窗玻璃上
反射出两张 苍白激动的小脸。
2005-1-27
未放松
我在写一个三轮车夫。
从天上看,是他踩出了
万里画卷,用纺织娘的轻盈。
整天,我的目光都是长方形的,
因他制造的锦缎是长方形。
无意间,我见识了他的人民、
村庄、山河。他说要织一轮
红日,就一点一点飞了起来。
他本是我眼中掉下的蜘蛛,
跑到太阳里去了,在那里擂鼓高歌。
2005-1-27
灯会
是哪一年?第一次偷跑出去
和一个男孩逛灯会
文化公园肮脏的湖畔,我学习
挽他的胳膊,步调一致 准备
躲闪随时出现的熟人 以便
在川剧的鲜红翠绿中穿行
“西厢记”都让我们脸红
我们却在“龙凤戏珠”前合了影
一个女人费力地挡开人群
以使我们的照片中没有别人
然而太多的人流涌向我们
就像太多的事情经过我们
当他指给我看:“蓬莱仙境!”
八个小仙登山 一截枯枝
挂中我的眼睛,我抬头——
一树令人伤心的“满天星”
是我那年患过敏症的爱情:
为什么不
只有一个,精心雕琢的一个?
就像灯在会后熄灭因它不知道
自己是灯,那幼稚的迷失
使我背叛了他 接通电源
这儿年年繁华似锦 但我终将
自动离去,回到真实的黑夜里
2003/2/15-16
七月
小虫子是那些
患上失语症的人呢!
曾经在春天
吐尽了一生的温柔的话
然后温柔地死于茧中
现在,这些湿生的
化生的魂灵
在树林间浮游
我把每一个都叫做“托胎虫”
夏夜我走出房间
它们在月亮里唱歌
我听懂了,它们在悲伤
轻易的爱、永不悔改的光阴
我继续往身体里积蓄雨水
我有一天会被吞没
哦,它们终于蛀空了月亮
月光像歌声陨落
啊,我终于有力气来看望它们
生命中最坚韧的重生
在七月,我们不吃食物
用皮肤 呼吸并摄取
绵绵的空气中的热量
以致于骨骼轻盈
轻轻一跳就飞到火中
2002/6/30
月蚀
我对你并不忠诚,有时存着热,
有时迷于月,有时激动于缥缈的星。
我背心烤炭,眉间含冰,又何必
要求你的忠诚?又何苦,要求知道,
我是你照耀的万物中,最特别的
——黄昏最早拧亮车灯的那个?
当你真的离开,值得庆幸,
我接近了无望深渊,成了最孤单的那个。
在月蚀之夜,诅咒、哀嚎,痛悔吧,
求助睡眠带我滚蛋。我不理解,
你在试探、考验、警告?我怀疑
你的黑洞,一再催你离开、离开、离开!
直到恍然,
是被自己遮蔽,
才被爱遗弃——
今早的阳光有点异样,我终于醒来,
呼吸的空气也不一样。
是的,你始终、在随处,月亮也是你
留给我自省的镜子,用以照亮无明。
……阁楼上,忧伤的吸血鬼在流泪,
它想成为一颗恒星。
2011-12
圆形事物
按时间记住一切的人多么痛苦!齿轮
和秒针的圆周运动,指导出线性人生。
所以,我拔去你隐藏的白发;捏软
小腿的肌肉。来,我们跳个圆圈舞!
记得,儿时捡一篮黑煤球,烧出动人
的白米饭;记得大张嘴巴尝到的甘甜。
记得鼓胀的情欲:美好的眼睛、脸蛋、
乳房、屁股,都是圆的。你滚来又滚去。
记得孤单时,罩在体外的寂静,像
守默誓的人,内心吟唱的浑圆赞美诗。
记得,曼荼罗花忘情于四季;记得它
钟声回荡、香气婉转,是我们的命运。
记得柔软:在捶打下弯曲成弓,再如
婴孩,无知地,把手臂摊开、摊开——
2006-10-15
这里,那里
车上紧挨着的两个座位,
要留给被爱恋缠绕的人。不要
让他们贪心的目光,再次越过
人群,费劲地搜寻彼此。
不要站在游丝穿过的地方。
窗口的景色因他们而生动--
当她对他说:“在那里,人民公园,
小时候我玩耍时迷了路。”
或者他说:“这里,将军衙门,
我曾注意到你走路的样子,那时
我们还不认识。”之类奇妙的话。
而一旁站着打瞌睡的人,不慎
梦见好多年前的小脾气:
当车路过这幸福一对所指的
站台,她曾经从即将关闭
的车门突然跳下。他没来得及
追赶,就再也没有追赶。
一段车程,将两条河流轻轻合拢,
或者隔断。
2003-6-15
夫妻
你谈起丈夫:一个退伍军人,
曾是货车司机、卖过保险,几番
失业后,开始倒卖手机。第一次
在他那里过夜,你趴在床上哭了
整整一晚。婚礼惨淡,没有理想中
“奔向新生活”的感觉。最艰苦时
租不起房子,两人挤在学校收发室里。
这些都没什么,你们很相爱。他每天
做好饭等你下课。每天,你们相互致电
讨论中餐、晚餐吃什么,对家常菜你其实
没胃口。你们都不明白自己想吃的不是菜。
你说,才不要遇到像父亲那种王八蛋。
你三岁,他离家出走,两年后带回
一个女人。你长大了,逃出那个家,
再也不回去。你找到一个专心对你好
的男人,哪怕他境况比你差。你要挣钱
买大房子,接母亲出来一起住。你想先
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你要出名。你动用
不多的社会关系,甚至找到我,一个呆在
报社最底层的人。我们谈话的这个晚上,
你丈夫在家里煲乌鸡汤。我一直想象着
深夜挥手道别之后,回到香气四溢的
小屋,你一定困得倒头便睡。甜蜜酣畅
的睡眠中,你发出汉字的方块形鼾声,
而他的鼾声定是水泡的圆形。两种歌唱
在小屋上空交会,碰出好听的“叮叮”声。
(给ZH)
2004-9-17
游戏
仿佛只是一个游戏——
漆黑的河边,我们比赛沉默
寒冷的河风吹散一天的热度
疲倦的你把脸深深埋进腿弯
我则练习将恶作剧
砸向无辜的河流
仿佛只要厌烦了
就可以高喊一声“不玩了!”
于是四周亮起舞台的灯光
评委宣布比赛结果——
而刚才还很认真地生气的你
走过来吻去我脸边的泪珠说
“走,去吃点东西吧。”
在归途,我们要紧紧拥抱,
并相互保证:再也不做
这样容易伤心的游戏
2002/10/17
每天
每天在地板上,把扫帚的影子画满
每天记录一个眼神绝望的人
每天认识一个崭新的孩子
每天暗自盼望小病一场
每天买一支花,只买一支
每天,106路公交车运送满满一车人
从城西到城东,又从城东到城西
每天,要怀疑你被扔在废弃的车站
等候 永不到来的客车
但依然每天等候
2002-11-6
先知
成长途中,心急的男孩 与正试图
退回童年的疲惫男子 相遇。
他们驻足一分钟,不知时当拥抱,
只随口问问漫漫前途、路况和天气。
椰树惊奇的阴影,抽打在他们身上——
受难的深邃王者 在孔雀尾轮盘里
搅动——不断闪现、重叠,或消失。秘密卡在
扇叶间,终成搅碎的脆骨,被时间的喉咙吐出。
直到他们觉得,好像分手许久,才会再次
依稀想起彼此——为何顿感亲切?还有两扇
天蓝色 被忽略的门,跟墙壁混为一体,
追忆起来 莫名地突出,光辉清凉迷人。
遗憾的是,作为彼此的先知,他们毫不知情,
更不能向对方,确切提供任何命运的消息。
2005-9-28
褶皱
来,把厌倦、酒精、尼古丁,塞进
皱巴巴的皮口袋,再把皮口袋塞进
光鲜的衣服。清晨就可以上街——
整个颓废家族,被高档时装统率着上街。
试试风中的舞步,还好没有生锈;
给手一支烟卷,为眼睛束好乱飞的领带
——他要追赶 发疯的国际大都市
——传说中,她早已独自奔向了月球——
不要慌!她尚在人间,近在脚下:
啊,这千年妓女拉平了皱纹,光生得
教人打颤。倒是你,像一只藏满褶皱
的老虱子,不留心会被离心力甩翻。
表演的一天结束。他褪下外衣,回归
黑暗。细数这满身褶皱——仅仅五十年,
存储了多少情欲、享乐、愚昧、伤感!
继续用大把没营养的味精、脂肪喂养它?
恨它吧,但今晚 仍将由它带领飞到城外。
2005-9-29
忽略不计
记下日午庆云街角颓丧的男子,
也记下他在绒毛玩具柜前发呆的眼神。
记下暮年在槐树街偶遇的情人,
也记下他们依稀俊美的容颜、简单的寒暄。
记下关怀的话,
记下有人需要温暖,
也记下距离、迟疑,羞耻之心。
记下恐惧而寒冷的日子,
记下等待、彷徨,迷茫的泪水,
独独仇恨,
可以忽略不计。
2002/9/12
在花园
在花园
我观察每种花的花期
七里香还未凋谢
蔷薇就吵着开放
树木也分最好的时候
初春是柳
暮春便属榕树
在花园徘徊
不忍离开
我的衰老
像月亮渐趋浑圆
2002-4-29
小山那边
小山那边有微微浮动的红光
平原上
树木纷纷吐出
宿夜的气息
屋前的石阶上 一队黑色的
微型军团 刚刚驻扎
孩子们听见“立正”、“解散”
寻找着神秘的指挥官
我看见
万物初觉的清凉中
他同时走遍雾中的平原
和远处的山峦
直到人们的奔忙
把天空煮得发白
他又回到小山背后
隐藏起红色的光芒
2001-5-1
街角
“老地方”修鞋铺里,鞋匠用古老
的价格,与所有人做关于行路的交易。
我脱下断带凉鞋 交给他。——外面,
街角是嵌入地下的半截漏斗,
几个人吹着口哨,踅入南边一条小街;
一些人朝东西两边的大路喧哗、迸溅。
我默默地想,这一秒会消逝,小街和大路那头
还会遇见漏斗……却无需拉住其中一人询问:
你心情如何、在想什么,于经过的此刻?——
连街角都是新的:几片嫩叶、不同的时髦姑娘……
无需耽误流水,无需阻止弹珠自由弹跳!——
然而鞋匠不抬眼打量周围——天色昏暗,
阵雨将临,铸成漏斗口的三轮车队被风
吹去,使这里像巨大的胃——即使经年,
被消化为一片开阔地,“老地方”仍是这里。
2005-5-13
观光
这些好奇的人儿看到了什么?
傍晚冷雨,满街的行色匆匆
连残存的快乐都多么疲倦。
树叶上积攒了一年的灰尘总是
洗不干净,在盼望最后的坠落
呵,旅行者,你们失望吗?
北门大桥上搭孩子的女人
运动员般蹬踏着自行车——
在下雪前,要回到蛋黄一样
温暖的家。她路过一个醉酒的
老年男子,神色茫然地坐在
泥泞里,一秒钟,她就骑过去了
但今晚,她会毫无道理地哭泣吗?
也许你们看见了我——
被雨水打得皱巴巴的纸团
在街道上滑稽地跳来跳去?
其实我坐在那辆公共汽车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守着
一脸灰暗,没有任何期待
兴致勃勃的观光,旅行者
或心满意足,或深感同情
明天,回到自己的城市,他们
也会疲惫地奔波?也会无助
地哭泣?呵,继续扮演自己
2002-10-23
无题
“今早小鱼上学前吃早餐没有?”
“不吃早饭的习惯真坏。”
“我每天六点起床,勤勤恳恳,除非病倒……”
“该死的,还不是为了打卡,不然就躲开了。”
“一直以为,我会死在床上……”
“刚才那些恐怖叫喊的人,真的是我们?”
“那个司机呢?他为什么哭得那么难看?”
“这个铁架子真丑。喂,你压着我了!”
“我爱我老公,你说他会另觅新欢吗?……”
“为什么还呆在这倒霉的地方?”
“周末说好去郊游,真想此刻就躺在青草地上……”
“今天发工资,有没有人帮我领?……”
“天哪,我从没那样哭过哀求过,真丢人……”
“拜托了,那个记者,别把摄像机带进来。”
“我的丝绸旗袍在哪里?……”
“新闻上会怎么报道这事?”
“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为什么是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总算不痛了,该怎样让他们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身份证在这里!咦,它没被烧化?”
2009-7-17
这几天
这几天,并不适合写诗
大海计划迁往盆地,千万人学习水陆两栖
我帮着咳嗽、发烧、打雷、下雨
很不争气,却声势浩大
新鲜容易引发危机
这几天,不用发明话题
与任何人谈论动物:猪流感、肺鼠疫
万年神鳖几时翻了几个身?
抱团蟑螂之核心仍是蟑螂?
形势险峻,记得每天检查自己人类的形状
这几天,无法谈论自己
我的购房欲在拉升房价,奔波在阻塞交通
人类把自己丢在地狱里
亲爱的,别怕,你也许是牛头马面、恶鬼罗刹
这几天,什么都不知道
所有情绪波动不值?
我甘于,简单还是复杂?
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破烂世界靠什么维持……
这几天,一切都不确定
确信来临的死亡都不确定
死是不是一扇门
门那边,焦渴是否消泯?
这几天,不再纠结永恒
山峦庙宇、色色众生、卑微小念头,终化为枯骨烟尘
不永恒是惟一之永恒
——其实,我想告诉你
那天,湿漉漉的空气里
我摸到过一条无边之鱼
2009-8
一次旅行
向外的道路与向内的,可是一条……
当你驱车,去陌生之地,经历陌生之事,
起码,可先在探照灯里加入X光?
放心,返程会比现在快上一倍,
这不是说,道路欺负生人,
而是你接纳了拥堵的交通、混乱的现状。
大地日新月异:火车天上跑,街区拔了毛;
冷僻处装死,喧嚣处是围绕一个目标,
五湖四海的叠加与倾倒。
你得留心缓行,目的地在大道边称着。
有人早早打出了活体路牌,
校门外有补习班,医院、车站、剧场外叫黄牛党,
机关门口,就是开锁的周吴郑王。
你要赞叹,对策与政策的奇迹,
被压榨者反寄生于吸血者,
要学会求助,讨价还价隔车窗玻璃。
车内空气是从家里带来的,
后视镜里举手投足,难言着你普遍的来历:
生于忧患,期望死于安乐,却一直挣扎于室内;
童年贫血,少年热血,青年失血,
撒下一张改变的天网也无济于事。
还是去排班站队,领受打磨吧,
等交警疏通一条血路,告诉你这是历史,
你就得乖乖滑过去。
……另一个你,却叫着“这不是我”,
从后座哭醒。
2012-2-25
不可思议
请克制您无上的怜悯,
我总是想着,那最大的奖赏,
虽然,只得到过一些琐碎的——
小时候,那条苹果绿连衣裙,
不可思议,如今依然能穿在身上。
摇头摆尾背诵过的诗篇,
不可思议,经常清晰地映照心头。
冬行夜路,想起“无忧亦无惧”,
不可思议,从趾尖到心都暖暖的。
暗自思量,这浑浑噩噩几十年,
不可思议,有时会明亮而井然。
那首常听的歌,今天像第一次听到,
这些从未谋面的人,你在哪里见过?
有时一句话,蕴含停止的能量,
一幅画面,突然推开了一扇窗。
手持金色丝线,要编织一首诗,
那转动的线轴,连接在环宇深处。
我来到这里,这里似曾相识,
我不会离开,虽然总得离开,
我只请求祝福,兜拢明月的时间。
2010-12
普通话,四川话
我说四川话,你答普通话。
咋个的喃?索性下次
我讲中国话,你对外国话,
哪国外语你随时随便选。
说四川话是四川人,讲普通话
是普通人。普通人是哪里人?
哪里把他生出来,他在哪里
谈恋爱,将来埋葬在哪里?
普通话下面,你的普通性格
踌躇满志,以普通性应对个别性;
而本土性格,被欺侮了一般
睡在地上,偶睁狡狯眼。
咋个说喃,这种漂泊:生意人
穿起广东腔、上海派打走全国,
新一代川人像看中央电视台
长大的,坚持昼夜说普通话,
坐地日行960万平方公里,
许是笔大买卖,把自己
卖到北京去,二天卖给外星?
四川人种多,怕卖不动:闷敦儿、
干芯儿、扯不伸,假老练和风车车,
他们力气小,声音往肚里吞,
放大点就像喊叫,为己不耻。
不像普通人,自带话筒音箱,
震得人耳膜发胀,耳朵发痒。
所幸我们备了挖耳勺,掏耳朵也是
一门本土生意,专门清洗各种普通话。
我经常说普通话,有时为礼貌,
更多为把抗议传得更远一些;
对你只说四川话:“政治”该“正直”,
“难看”处直指“难堪”处,“背时”
正“贝司”,“造孽”即“造业”;
“正经八百”有时是“嘻哈打笑”,
“装风没窍”绝不是“阴死倒阳”。
我说“眯眯眼儿”,你翘起嘴巴,
我说“妖艳儿豁噻”,你的下巴就掉了。
201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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