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舟《缤纷来客——十年诗选》
精华作品全录
2013-08-15 15:19:56
本帖最后由 初审 于 2013-8-15 23:57 编辑
《缤纷来客》
——薛舟十年诗选
薛舟,祖籍山东莒县,现居北京,70后诗人、翻译家。诗作见于《诗刊》、《花城》、《星星》、《诗选刊》、《上海文学》、《台湾诗学季刊》、《延河》、《北方文学》、《香港当代文学》等,作品入选《山东30年诗选》、《新世纪10年山东诗选》、《70后诗集》、《70后诗歌档案》及各种年度最佳选本,曾获榕树下网络文学大赛散文金奖、第八届韩国文学翻译奖等。主要译著有《单人房》、《春香传》、《大长今》、《寻找母亲》、《深深的忧伤》、《鲸》,主编《韩国当代文学丛书》。诗作未有结集。
目 录
自序:因为渴,所以我梦见河流(暂缺)
第一辑 缤纷来客
1缤纷来客
2第三条河流
3马夹河之夜
4老槐树之忆
5父亲的陷落
6少年和父亲
7五千年农夫
8当农夫离开家乡
9兄弟出嫁
10农夫的清晨
11夜晚的秘密
12凹地上的村庄
13雪的幻想曲
14误入家门
15 傻子走后,世界真安静
16复诵
17风雪
18春天的葬礼
19墙上的纸画
20飞越层林的布谷鸟
21地母
22鸟王
23故乡的夜
24摘苹果
25成长史
26屋檐下
27五月之歌
28岁末上父亲书
29老槐树下的碾子和井
30星星的旅程
31我的祖国
32父亲,点灯
33播种
34庭院
35父亲们
36丧家犬
37定林寺
第二辑 卡夫卡之夜
38卡夫卡之夜
39萧红故居
40猎人之家
41秘密的洛丽塔
42喀耳刻
43宋朝故事
44白居易与弟书
45纪念白求恩
46被雨淋湿的诗神
47艾利斯的最后一夜
48叙事曲 去天涯
49这个人
50低调的正午
51云和树,风把我们分开
52临屏戏作给女儿
53什么时候带你去远行
54处方三首
55敌人
56蜻蜓,艺术家的女儿
第三辑 北京的味道
57 北京的味道
58危险的新生活
59数学和囚徒
60满归镇
61夜北京
62问黄山
63天涯镇
64鹳雀楼问心
65那天我们在宋庄
66运河观鱼
67同行者
68采石矶
69阿富汗,一朵枪口上的玫瑰
70因为渴,所以我梦见河流
第一辑 缤纷来客
缤纷来客
1
在某个正午,我窥见母亲衰老的痕迹
“我听见你外祖父的咳嗽声,
隔着水库,从那边茂盛的菜园传来
在高大的芸豆架下,隐约有火光走动,
那是他的老烟袋又填满了新烟。”
那是河神即将到来的日子,他的谕旨
通过覆盖村庄的白日梦,传遍每个村民的耳朵
有钱人家的大门热情地敞开着,任凭酒肉
的气息去布满街道,诱惑神灵。
我母亲有时一天只说一句话,我觉得那是
不可预知的谶语。
那个夏天,月亮搁浅在我们家的梧桐树上
足足三天才离去,母亲步行到河边拣回了
一竹筐吐着白沫的螃蟹和贝壳,
“你闻见满村的海腥味了吗?海水正从地下冒上来。”
2
在雨夜,大舅冒险穿过了马夹河,
沿途打捞被冲垮的男人和牲畜,将他们转移至
平安地,乌黑的云携来危险的信息,我们将信将疑
一晌难言,众人回忆四九年的洪水杀死了伯父
这样一来我父亲孤独了五十年,如今
他迎接陌生人,面带难以形容的喜色,“除了水,
他们不会带给我们喜讯,马夹河所有的支流
和渠道,早就应该彻底堵死和填平了。”
我躺在摇晃的木板床上,河水反复拍打
屋脊,我听见白鱼和黑鱼之间秘密的耳语,
他们说这一次谁都不会放过。母亲的手放在我额头
像一片写满符咒的黄裱纸,只让我渐渐平静。
太阳到来时,我们从劫难的梦中醒来,
空气中传送着老黄牛断尾的新闻,我赶上前去
看见成群的苍蝇和乌黑的血。河妖上岸了
牲畜们折磨自己的身体就像对付魔鬼和幽灵
我站在河边,浑浊的水里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爬上老榆树杈,影子跟着爬上老榆树的枝杈
现在一切更加清晰了,泥水缓缓围拢我家的庭院
我奶奶在藤椅上瞌睡,闭目如仪,端午节过后
她不喜欢我们的打扰了,独自进出阴森森的西厢房,
暗中准备过冬的劈柴和干粮,我在发芽的树杈上
目睹一切,一个无形的主意在她心里生长,像河蚌
开合自如,“水从那边来,你爷爷已经饿了快十年!”
3
槐荫树下的狗群发喊,公鸡追赶母鸡几乎闯过
了鸡圈,每个宗族的人们都冲向
自家的祖坟,他们的铁锨如同雨点翻飞,拦截
上涨的河水就像击溃发疯的长龙,不能让鬼魂
走出墓室,不能让他们的骨头被雨水沤烂。
他们归来时,在微暗如同鬼火的灯笼引领下
像一群失魂落魄的幽灵,告别浑身湿透的家神。
大雨一直下了十五天,狗群般的客人吃光了我们
仅存于地窖的粮食,父亲连夜捉来上岸的水蛇,
他们的饭桌上又飘荡起恩爱的欢乐,母亲躲在葡萄架下
独自哭泣,她用荒凉的嗓音向我求援,
从树上下来时,我的身体像一条长久吃水的河堤
仿佛眨眼之间就要塌陷,我把湿漉漉的泥丸当子弹
对准最肥的远房亲戚射出,父亲出来看究竟。那时天正放晴。
4
经过占卜人十五天的演算和推测,河神终于带着洪水
离去,带走一些背叛的家畜,和几个于人无益的老者,
有人想得开,只当作那是年年奉献的祭品或供果
在客人留下的礼物中,我发现闪光的弓箭和匕首
我唤来梦中的黑鸟,瞄准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死鸭子。
母亲头顶白发,企图找回吃掉的粮食,却最终抱回
一条惊人的金鱼,被她当作外祖父赐予的五谷
搁浅的月亮神在下一个黎明起锚离去,
我们等待迟到的太阳,在水汪汪的土地上,悲伤的
男子汉们像一整片森林默默站立,找不到生活的方向。
异乡人经过村庄,告诉我们霹雷般的噩耗
他手指东南,说更大的乌云在那边的海上聚集
我再次爬上树梢,看见瓦蓝瓦蓝的晴空没有敌意
心惊胆战的人们开始收拾行装,在我看来,他们
是一群蚂蚁,现在已经陆续走上通往外边的泥水路。
第三条河流
我们的父厌倦我们了,在特拉马普特拉河
葱郁的两岸,他砍伐棕榈和椰子树制造帆和船
剥开宽阔的树皮,像古老的玛雅人缝制新衣那样
黑狗的腿骨被当作针,他深入地穿插,他用心地牵拉
衣裳的黑色融进我父的皮肉,他隐入丛林中
我们几乎看不见,我们想到的办法,用尘世的幸福和
亲爱打动他,一双黑洞洞的眼睛让观看者心乱如麻
母亲率先哭泣,一阵被遗弃的疼痛升起、缭绕在家屋
大姐姐从对岸归来,看见父亲的木片船就要竣工
“只等待南风吹起啦”,每次送去的粮食在腐烂,成了
狗群的美餐。父啊,木片船能把你送上天堂吗?我躲在
树叶后窥视,他唱起甜蜜而忧伤的歌,听得我泪如雨下
当他终于飘荡在河面,仿佛无根的芦苇离我们忽近忽远
放弃了我们,他又得到了甚么?一闻他的气息,鱼儿都怕
躲闪不及。放荡的二姐姐穿过人群,沿着特拉马普特拉河
阴郁的两岸搜寻,“你们的父像泥鳅一样,听到家人的声音
便潜入河底。”忘记他?!我们的耐心竟然没能坚持几年
从恐怖中醒来,我的心里渐渐生出怀疑
他曾是一个友爱的人,曾经有一颗热烈的心
不把共同的生活过完,却对孤独充满疯狂的迷恋?
“克拉拉,你的父呢。”我不由得在鄙夷中长大,和邻村的
姑娘订婚,特拉马普特拉河的上游和对岸分别传来姐姐们
亡故的消息,她们有的被亲夫杀害,有的失足落下悬崖
一个暴风雨夜,我手擎火把来到河岸,我对着黑暗大声呼喊
“父亲,你回来!”巨大的寂静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知道
原来我是这样胆小的人,原来我是这么需要父亲
无名的水鸟的呜咽在我心里产生共鸣,我失声痛哭时
有人乘风而来,那人正是我的父亲,一个须发无边的神!
2002年7月11日
马夹河之夜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诗经•豳风•东山》
1
马夹河里的青蛙哭 马夹河边的知了唱
马夹河的偷羊贼 他最好的时光是五月
少年在梦里 青年进了城
老夫妻割麦打场 衰败的骨头撑不住
疲乏的身体 偷羊贼翻山越岭
骑在高高的墙头叹息
羊圈里空荡荡 猪圈里硕大的母猪
鼾声如雷 而扛着母猪爬墙是困难的
2
马夹河两岸的村庄 夜晚也无需灯光
保险推销员撤退之后 偶尔还有摩托车
的声响 那是乡村摄影家在寻找主顾
卖豆腐的手推车 遇见换馒头的独轮车
点烟的火光吸引着过路的飞蛾
健忘的母亲冲出村口 她几乎忘了
还要去邻村迎接走读的女儿
然后是寂默 然后是寥落的炊烟茫茫飘散
3
马夹河野草疯长 等待洪水泛滥的六月
马夹河的父亲关心越发迫近的城市化
“如果我们上了楼 如果我们没了家
如果我们的壶里没有马夹河的水
如果我们的瓮里没有马夹河的米……”
马夹河的母亲思念进城的儿子
他是否找到了发钱的工地 和草席
他是否被警察追逐 盘问 你来自哪里
4
马夹河的男子汉 迷恋阳光烂漫的冬天
他们围拢在炉火旁 聆听雪花飘落的寂静
那么深厚的雪 很快淹没了大地的悲鸣
那么多的孩子有了借口 不肯回家过年
扑棱棱的麻雀飞过 惊动了哭泣的老男人
他最老实的儿子嫁到前村 家谱上将出现
令人悲伤的记录 “这世界还有什么真相
你说什么是真相 那什么就真的是真相”
5
马夹河静静地流淌 有时也很疯狂
淹死过人的河水 难免会有人的脾气
何况淹死的还是倔强的农民
有人说她汇入沭河 最后流向东海
我们知道她不会归来 就像村庄的瓦解
或者等到那一天 密密的水库将她切断
她将有新的名字 其实在今天 村里最老的
老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神奇的名字
老槐树之忆
1
李铁匠 李师傅 谁不记得他的头皮光光
像我祖父的拐杖 被汗水浸淫几十年
都能当作新媳妇的镜子照面了
李铁匠来到槐树下 立刻运来黄土和水
借着灿烂的阳光和泥 李铁匠用手和泥
李铁匠用脚和泥 李铁匠也用汗水和泥
和泥干什么 李师傅要做打铁的炉灶啊
李师傅一来,就吸引众多村民围观
他们为李师傅送来了砖头 柴禾
还帮他点起第一把火 最让李师傅高兴的
是他们送来了生锈的铁锨 锄头和犁铧
架好巨大的风箱 摆开齐整的工具
等光滑漂亮的火炉定型
李师傅拍手笑了 他分烟给每个男人
我们会听见他胸膛里的另一个风箱
已经开始工作了 他的心里都要冒烟了
2
八七年 春天 前河院里的人家新添了儿子
李铁匠 你一定还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你也一定看见我和我父亲在河边栽树
后面的事情我在想怎样叙述才显得真实
是我父亲扬起的铁镐碰上头顶的燕子 还是
飞过我们头顶的燕子撞上我父亲扬起的铁镐?
但总是一只燕子死在我们的镐头下
就像一颗星星 忽然坠落在我们的天井里
我们看着它 它朝上的眼睛像一粒黑芝麻
父亲蹲下抽烟 这件事给了他休息的理由
我不知所措 周围的一切都笼上了薄雾
河水流动的声音也被过滤 李铁匠
我转动身体时看见了你 你手里的小铁锤
不时扬起 当你的锤子举起 你徒弟的大锤落下
你的声音轻巧 你徒弟的声音沉闷
就像你们走街过巷时你在前面领着他
3
我们村里的春天短暂 再见李铁匠得等到夏天
现在的李铁匠显得利索多了
全身只留了洋布裤衩 就像他头顶的白发
少得不能再少啦 太阳最毒的正午
李铁匠吩咐徒弟培好了火 他一个人到河里
洗澡 他躺进河溜子 水流立刻变得缓慢
李师傅把自己浸泡在水里 只留鼻孔出气
他也确实是疲惫了 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河边洗衣服的妇女在说笑 她们说着李铁匠
猜测铁匠和徒弟的关系 压抑着肚子里的
鬼主意 累极了的铁匠躺在水面上
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村妇们撩水泼他 泼他
4
再不见李铁匠了 我只能让他的影子走在树影里
请他听我说话 李铁匠把嘴凑近茶壶 喝他的
功夫茶 李铁匠掏出烧红的铁块 放在他的
砧板上捶打 李铁匠的锤子落下 老槐树下响起了
铁匠的歌 就像燕子飞过我们的头顶
燕子死在我们的脚下 终于埋进我们挖好的树坑
铁匠们秋冬不来 夏天一过就是春天
小铁匠讪讪地走来 又闷闷不乐地回去
他才多少能耐 怎能像师父招来众多围观的人
那个夏天 我抱着弟弟在槐树下听小锤子和大锤子
唱歌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糖块 塞给我
糖块一定跟随铁匠很久了 都快要被火烤化了
父亲的陷落
一杯清水,淡淡的鸟,新年的鸡在雪中漫步
游荡时写下未来的奇迹
想必是它天赋的良夜,我们满怀善意
来到他的身边,原来此人早已疲惫不堪
一杯清水陪伴,今天的手推开昨天的门
看见回家的神在阴影里转身,无所不知的鸟
无话可说,山羊已然老朽,唯有黄牛
足以唱响黎明,我们翻阅古老的经书
工业时代的父亲,一个新鲜的词语
突然出现在炉火边,于是轻烟带动
炉火,温习屋檐下流失的夜晚
这是旧的墙垣,这里埋藏着不容推卸的孤单
一杯清水,映出骄傲,但是庄严的眼神
谁的呼唤,不是金鸡的啼鸣,三条未成年的狗
跌倒在无有街灯的街,父亲转弯,这个墙角
向南,那时年年辛辣的姜,不肯屈从
泥土的眷恋。我有一杯清水,没有盛满四季
狗年的狗无处不在,可是无人借我昏黄的灯笼
唯有褪色的纸宣示恶神的光顾
除了树木的历史,每一句谶言不能随便说完
一杯清水让我看见,先人祝福的土地
永远精力饱满,所以青竹横亘于河,信赖的桥
伸向我们的田园,只有最保守的蚂蚁
还在搬运青砖,蝙蝠的诅咒阻挡城市的腐蚀
骏马还在矫健,独轮车碾破了蜿蜒的梦
总是我们的柿子树,柿子采摘不完
一杯清水陪伴,树下坐着父亲
富有想象的胃吃遍所有的村社,和时代的利箭
青青禾苗也知道祝他康健,去承受村庄的陷落
少年和父亲
微风不惊的艳阳天,少年站在岸边
看着纸船在河汊里搁浅
同样搁浅的树叶,纷纷环绕在周围
小鲫鱼蹿起在河面,胡须长长的鳝鱼在透明
的水底睡觉,这么多游荡的事物见证了失败的航行
悠哉悠哉的小河流淌,仿佛一座气息奄奄的池塘
风浪不来光顾,纸船的历险总是难于实现
心事重重的少年满含热泪,在梦里
责怪年迈的父亲,一双苍老的男子汉的手
折叠起精致的纸帆船,这已经让他很为难
还算聪明的男人,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理解孩子的心事,因为他也曾度过
短暂的少年时光,可是流传在村庄里的习惯
所有的纸船都只放养在貌似流动的池塘
多年以来没有人张望下游,下游生长着别人的村庄
少年依然站在岸边,像一只离群的幼小山羊
注视着漫山遍野的青草,感到动人心魄的慌张
也许凝望就能让河水激荡,也许暴雨冲决堤坝
也许狂风吹来拔起树木,可是谁又能在睡梦中
勇敢地跨上树干,漂漂荡荡进入水中央?
五千年农夫
乾之一
清晨
他在野兽的吼叫中醒来
看见初日爬上东山
他啜饮草尖上的甘露
心里洋溢着清新和温暖
茅草屋里陈设简单,没有饭
沉睡的女人神态安详
悬挂的狼皮血腥而嚣张
双眼明亮,那是昨天的战果
应该留给最难熬的饥饿
他扛起木棍走进丛林
打落丰盛的果实,挖草根
当河面露出闪光的鱼鳞
他抛出削尖的木棍,如果
运气好,他的胃就是鱼的坟
正午
他在新辟的田地里劳作
紧握石刀的手经常需要休息
渐渐地,他有了命名的能力
这是麦,这是黍,这是稷
当太阳的影子越过沟垄
他听见西方传来惊天雷声
据说铜头妖怪在兴风作浪
他坐下,等待走下战场的羊
和牛,逃往这个安宁的方向
女人剥下苘麻的绿皮
打结,为今天挽留住记忆
大风吹去河面的尘埃
犹如天神磨出一面镜子
他低头,看见青春的自我
傍晚
东山上升起昏黄的月亮
猿啼和虎啸是回家的钟声
沿途采挖白术、大蓟和防风
他知道什么草能让自己清醒
他扛着木棍和浑身的疲惫
拂去扎满赤脚的蒺藜
脚步急切,灵敏的鼻子
已经闻见女人烤熟的狼肉香
夜晚,正是世界落幕的时刻
走上山坡,抬头望星空
天枢星闪烁,一道紫光划过
北斗七星,谁也不知道
这意味着幸福还是预言灾祸
他看见女人正在火边织麻衣
坤之二
清晨
头顶启明星的微光走向田园
肩扛锃亮的犁铧,耕牛在前
他掏出怀里的煎饼解馋
随手薅出的薤白代替油和盐
当他耕完自家的井田
额头上有汗
把身体放进青草丛,一声轻叹
他看见脚下的村庄
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了炊烟
他是谁?
他是村庄的父亲和儿子
大地是他的母亲和女儿
他如此年轻又如此衰迈
村庄无语,已经活了两千年
正午
河边洗衣的女人在远处呼唤
原来是官府征税的队伍
已经来到村前,他回家
顺便喊出私塾里读书的孩子
宗族里有人死去,东家娶妇
街道上走过祈雨的队伍
他分派成年的儿子履行义务
自己捧起古老的历书
他和幽冥的祖先对话,聆听
秘密的启示,天空飘来缙云
白云、黄云、青云和黑云
他感到惊心动魄的喜悦
赶在大雨降临之前
必须为猪羊圈里填满新土
傍晚
鸭子爬上河岸,劳累的黄牛
趴在院子里反刍灰灰菜的清香
一灯如豆,家的影子印满墙壁
他为读书的儿子考试经籍
粗糙的手轻拍孙儿的后背
编呀编,编起花篮上南山
南山上的仙女美目如盼
他哼唱着不朽的村谣
安抚孩子,和心底的忧劳
夜深人静时,天地无声
他在幽暗的庭院里寻找星光
唯有红云布满西天,粮囤里
的粮食已然维持不到秋天
久违的野兽在村外逡巡不前
复之三
清晨
他在楼宇的丛林里醒来
站在高高的阳台俯视城市
他很难相信自己的儿子
竟在这样的地方酣睡沉沉
那么多渺小如蚁的人群
争相塞进金龟子般的汽车
喇叭声、叫卖声、吵架声
宣泄着越发病态的情绪
他们的忙碌超过了农夫
他不停吸烟,烟雾盘旋
令人思念家中袅袅的炊烟
他忽然想念屋檐下的燕子
想念充盈而空旷的院落
也想念水井里映照的明月
正午
他在乡村巴士里合眼瞌睡
是庄稼的哀鸣将他惊醒
雄伟的烟囱喷出滚滚浓烟
五千年的作物呼吸艰难
曾经濯足的河如今是黑水河
曾经磕烟袋的桥头贴满了
包治不孕不育的广告
古老的乡校,如今是养猪场
水泥坚固的胡同暮霭沉沉
他换上另外的目光看村庄
蓦然醒悟掏空村庄的魔鬼
正是城里人的保护神
它无处不在又无影无踪
它那神奇的力量遍布四方
傍晚
他为灶王爷点燃细香
烤瓷的假牙嚼着老煎饼
青葱和生姜让他热泪盈眶
孤独的形状可以圆,可以方
他用目光抚摸生锈的犁铧
和铁锄,忽然看见风干后
粘满锄柄的苍耳子
他揉捏,端详,刺痛的感觉
像蒺藜,勾起五千年的回忆
月出东山,月光洒满人间
画出杨柳枝,落在桑树颠
画出农夫沧桑如夜的脸
除了明月不老
大地上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当农夫离开家乡
父亲
你用肩膀托住我的脚
让我攀得更高
像菟丝子,像爬墙虎
更加远离泥土下的根须
我爬高一寸
你的身躯便缩小一分
我低头,看到你的头顶
盖满令人惊讶的雪
你弯腰,像智慧的尺蠖
我们告别时
你眼中雾霭沉沉
像我刚刚看到的
——远方
兄弟出嫁
三星落东南 挂在低矮的门楣
公鸡飞上桑树 站在屋顶的山羊
俯视院落 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
怜悯 连家畜也同情贫寒的农家
半年不见 三叔衰老得厉害
这样大喜的日子都挺不直腰身
中年丧偶的男人难以宽慰
何况待嫁的还是辛苦拉扯的长子
同族的邻居赶来帮忙 男人坐席
女人拾掇嫁妆 置办喜宴
别忘了在被角缝上栗子和枣
和花生 虽说将来的孩子是外姓
三叔蹲在门槛上啜泣 反复解释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 娶不起儿媳
如果不是三婶治病花光了钱
男人的眼泪动人 却又很无奈
喜宴从早晨吃到傍晚 发嫁的人
不放话 迎娶的人不能随便启程
我的兄弟坐在床边 红红的盖头
遮挡着他的脸 他的心里想什么
墙外响起来路不明的歌
原来是傻子大爷赶来凑热闹
他说 草绳百庹用处多啊
人生百庹有几何啊 有几何
喝酒上头的男人们 交流生活
谁被欠了债 谁被拖欠工钱
谁被虫子吃光了庄稼
谁的儿子被老板打断了腿
原来悲伤不放过每家每户
只是时常改头换面 不易发现
月亮出来了 车轮动了动
婶娘们搀扶着兄弟 迈出了门槛
农夫的清晨
我说服树木让他们慢些衰老
我踩醒台阶他们说天亮还早
有个声音在催我起床
更大的声音引领我走向田野
我在多么熟悉的地方迷路
我身边行走着多么熟悉的陌生人
我折断荒草
他们折断成片的草原
我把石头扔向东方
他们捡起石头打太阳
我凝视草尖,时光转弯
我脚踢朝露
他们在草根汇成秘密的河
树林里堆满无边的坟丘
打马入林的人
心怀幸福般长啸
这不能不说是吸引
我却另有约定
在黄昏,我们将谈起
从有到无的古老命题
以及灵魂逃遁的百万形式
夜晚的秘密
有一个秘密这次我得告诉你了
父亲,我想杀死
你梦中的黑马,把它埋葬在梨花树下
在我们老屋的榆木窗底
我听着屋檐里的滴水声,以及一万匹
黑马的悲鸣,它们在黑水的河面奔波
它们搅动河水的声音
我再也难以忍受。父亲,让我把它杀死
给你的劳碌画一个无可更改的句号
而且一万匹大马踏踏的蹄音来自你的噩梦
正有力地增加
我内心的紧张,就像海水已经抵达村庄
的边缘,我快要支撑不住。听——
我们泥水班驳的石灰墙在众马的嘶鸣声里
震裂了腑脏,石灰脱落,砖瓦跌落
砸死爱家的老鼠和蛇
父亲,如今我们比鸟更孤独!
啊,一匹马的悲鸣引来千万匹马的悲鸣
就像一面恼人的镜子映出众多的自我
我不得不安抚枕下的匕首,对它说今夜
在你熟睡时,带它去取消一片动荡的荒原
和荒原上不舍昼夜的黑骏马
请相信杀死一匹马就是打破一面根本的
镜子,一切必将重归于零。
凹地上的村庄
我看见了这片村庄。
层层梯田向外延伸,渐渐
与遥远处的山陵连成一片
像是要把村庄抬升到山顶
清晨的炊烟顶着微霜升起
红的瓦,白的墙,不等阳光来照耀
它们堙没在大地的暗黑中
看见这片夺目的村庄。
层层梯田来自山脚,旋转
仿佛要把村庄压挤到更深处
安静!
祝福他们在安静中突围
我看见这片处身冰凉的村庄。
像个过于深沉的少年——
一些试探性的决定,几个小心翼翼的梦境
有人出门但最后据此归来
凹地上的村庄准备上升
他的沉默要求我们安静!
雪的幻想曲
需要怎样的雪,我母亲说过
一整个冬天的雪不能积攒到某个单独的
日子。白色,银色的雪,像雪一样地白
在我们那里这是惯常的比喻
像句首押韵却最终涣散的诗句
在低黑的屋子里被我们深深记住
家庭的一个成员出门,回家带来异乡的雪
另外的人帮他扑打,寒冷中闻到春天的气息
麻雀偶尔来觅食,不小心陷进孩子的圈套
树木脱下伪装的累赘,准备换上透明的灯盏
我们经过时,它抛下坚固的光的碎片
击中我们掩饰不住的要害,“这是季节的恶作剧”
一些人的嗓子哑了,对他们来说
这么多的雪意味着无可消解的盐,要用很长时间
才能消化。有雪的日子,醉汉不便出行
他容易在无色的地方看见颜色缭乱的光
以为天上飘落的东西,很快就组成新天堂
家屋背后的山,柔和下来的棱线
延展着将要深入到庭院,男人们在打扫自己的门
雪继续下。一条黑狗跑过街道,什么时候
它才能融化成雪一样的白色?我父亲说
不是所有的黑都能在雪地里消失,不被人发现
误入家门
一样的斑驳的石灰墙,屋檐下的破瓦罐
承接融化下来的冰雪
他——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朝我微笑
说,“你来了?”
我走错了地方,还是房屋换了主人?
他站在门内,我站在门槛之外
水声滴嗒,如同水纹在干冷的空气里扩散
午后的阳光快要撤出这座宅院了
雪在大地上
几乎瘫痪,损失的部分难以被发现
“今年收成不好
你知道,这里的土地衰老了。”
仿佛我是在水面荡漾,脚在下陷
土地真的衰老了?我想笑,嘲笑这位新主人
当我感到寒冷时,雪在塌陷
他们笨拙的手堆起的雪人面目全非
这你怎么不抱怨?
“冬天快过去了才下第一场雪,
历书上说明年干旱,怕是又没有粮食入囤了。”
他一直没有邀请我进去
我想看看里面,原来的布置
是不是也被改变,这个愚蠢的家伙
忽然问起“你是怎么进来的,夏天的时候
我们就把围墙加高了一尺?”
但是你连阳光都阻挡不住,更不用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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