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残诗歌（30首）


《祖国》

面对大好河山，隐喻的人终于像失去了什么。
如风，吹落了禁果。
他的内心，一片虚脱。

亘古苍茫。
于皇天后土之中，始祖的庙寝已然蛰伏。
雄伟的祖根，败落，如草木。
洪荒在宇，万物如咒。

春秋复返，星云半有半无。
“大曰邦，小曰国。”丛生的狐疑布满丹青。
好一部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编年。
骨鲠铩羽而归，光阴将历史追没。

哦！祖根强大的掘墓人。你们的国，
“或”已被“玉”取代。权利抱团取暖。
无限江山，俨然养畜之闲。


《有史以来》

有史以来，无数影子在历史里行走
山河依旧，风景不殊
风把帝王将相吹上了天
将小人物吹皱

是谁的记忆沸反盈天
浩浩江水卷不走封建余年
几个孤魂野鬼在野史里晃荡
斑斑点点，将零星的真实点亮



《踪迹》

往事如焉，大木苍茫
在大都市中的无人区
那些参差的虚空终于到来
我谈笑
我圆舞
我俯瞰那些大地的表情
将那些不能绝望的灯光解读
那些曾经倒置的光阴
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故事
遇见，或者赞美
我终于打一切的充实中
诞生出莫名的虚无


《三更记》

一切都已安眠，我把自己剔除在外
三更天被风吹成了绝响
抬望眼，没有仰天长啸的冲动
喜欢看江湖，散入漫天星光

独秀。我纵容自己
再与万物继续一回。我宁可永不停止
被造物嫁接于冥想之中
成为日月星辰，或者它极小的一部分

安息哟！尽管大象永恒不止
燃烧的原质仍要起来告辞
晨钟暮鼓，暮鼓晨钟
我闭上眼睛，打入俗世，仿佛虚空照临


《西湖记》

因果之缘到来了
人生如寄，如今寄寓杭州
并非深陷其中
内心充满令人深思的南宋
或临安，或武林
秋风吹起，没有沉重
西湖的胜景将一切消融
那些年
有视死如归，有精忠报国
有浩荡的满江词红
有直捣黄龙的英气
有钱塘潮来的雄风
我的落花踏尽的王朝啊
我的世道交丧的南宋
我不愿触及你偏安的苦痛
且就一杯酒吧
权作对同姓的慰藉



《隐喻》

桐华已老，枫红正盛
满地骄傲的金甲
历史重又打回原形
那些王的死别
有什么风味值得沉湎
江南一十四州
铩羽暴鳞,复见翻跃
成王败寇，尽入史鉴兴替

其实呢，臣服与否
不过是西湖的又一场失忆
断桥、苏堤
年年晨风暮雨
它的子民只视若风景
亦且是——
“淡妆浓抹总相宜”



《悲歌》

万物滑向古老的深渊
此刻，严重的时刻
无数诗人在悲怆中行走
那个黑暗的空间有些辽阔
他们窒息
以至于无法走出

关于忧虑、死亡和醒悟
诗人带着孤寂的形容
无声无息的深长的哀怨到底何为
是一文不名的矫情
是故作玄虚
还是歇斯底里的号痛

这并不十分完美的夜晚
月光闪烁其辞
大海里涌出星星
诗人们的内心啊，单纯而又超越
但他们渺小而又长久


《晚秋》

大地真干净
只剩下些阳光游移不定的微漾
我站立在无穷后退的秋天里
像一个吸足了水分的孩子
理解不了秋风残忍的扫荡

在由许多花儿编织的围城里
有低飞的鸟儿掠过草丛
另一些声音，窸窸窣窣
其实，你和我怎么知道呢

它们正在进行着仪式上的告别
有的正在开始，有的已经结束


《壮年》

置不置可否，青春都将离生命而出走
如果有大风大雨起来，就算为这段生命饯行

在熟悉与陌生之间
收起翩然的鸥鹭和驰骋的骏马

真正的生存指向活着的每一个细节
一如那血液涌动，布满全身

不必想，我们已跌入运命的壮年
谁知道生活的每一步打着什么埋伏


《呈现》

这世间，每一个存在的事物
都有它呈现自己的方式
有的以水，有的以火
有的以气，有的以土
有的以“一”，有的以“无”

哲人说，“万物皆流，无物常驻”
我们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呈现我们自己呢
我们都在一定的尺度上开始
同时在一定的尺度上结束

事实上我们都遵循着自己的逻各斯*
但却鲜有对努斯*——理性神的追求

注:*逻各斯:古希腊哲学中语言的概念，即“说话”、“话语”。引申为“规律”、“法则”。
*努斯:古希腊哲学中“心灵”、“灵魂”的概念，后以之代表自由的主体本身和精神冲动。


《秋天的痕迹》

属于谁的，谁终将将它收走
属于秋天的，如今又只剩下些痕迹

可秋声是那么地美
大地上落满了诱人的果实

我停留在无数过往的秋天里
任秋风秋雨将我充实



《中药》

从未想到中药与我有关
如今它已与我紧紧联系到一起
不是因为医学的博大
而是因为生存和生命第一

大火与它有关，小火与它有关
空间与它有关，时间与它有关
如今有一些知识我已有些熟谙
比如，先泡半个小时，大火煎开了

小火再煎，四十分钟，不间断
有些知识我是“久病成医”
首次五碗水加满，可以出药一小碗半
第二次四碗水加满，可以出药一小碗半

其实，无论罂粟也好，曼陀罗草也好
断肠散也好，合欢也好
即使是中药的性有阴阳，治有“反治”
气有炎寒，都无法换回人曾经的悲欢

我们总是些弱而无助的人
夜幕将近，有中药的气息在陋室中升起
我们都爱着我们爱着的那些人
有时候唯一的幸福，就是看着她们
将煎好的中药当作美酒，一饮而尽



《此去经年》

寂寞乡关，秋风未满
矗立在城市的顶峰
似一只失群的孤雁
我情非所愿
拼命遥指梁山泊的春天

那些故乡的影子，它们好慢
愉悦的青草，欢快的群山
桃花若隐若现
抱着无尽的辽阔
我要倒回去，与我的河流重新相见

其实，哪里有经络
哪里就有我的家国
此去经年
秋风不远
一些往事仍旧在空中飘着


《秋风对》

秋风，秋的风。仅仅只隔着寒露
不归仓的，便都归入空蒙

大地，在大地的深处。穿越暗涌
穿越岩层，我听到万物战栗的哭声

而向后，我的表达一直向后。唯有
秋风，它繁复着，是我的拯救


《在酒楼上》

在酒楼上
不喝酒
吃火锅
并不觉得有什么滑稽

在酒楼上
遇不着像吕纬甫那样的老朋友
带来满是伤痕的故事
也觉得庆幸

在酒楼上
本应是件快慰的事情
可一想起弟弟的电话提及母亲的身体状况
我再一次泪眶满盈


《另一种归途》

天色渐渐接近黄昏
我也渐渐接近幽暗的归途
迷迷糊糊的意识中
我不知何时外面已经风雨大作

我讨厌那一连串的隆隆的闷雷
但我惊喜在它们之前的闪耀的电光
在即将被黑暗淹没的地方
它给予一刹那的光亮

我猜想，这应当是人的另一种归途
它已在我们的存在中进行扩张


《在路上》

夕阳是圆而且满的
在路上，它把黄昏衬托得古色古香

在路上，我同时想起可怜的西西弗
可怜的西西弗，他永远在路上

夕阳又来过境，它就像是神话中的石头
永远保持着敌性的方向


《冬至》

秋光拼命杀伐
霜威步步紧逼
万物逐渐退守最后的防线
无须想象
一场惨舒的变故终究要来

我不是一个自然的囚徒
故我不需要背叛
我知道，冬至虽然来了
我们也还可以选择上路
可以选择自在地安眠

因为天地有正气
自然的节候一如往常
它们从来不偷袭
不搞潜规则
它们永远保持着严密的力量


《定位》

黎明涌来，光阴涌来
那些个一闪而过的光耀
就像一柄利剑
把内心的昼夜从中劈开

世人套上面具，行囊来不及备载
宁静开始退守，喧嚣已经到来
真实开始回归，虚伪已经到来
无邪开始退隐，罪恶已经到来

我把自己定位在地下
定位在无边的黑暗地界
你要相信，这不是异端
不是叛逆，不是沽名钓誉和颠倒黑白

其实，它就像是一株正常生长的块茎
被掩埋也许是一种更好的生存状态


《反生活》

如果生活可以反过来
请把曾经的光阴步步收回
从三十三岁退回二十三岁
从二十三岁退回十三岁
从十三岁退回呐喊时代
从呐喊时代退回母性之身

那里曾经有我们最初的愉悦
我们曾如天地初生时的混沌
在那里，我们试着拔节
被聆听，并且尝试最初的赞美
然后步步变革
我们最终成为偷吃禁果的人


《这些年》

这些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
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而我同时被东风和西风压倒
粗壮的四肢逐渐老化
内心不再时常悲悯
感动陷入疲劳
唯一的好感觉是
五味不再爽口
五色不再迷目
五音不再聋耳
难得之货不再干扰我的底气
纵浪大化我虽还做不到
但内心已被风吹得越来越平静


《预言》

略有变换的飞鸟是果敢的
它飞越界限
现身另一个畛域
成为无边时空的王

从青铜时代到今天
有一些飞鸟
一直端正在古老的轴线中央
企图承续泱泱大国
只是，有的飞得苍茫浩大
有的飞得临深临薄

我曾经以为
勇敢和怯懦都只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
其实它们很轻易地将人的命运改写
人生如若走调
自由的飞翔便杳然黄鹤


《时光书》

那些藏在深处的时光
它们是那样地轻盈
它们如此美好
它们让大地出蒙，火云满天
它们让坚果成熟，让松鼠们复活在寒年
我惊喜于这造物的伟大
它让我完全陶醉其中

可它们又是无声无息的
它们很轻易地将万物的流年运走
万物如此快活
但很快销声匿迹
我是万物之一
我自谓懂得造物一点
可藏在深处的时光正在将我盘蚀



《黄昏记》

夕阳散乱，乌鸦纷纷隐去
那些苍茫的往事
此刻静默，或者在水中禁语
天地如一苇沉浮
所有的历史浸入宽阔之域

在这里，风云曾经锁住咽喉
风流曾酿成血光之灾
上海滩啊！当年，喧嚣如雨
飘蓬相顾，历史与痕迹
谁曾经是谁的载体

在这里，英雄曾来
渔樵曾来，斧头帮曾来
东方明珠把双耳闭合，它已厌倦了
江水陈述那些纷繁的年代

如今的黄浦江
再也飘不动风花雪月的震荡
一些事物已经将另一些事物掩埋
那如黄昏的时光，无须再重演一回
风只要一吹，一切还都在眼前


《三更记：致上海》

不知不觉间，就挨到三更半夜
大上海，我初来乍到
感觉到的不是它的大，而是它的细腻
因为下榻了大众大厦以后
我们就打车直达黄河路
在那里品尝到半岛酒家的菜肴

如此回味着，出租车司机绵绵的声调
大上海，从气度和饮食进行对照
它们完全没有合拍的味道
三更半夜，我致虚极，守静笃
我希望与大上海呼吸成一个节奏

那些富有状态的高楼大厦
它们矗立成我内心的高度
它们在尽情地呼吸和独白
而我的意志有点薄弱

抵达黄浦江畔，我孤枕成眠
不能入梦的请快来入梦
三更半夜凉初透，大上海
我独上高楼，望尽繁华路


《鹿角树》

在儿童公园里散步
我突然学会了对一些植物命名
万物都有它的形状
有形状的固然应该有它的名字

比如其中的一棵树
它零落了所有的叶子
丹青全然褪去
只剩下愀然的骨感耀示春秋

有人以高空为背景
为它留下瞬间的写照
一片直刺的玄虚便凌空到来

其实，我一来就注意到它绝美的标枝
粲然如鹿角，奔放似马蹄
它的弘毅与春明桥竟然是如此搭配

且让红线绒们在万众中耀眼吧
我独爱它的风姿
我不管别人都怎么叫它
我要单独为它命名为“鹿角树”


《朗读者》

这个世界孕藏着太多的毒
比浩瀚的书肆还要丰富
有人阅尽沧桑
有人尝试着对恶进行救赎
而有的人只是一个注视者
我觉得，我也是其中之一

实质上，我们的大多数都扮演着
注视者的角色，沉默贯穿始终
我觉得，如果不能堂而皇之地发言
我们最起码应该做一个注释者

其实，我们更应该做一个朗读者
不仅要读，而且要读得抑扬、顿挫
让不明白这个世界的人
多少变得明白一些



《田野上的黄昏》

红彤彤的夕阳悄然坠下
远的近的杨树
仿佛秋天布置下的卫兵
将某些野火和我们自由包围

我和父亲整理着田塍
四周已经昏暗了
偶尔有新的火堆升起
拖拉机打破常规的寂静

我们和三三两两的农人
还在自己的土地上操持着
无边的事业
这事业就如春夏秋冬的轮换

也像那蚊虫的飞翔
它们都坚持着秋天的方向
这的确是项伟大的事业
它因为裹挟了土地而臻于永恒


《归途》

群山、群树逐渐从光阴中褪去
一只飞鸿没入旷野的边缘

当所有的声音都沉浸下来
有大风，吹拂过静美的秋天



《有风的早晨》

早晨的风,很大
我打开窗子，放它们进来狂欢一阵
然后将窗子关住，将它们升温

多么清光无限的良辰
风竟然以吹拂的方式敷衍了她
然后植物以摇动的方式敷衍着风
我又以浮掠的方式敷衍着这些植物

这个早晨，在风中兀立的人不多
我低着头走路
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