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榕《抽屉诗稿》(50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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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14 14:30:21
晏榕
抽屉诗稿(50选5)
之一 谶语与狂欢
从一开始,这道光线就挂在那儿。
死亡。比文字间的缝隙还要狭窄,比白纸还要菲薄。
所以人们往往视而不见。作为生者,他们像石头一样径直奔跑过去,一天一天地纷纷落进去。可永远走不出光线的另一侧。
而鸟鸣就在另一侧,甚至连一声鸟鸣也走不出。那是挽歌。
我忽然想到,上帝会感到悲痛吗?他制造出了这面镜子,哦,双面镜。
一天一天,一路言笑。扭曲的身影犹如纸上舞蹈的文字。时间永远是遥远的,不论它指向前还是后,左还是右。
它像窗外叶片一般招摇。幻象复制着幻象。谎言连缀着谎言。谁能穿透它?
看,连枷锁也是遥远的,连喘息也是遥远的。所以,只剩下了喜剧。
世界乐在其中,一步步,朝向那水银的终点。光明的黑暗。意义。无意义。但在这里却被分开了。
那些躯壳儿匆匆而过,表征身份的服饰、衣帽、高贵的什物、奴卑的骨头、王者的口气……当世界全都落入那道光中,大地会在什么地方?
它们自己否定了自己,并以此构成了莫大的喜悦。
这真是些贵重物品。而我只有将躯壳打碎,才能成为观看者。
灾难。更大的灾难。欢声雷动的灾难。却无法让我与受难者和解。
打开房门,向外走出十步,再退回来。这样来拒绝,以灵魂的名义。而不是充当一个鼓掌的人。
听听,每个角落,每个片断,都在鼓掌,都在唱和。时间,唯一的绳索,被拉成了盟友。
所以必须彻底拒绝,用肉体。呼吸。用每一根竖起的汗毛和抽搐的神经。让所有的事实成为一个事实。
当血淋淋的夜幕降临,它就会把一切命名为黑色,万物似乎由此言归于好。
暖如春宵。一刻千金。
这由经验带来的无知,隐藏在我们光润的皮肤下,但我们却赖以生存。
没有心悸,不需要沉重话题。没有邪恶,不需要连连惊叫。
而春天里的末日就像染上了性病。脸蛋儿白里透红,香味儿四外弥漫,舌头幽居独处,牙齿密不透风。
因此所有的拒绝也只能是一种拒绝。水银之外,文字的呼吸,几乎成为一种怜悯。
而当咖啡里加入了菊苣,界线终于消失。
有名无实的生存,恰如一只圆圆挺腹的水果。没有核儿。也没有刀子。只能靠粗暴的想像来维持其枝头的摇曳。
一样的阳光和雨露,一样的疾病和不安。新道德。这成了秘而不宣的法则。一个时代的奇迹。
瞧,我们的世界都是机动的,马达隆隆,什么也不缺。
界线处处消失。
被粉碎的可以改头换面。被珍藏的可以丧失殆尽。独立可以妥协。利刃可以磨钝。姿态可以扭曲。少年可以老朽。
可言说的和不可言说的。可理喻的和不可理喻的。可证伪的和不可证伪的。可憧憬的和无可留恋的。
流亡的和定居的。裸露的和掩盖的。疯狂的和正常的。腐烂的和勃发的。
浪漫与伪饰。假意与真情。生者和死者。石头和灵魂。
思想。另一个思想。形式。另一种形式。
于是“大众”再次出现。涛声。更多的大众。像鱼群一样沉浸在光明深处的丑陋里。
连夜里的呻吟也毫无二致。生活,呵呵,既等同于欲望,也等同于思想。
四月的馨香漫延成了白色的海,淹没了春天的尸骨。
孩子们。稿纸。雪中道路。银铃的笑声。在心中生长的少女的树。甚至谜。存在之物和不存在之物。也溺死了。
接下来是午睡的谎言。所以月儿高挂。仿像。
但仿像抛弃仿像。恰如一座城市的地图,挂在大小街口的地摊儿上,没有摹本。这才是真正的作品。
只需一个眼神儿,就瞥见每日来临的风暴。
这颓废的白纸,堕落的词,发麻的手脚,体内的小小王朝,绝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危机。
呵呵,彼此都是一天,彼此都是观众和演员,彼此都是现实。超现实。
用谎言来谴责也能让它哭出声来!
果实开始无限膨胀,模糊了所有时节的轮廓。毁灭。在仪式的宫殿中。毁灭即宫殿。
黑白交配的时刻,鱼的影子们也燃烧起来,炫耀着各自的姿势。
陷落。大地之所。这是词语唯一的方式。在冷酷游戏中享受面具下的幸福。
花朵终于绽开,那是词语和它的服饰。它的家族。它真正的魅力在于挑逗了阳光,也撩拨了黑夜。
之后枯萎,弃绝整个花园,和充满淫意的春天。而时钟必须是静止的。
海必须是静止的才能迎接一个婴儿的诞生。
那道光线依然隐秘,露出一丝得意。一个寂灭的终点,映照着躯壳儿们弯曲的倒影。
他们幸福奔跑的姿势就像花瓣儿的颤抖。另一种死亡。
那是只双面镜,两种时间。崩溃的和悄然发育的。两种生者。死亡之下的,和死亡之上的。
而狂欢持续进行着,场面盛大,大家真的都在笑。
酷似初夜的节庆,以无目的为目的。
只有词语被击溃在墙角,保持诙谐口吻,互相插科打诨,既不是启发,也不是拯救。
只有它们,眼睛沾湿,看见了一切。
之二 伪装之域
黑暗。小巧的容器。却能容下所有的人,所有麦粒儿般的名字和它们的叫喊。
所有的风,坚硬岩石,摇摆的姿势。时间缓缓倒下的样子。
那些经历过冬天的树桠,已学会装点死亡,怀念或者遗忘。把美诞生在恐惧里。
所有的液体也在其中,酒,幽秘的梦,没有归属的鲜血。所有的大海。渗入日渐萎缩的边界(那只是个小小的括弧),僵硬的地缝儿。
只有灰烬在发笑。从未安息的兄弟们,你们可曾忆起你们来自四面八方的风?
来自燃烧的阳光和跳跃的波涛。巨大的手。花蕾。肉色的水果。
而今你们加入了阴影的队列,阴影重叠着阴影,像凝固的旗帜。笑容也凝固了,带着被俘者的幻灭。
而我像个隐居的人,安顿于危险和救赎之间。在这细细管道的两端往返不停。从耳朵到嘴巴,从眼睛到内心。
从高耸的纪念碑到被掘出的骨骸。
两种颜色,都在昏沉沉的睡眠,它们认为这是值得信赖的补偿方式。
所以,美仍在繁衍它的后代。恐惧感被互相复制,如此琐碎,夹杂着雨水和火焰,思考和斗争。
敌人,不光制造了锁链,而且走入了我们体内。敌人以我们的面目出现。
新技巧。包围和填充我们。隔绝和分解我们。最后,我们就成了敌人。
但它看起来就像是在挣扎,恰如时间是在一滴一滴地淌血,反射着没落帝国倏忽而逝的微光。
看,主人公们怀揣纸笔纷纷造反。改编。原创。不分昼夜。现实被压扁。超现实被拉长。
牙齿不再愤怒。金属穿上了睡袍。时钟们被告知:保持沉默。忍受。忍受。不光对死亡,也对沉默自身。
我发现,“我们”是有限的。连“我”也是有限的。
这是严酷时节的礼物。花朵不再居高临下,欣然与橱窗里的烟味儿契合,啜饮黑夜。
人声鼎沸,但街道消失了。涛声依旧,但大海倍加荒凉。
实际上,花蕾刚过子夜就开始嫉妒起黎明。昏睡的人对所有的呵欠表示愤怒。而这是我们尚未发黄的扉页。
软绵绵的近代史。
羞辱。不存在智者与愚者间的较量,只存在如何抵挡(转化)羞辱。小小的唇。咸腥的发泄口。
从夜至晨,书页被倒着翻了过去,回到一把冰凉的青铜刀子。
退化。我们称之为生活。当大海退去,还有什么是无边的呢?
呵呵,只是一间卧室,装饰一新(遥远的风暴挂在墙上),盛满了遍体鳞伤的裸睡者。
这是用来布置清晨的物品。石头。生锈的铁器。未干的衣服。发霉的长出绿苔的词语,和心脏。
最新的诗歌。浸着毒汁的报纸。扔进垃圾袋的避孕套。
用它们充当四时的祭物,避开厄运。
讨好视力低下的酋长,向他禀告寒冷已远,疾病痊愈。玩具已被抛弃。嘴巴全都张开。
那只泣血的飞鸟仍囚在它的笼里。长触须的虫子们在匍匐前行。
容器里充满了甜味儿。漂流的词语会一一返还。
只剩下一堆语言的尸体。赞美。一切都是贡物。这竟然成了辨认我们自身的依据。
全知。先知。一无所知。
我们是可恶的,还是可怜的?是合法的还是不合法的?是受害者还是迫害者?
那在风中写作的人,只是为了把自己从身体里推开。
一片叶子。谄媚的舞女。像鸡肋一样的修辞。不是被自己推开,就是被自己占有。
一千个梦只有一个结局。一千个结局都在一个梦里。
花瓣碾入泥土,大雨倾盆而下,你还想还击吗?
于是,时间的伤口被舔得发痒,万物萌生。像呼吸一样可信。
退化也有它的秩序,宛若病毒,长着美丽的枝条。可以统治一个春天。
一场崩溃。批判的孑然挺立。反批判的落叶归根。
真正可怕的是(这可以看作是美的极致),它决定了所有骨头的命运,灵柩的方向。
一天,一年,一个时代。不会有奇异的话题。
有选择的必要吗?苏醒。逃避。向上。向下。小秘密。
其实,连这一时刻也是被指定的。
伪装之域。“一”的世界。
只有。一块土地,一座石碑,一张笑脸。一条道路,一家旅店,一套制服。一份报纸,一台电视,一个声音。一种天气,一个旋涡,一个时令。
只有。一部小说,一场戏剧,一个作者。一份宣言,一扇天窗,一束光芒。一个高度,一类思想,一款罪名。一种诞生。一种死亡。一张白纸。
但有一种伪装是不同的,以伪装对付伪装,带着诡秘的笑容和空寂的心。
狂喜。以沉默的方式。或者相反。在黑暗中寻找黑暗,聆听钟表内心的私语。
我始终相信,在暴露之前,它在悄悄记录着什么?
饥饿感。连它也是虚无的。
苍白蒙蔽苍白,边界消失。它只是个小小的括弧,却要来终止一切。
喘息。一只空空的碗。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生还。
之三 缓慢的时针
它变得越来越薄了,一个日渐瘦消的季节。小心翼翼的绽放和仪态安然的萎落。谋杀。
它正悄悄把暗红的印痕拖长,那些迷人的信仰,风干的血,和正在变得性感的阳光。
它把镜子收起时,也把每一件事物密封起来。石棺。弯弯的一秒钟。轻巧的一个pose。
一滴滴地蒸发,一寸寸地腐烂,别无它虑。
而影子纠缠着影子,披着光彩照人、霓裙罗裳的诸世纪。
是的,冗长的日落。正常智力。
墨绿色的文明,隐伏着野蛮的长矛、苗条的旌旗和相互调情的篝火。
尖锐的风划过两个身体,一个巨大,一个渺小。两个宇宙。海水和岛屿,遮蔽着漫无边际的冥想和孤苦伶仃的日子。
却都潜藏着呼号(有人喜欢说是呐喊,他们太容易相信并依赖嘴巴),高亢如日,微弱如星,沉寂如尘。
哪一个是我们的模样?可以让那把乐器弹奏出这阳春的本来面目,可以区分花朵的神气和我们从中领略到的哀伤?
哪一个正将绝望拖长,再拖长,等候着我们的辨认?
而熄灭的分明是四个世界:一个是感受的,一个是描述的,一个是本在的,一个是猜想的。
这可以看成是一场乱伦。洞穴与灯盏的博弈。
哦,还有一个伟大的书写者,圆睁双眼,目不转睛,直到它们全都被封入容器。
冷漠的陶土,热情的梦想,单纯的水晶,神秘的铜。
透明的幸福。不透明的痛苦。
当这些钟点全都深陷入时间的污泥里,他的笔端正好吐出月亮,鸟儿正穿越黑色。
但事实上恰恰有一个世界溜了。物质。反物质。永远的错误。而眼神就是那层迷雾。
只有带腥味儿的身影在相互拍打,以石块和浪花作为应答。
它像个老者,佝偻着身子,似乎还患了肺炎。昼与夜,潮闷如一声冷笑,咳嗽。折皱的纸。
我猜想,是我们的任性使它放缓了脚步。
大地之上(我可以说“尽头”吗),白色的思想波涛一样堆起,雾霭一样喜形于色。
而那里已没有了暗语。诗歌的把戏。和那流动着的被称为知识的岩浆。
花朵也熄灭了,昆虫们收起了触角和蜇针,没有什么会溶化眼睛,也没有什么能刺疼皮肤。
只是延续,从延续到延续,那些“主义”滚动得像砂粒一样好看。
真的,鬼鬼祟祟是个漂亮的词儿,既可以描摹心理,也可以计算脚步。
这使我想到海德格尔,呵呵,三种烦。但只能活着,不得不活,全都是活。
你可以说这是剩下的王国。遗迹。就像我们遭受掠夺的身体。
就像熵。缩小到黄昏七八点钟。小小的胃。消化了荆棘的混乱和刺猬的雄心。
集体无尖锐。
所以蝙蝠出动,让小新闻们在空中爆炸,超声波的世界里,不需要哨音和交谈。连渐渐褪色的拍翅、翻滚和重叠也是多余的。
暗灰色的斑点,娱乐天地。飞翔。
其实,只要它停在那儿就行了,只要它是冻着的就行了。对,那小小的海,那时针指向的——寒冷。
只要屏住呼吸就行了。假象的艺术。以现实的形式。
奴仆们偷偷藏起石头,堆砌在通往星期天的路口。它们坚硬得多像我抛弃的诗句。
而心如磐石——这似乎还远远不够,那就再加上——火如枯血风如铅。每一个想法都成为我冻伤的脚趾。
少了点儿疼,多了些痒。这是合情合理的赔偿方案。
谋杀。不动声色。以丧失的方式赢得自身,真高明。
那就消耗吧,并使生活合法化,一遍遍地消耗,一遍遍地生活。
让这群孩子像虫卵一样蜷缩在静止的一秒钟里(过于寂静的时间还是否属于时间),并且,害怕一个想法远甚于一个事实。
真正的监狱。关于毒汁的一则小广告。不光是季节生病了。
我隐约觉得,帏幕刚刚被拉开,而不是落下。
当白天背叛白天,黑夜侵犯黑夜,那动弹不得的究竟是什么?牙齿,舌头,还是整个时代?
一出好戏。关于一丝光线,关于那声不和谐的鸟鸣,关于沉没。
白日梦,闪电的国度,颓废的手指,生活笔记,装聋作哑的智慧,还有死亡的日期,都只能作为装点。
真正的核心只是一个谜:人。
醉醺醺的房子。窗前有窗,门后有门。这只是一场风暴的内部。一个蕊和它害羞的梦。小岛屿。
可它会来吗?它在吗?它正和“时间”这个词儿挤眉弄眼。噢,戈多!戈多!
花香弥漫。蛹在嗥叫。两幕风格迥异的独白,居然能同时上演,美的分娩。
词语在筑巢,黄蜂在挑衅春天,新绿在焚烧,煤在撒谎,高高竖起的头骨在寻求敬意,而花岗岩已经溶化。
被串起的宝石。这些是还没被分光的财产,可以寄存在地平线上的那抹黝黑里。
兀鹰守卫着夜。笔依偎着白纸。缓慢搏动,微弱到像茕茕孑立的纪念碑。
关于它们睡眠或者醒来的传说,我只能略述如上。新世界。
而且据称全都装了进去,自然的和历史的,貌似从眼睛到心灵的距离。
之四 暗如星子的人
人啊,暗如星子的人,沉睡在黑白交汇的微光里。两个世界的嗤笑,恰如催眠的新式牧歌,排泄着花朵的污秽。
那么情意绵绵又危险的交锋,划出了涟漪般的伤口,曲折诱人。淌血的闪电向远处不断推开,成为硕大空洞的眼。
一个刚刚发芽的暧昧景致。
这就是界限,大大小小的城池,圈定了那么多五光十色的轮回。
而在地垅的边上,斐德若又在问:“你从未出过城门吗?” 我不知如何作答。干脆,把它理解成一个身体的问题。
正如这些文字和它们的阴影,谁是谁的符号?谁在驱赶谁?皮肤隐瞒了一切。
但那陈列其中的似是而非的微笑,像闪耀的残缺的月亮——盛着我们的归宿。
乱草丛生。经验的人,聪明如蝙蝠的人,吐着白色呼喊的人。
吟诗的人,口袋里装着自己的轻佻身影和孩子般被宠坏的黎明的人,在腥腥的三月闭目打鼾的人。
骄傲如一道弯弯的睫毛。时间的新装扮。
而饥饿的幽灵们纷纷出动,拖着压扁的名声、遗言、床垫儿。小坟茔。
他们都在说,那节奏、那震颤就是他自己的呼吸,那大地的波动,就是他们在和自己舌战。
这是第一个条件,可以凭此摸寻到那些瘦削、扭曲的脸。
这是铜镜。反向的黑暗。照得见那石头的怀念、花蕊的哭泣、大树内心的摇摆,还有掩埋时间尸骨的傲慢。
照得见被剥开的春天里,那些黄铜飞翔的姿势。
弹痕累累。
十年就此倒下,蜷缩成一天,一个黎明,一次逃亡。二十年就此沉睡,蜕化为粮食,村庄和空空宫殿。
而野兽成群,出没于模糊不明的路灯下,进行着羊皮的交易。
既说“不”,又说“是”。
连最细小的想法也被瓜分了。完全的对称。一丝不安紧跟着一份得意,一阵隐痛紧跟着一片欢呼。这是第一个宗教。
但我不是悲观论者,也不是怀疑论者。就像一只圆圆鼓腹的水果,或者它静谧的核儿。
沉睡也好,做梦也好,还有那些花枝招展的形式,屈指计算的运气,甜和苦,热情和冷酷,有什么不妥吗?
至少看起来,它们都还像是可供欣赏的对象。坠落可以流转起舞,腐朽可以挂着笑脸。
有什么不妥吗?它们早已不是那个春天的副本,它们是自己的副本。
于是,在某个寒冷时刻,这些被移植的躯干不得不以想像为食,靠着词语取暖。拥抱。亲吻。身体的扭动。意志的喘息。
爱在打圈圈。
搭配上文化衫的汗渍,符号里的脸,星星睡意惺忪的眼神,原野上孤狼的声声嚎叫。
呵,那荒芜之夜,我们竟不能将之扩展到一个年代,一个洞穴,或但丁在黑森森前的一次眩晕,蒙田在冰冻的葡萄架下的一次战栗?
这算不算患上了失语症?
于是活着或死去的问题不再严肃。这似乎不是件多好的事儿,可也坏不到哪儿去。
你看,那么多人活动着四肢,粗壮的,纤弱的,就以为触摸到了时间。
(实际上,那只是一张打着粉底的脸,和永恒无关)
而同时,那么多时间的肢体被我们冷冻了。当血液不再流动,还会有思想吗?
其实,应当这样问,当思想成为一堆固态物,活着抑或死去还有意义吗?
手和脚,嘴巴,身体。姓和名,口吻,家世。爱和情,背叛,遗忘。你和我,日子,生活。不幸之大幸,毫发无伤。
而那个最初的用来辨认自己的念头,显然可以归于命运之误会,我们甚至可以讨巧地说一声——那是场灾难!
就当我们被切开了。支离破碎。血迹斑斑。
一半瞒哄着另一半。而且绝不会一劳永逸,对,一半的一半,一半的一半的一半。
而它们曾经盛满诗歌,盛满空无一人的大街,或作为一枚奇异的水果拼贴在街口的招牌上。
现在它们各自互不相认,互相嘲笑,激愤地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对方。直到心甘情愿地用对方的名字称呼自己。
呵呵,切开的人,须用尘土变回他自身。
魔术。一次冒险,许多次冒险,集体的冒险。变幻莫测。
大地用黎明和黑暗来冒险,我们用肉体和灵魂来冒险。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共同完成那镶着金边儿的荒诞,而用不着半句辩护。
那穿透和扭曲的神力,并非来自天宇,而是隐藏起来的“另一半”。
我们都有罪,连那些空空的摇椅也是有罪的,连门把手也是有罪的。
新道德。光彩夺目。哦,奇妙的磁石!哦,哈哈镜!
我们是这世界的任性的孩子,和这世界是我们的任性的孩子,是一样的。这是荒诞内核里最美丽的成份。
这时描述西绪弗斯的故事是难为情的。最好收拢触角。最好一动不动。
走出城门,意味着灵魂出窍。
在壁橱的硝烟里,依稀可见精装书们疲惫的神态,它们鼻青脸肿,阵脚大乱,刚刚经历了肉搏。
有些在胸前炫耀着战利品——遥不可及的“高尚”、快如闪电的“爱情”、包裹严实的“伦理”、笑容诡异的“运气”……
还有几个掂着脚,怯怯叫着——“这和我们无关!我们是复制品!”
结局如蜷缩的草。
噢,不。结局如夹在书里的三叶草,发霉了。
孩子们在花园奔跑。矛在地下。梦。血河。迟疑的大雾。这不是我们的身躯。
之五:生活回执单
幡然而悟。这并非我们不朽的身躯。也不是不朽的理由。
呵呵巴斯噶,呵呵卡西尔。老问题。叶子旋转而下,晦涩而忧伤。是认识你自己还是听从你自己?!
是狂叫还是沉默?!是保持傲慢还是躬身而行?!而大地无动于衷,它认为一切都是可靠的,同时也容忍了它们的不可靠。
就像今天早上的那缕光线,来自孤独尽头,却统治了信心满满的墙角和屋檐。
呵呵那么多小圈子。我是在两条街道的交叉口遇到它们的。走路或做梦,或二者兼而有之。
它们有的叫生活,有的叫死亡,有的叫沉思,有的叫无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蓬头垢面。
有的哺乳,以集体的仪式幻想穿越门楣和屋顶;有的吸血,跟着一串儿珠光宝气的王朝。
都很崇高,都很卑微。亦真亦幻,宜种宜收。
蚕吐茧丝,蜜蜂筑巢,在同一个程序下生产了面包和诗歌;我是说,连一只昆虫也在它的圈子里,即便我们视而不见。
但没有一个喜欢呆在中心,让时光的水声将它团团围拢。
无论你用严密的数学,还是准确的想像,都会发现——那些理性的窗户,非理性的玻璃,幸福的冰花,罪恶的温度,原来都是既静止不动,又心机重重的。
还有乌云缝隙里剥落的油漆。请配合超现实主义的口吻,至少,先把挂在脸上的“微笑”摘下来。这是最大的现实。
还有马路与床单上固执的墨迹。那由鲜艳到凝结的过程,多像一场爱情。
每个星期天在小旅馆失眠的三个小时。哦,想一下尤利西斯的大海。
还有时常陷入神经质表情的墙上的斑点。我喜欢伍尔芙的忧郁。它不代表混乱。
没有一个喜欢充当那枚坚硬的核儿。荒诞。
荒诞可以置换现实。而荒诞之上的荒诞是一场风暴。
那真正的中心就是驱除一切存在,风暴之眼何其平静,它宛若处子,却怪癖多多。
我们的问题是认为它是反常的,就像活着,就像死去,就像运气,就像做爱,就像我们吃着面包谈论道德。
就像我们把这一切称之为生活,迷恋或痛恨着一个没有姓名的人。
一个不明不白的罪过。一场没有缘由的战争。
禁闭。绝境。大屠杀。大逃亡。大苦大难。大圆满。
于是歌唱。个人的或群体的。悲凉的或狂喜的。充满仪式感,或仅仅作为一次自慰。
歌唱啊,歌唱这困顿的时刻。歌唱每一片投射到我们肌肤上的光亮和暗影。
歌唱落日的坚持,歌唱它牙关紧咬的呻吟,它的喘息,它的幻梦,它眼里黯淡的血丝。
歌唱这有毒的大气,这群张大嘴巴呼吸着的人,这优美绝伦的睡姿。
歌唱今天的报纸,歌唱它模糊的日期,还有这捆抵制白纸黑字的出版物。它们也正与肉身作战。
歌唱它们的角色,正面的抑或反面的(没必要去区分了),歌唱它们。
又蹦又跳的抑或步履蹒跚的,歌唱它们。
头头是道也好,语无伦次也好,歌唱它们。
大海气象万千。
我迷恋超现实的原因,是觉得它能用风暴的方式映照出时间的模样。不动声色的风暴。扭曲的脸。生活的身段。
但是必须歌唱。以泰戈尔的胡须。黄宗羲的纶巾。以我窗下的一池静水,夜半蛙鸣。
心如止水和声嘶力竭是一致的。
用眯起眼睛的智慧,和鸢蚁的笑对峙。用刀子的狂妄刺杀空气。
所以他说,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所以他说,长歌当哭。 所以,歌唱可以是一个圆形人物。在天上飞,在地下睡,在脚步的间隙里思考。
无间道。在最苦的那一层歌唱。一团烈焰,咬断了舌头。一片冰心,拒绝融化。
歌唱啊,那些厮杀的球队,迎风招展的旗帜,枯萎的呐喊。
歌唱啊,步行街上的鸽子,招徕情欲的广告箱,漏水的大脑。
歌唱啊,疯长的股市,逼真的假币,短命的烟鬼。
歌唱啊,迷失的晨风,霉菌超标的牛奶,被罚站的孩子。
歌唱早高峰,歌唱晚高峰。歌唱信用卡,歌唱公积金。歌唱身份证,歌唱化验单。歌唱计程车,歌唱钟点房。
歌唱它们和生活寒暄,握手,闹别扭。
歌唱它们扮演黑黑的瞳仁,要吞噬星星。
歌唱啊歌唱。商场在促销,宠物们想着越狱,骚扰电话妄想占领法庭笔记,而流感早就盯上了蠢蠢欲动的暖冬。
歌唱啊歌唱。星期一的离婚就好比星期天的车祸,二手房像微醉的花朵遍地生长,在彩票窃窃私语的危机时刻,会议谋划着隆重开幕。
歌唱啊歌唱。听说很多消炎药都失效了。
歌唱啊歌唱。通往某个时节的车票总是售完。
歌唱啊歌唱。留守处的纸飞机成功迫降。
歌唱啊歌唱。一天早上副镇长离奇出走了。
歌唱啊歌唱。这光景像一辆混凝土搅拌车呜鸣而过。
歌唱啊歌唱。堂•吉诃德的长矛为之击节喝彩。
歌唱啊歌唱。天鹅湖上的冰鞋害羞地自燃了。
歌唱啊歌唱。魔法早已失灵。
歌唱啊歌唱。歌唱耶稣受难,歌唱人群逃离,歌唱牙齿里的秘密。
歌唱天气预报,歌唱拼图游戏,歌唱公共场所的智商。
歌唱光辉岁月,也歌唱怀疑的钟点。
歌唱春寒料峭。也歌唱漫延的地火。
歌唱拉娜•托纳的精神崩溃,也歌唱奥哈拉的热望。
歌唱童话,也歌唱荒诞派。
歌唱绷带和纱布,也歌唱休克疗法。
歌唱日晕,也歌唱龙卷风。
歌唱日子,也歌唱月子。
歌唱那条狭窄、垂直的小路,也歌唱田野。
歌唱。歌唱。歌唱。
歌唱歌唱歌唱。
歌唱歌唱。
歌唱。
(《抽屉诗谢》共50篇,因篇幅不便,现选5篇参赛。并祝活动圆满成功!晏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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