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榕《汉字》(3000选30)

跋

翻山越岭
你须走过长长的路
你须付出千辛万苦
所以这种感悟
常常表达在
一本书的最后
但是现在
那抽腿奔行的质朴
似乎正在远去
我想提醒的一层意思
出自杜甫的慨叹
而今成了我
反刍的自嘲
当生活只剩下
一场欢宴
只剩下痛饮
狂歌
和空空的时节
那些蛮横的口吻
霸道的想法
就会成为我们的盐
成为
点缀没落王朝的
勃勃雄心


碧

草的颜色
玉石的颜色
琉璃瓦的颜色
一排排跳跃的
波浪的颜色
刚刚清洗过的
天空的颜色
它们都绿得耀眼
干干净净
清清爽爽
透着激发欲望的
味道和气息
那些别出心裁
用它打扮宫殿的人
你们可否知道
它其实还是一种
特殊的
凝固的血
只有那些
一尘不染
一片丹心
一身正气的人
才流淌着它的成份


采

多希望人们
永远生活在
那样一个轻巧
而优雅的
动作里
去采摘枝头的
一朵花
一片叶子
一枚果实
去采茶、采莲
采采汗水
采采幸福
有些人热衷
用征服世界的雄心
去采石、采矿
采采油
采采煤
采采这星球最坚硬的
核
我喜欢
在这荡漾无边的
黑色浪尖上
采一线孤独
采一丝光明
采采内心的不安
和突围的勇气


钝

我觉得
作为一把刀子
作为长着嘴巴的人
作为会思想的芦苇
作为一个
叫做“现代”的社会
有意无意
去维持钝的状态
是可耻的
在一个钝钝的时代
不光刀子是钝的
舌头是钝的
思想是钝的
就连默不做声的钟点
就连每一秒的跳跃
每一口呼出的气息
也是钝钝的
就像是生了锈
所有金属的成份
都变成了褐红色的
氧化物
用手轻轻一捻
就会碎为粉末
掉落一地


鳔

鱼是幸福的
身体里有这样一种
奇怪的泡泡
收放自如
随心所欲
一团小小的空气
居然就能
控制上升与下沉
控制它们和水面
和海底的距离
控制它们和光
和黑暗的距离
控制它们身体的
密度
控制听觉
控制呼吸
不像我们人类
常常无法把握
命运的沉浮
每天被无限的空气
包围
却常常无法计算
生命的重与轻
无法行动
也无法呼吸


繁

它长着一副
怪脸孔
就像我们
不着边际的生活
就像真的
会在什么地方
暗藏机关
衍生出
一个又一个
不可告人的秘密
它让我们猜想
在这毛茸茸
黑黝黝
软绵绵的
漫长时日的表皮下
真的会有一个
精密的核
偷偷装着心事——
一团团
一簇簇
撒播在天宇
盛开在田野
有时像多情的星光
有时像害羞的花瓣


范

别看它挺抽象
其实就是
界限
就是那些
淡入淡出
重叠交叉的
影子，和它们
悄然移动的姿势
就像从黑夜里
溜出的熹微
或者破晓的
一个乐段
它们让一个早晨
成为早晨
而且还让人们
想象出
黑黑的林梢儿
红彤彤的云霞
而越是在混乱的时刻
那个奇迹就越发沉静
屏住呼吸
坐直身子
就像太阳
专注地升起


辩

语言这东西
一定是个宝贝
我们不是上帝
不能说一就是一
说二就是二
但可以通过
唇枪舌剑
巧言如簧
为那生活的内核
做做辩护
你瞧，生活也好
真知也好
它们看上去
多像是一团
被罩住的火
虽然偷偷布下了
那机智的舌头
伶俐的想法
和朝向黑暗深处的
决心
却常常言不由衷
暗含了混沌
和偏离的危险


鬓

它的地盘不大
却占据着
极其特殊
甚至是险要的位置
它靠近眼睛
更靠近耳朵
据我猜测
也靠近最为密布
而敏感的
神经
所以，那里
总能及时察觉
时光的动向
分阴可惜
岁月峥嵘
那儿的每一根头发
都长在如烟的
往事里
所以，即使曾经
绿鬓红颜
楚腰卫鬓
最后也都会变得
像云像雾
像雪像霜
像一位归乡的老者
走在疏落的风雨里


裁

有时我会觉得
生活
就是一把剪刀
和一张纸
一块布的关系
只有材料不行
只有工具
更不行
生活的意义
其实是裁
必须要用心判断
用心丈量
用心设计
才可能让日子
恰到好处
才可能让未来
按照你的想象
长出花朵
才可能让这个
臃肿不堪
又赤裸裸的世界
少些阴谋
少些硝烟
少些铜臭
穿上它合身的外套


砭

用小小的石针
扎扎皮肉
就能治好各种病
这是古代中国的
高明医术
一种
生活智慧
那些聪明的人
还常常
用这把石针
去扎扎国家的
皮肉
让它通经舒络
益气活血
我想，越是古老
越是文明
越应该习惯于接受
这种保健
否则，等到
老木朽矣
即使一阵寒风
也能刺到
它的骨头里


除

我欣赏这个字的
是它的坚决
是它的
毅然而然
斩钉截铁的意志
用铁的温度
钢的坚硬
来除害
除暴安良
除旧布新
还有它的
数学的头脑
美学的心
你看，它不光
能化做一段
小小线条
以螺旋的思维
站于数字之间
让严谨整齐的序列王国
天翻地覆
而且
它还会背起一个
年迈的钟点——
那一年中最后一天的
不眠夜晚
纵身跃入春天


伴

实在不知
伴侣的存在
是因为我们
生而孤独
还是为了验明
生命的本质就是
给时光
加上重量——
那些微微泛黄的
稚嫩尖叫
高高抛起的沙包
从手掌缝隙滚漏出的
漂亮石子
一路风尘中的
鸟鸣、危险阶梯、俏皮话
从闹洞房的游戏里
遁逃而出的
忠贞不渝
还有漫延开来的
小和弦、面包、感冒日历
那滑向大地深处的
火焰的旋舞
和用皱纹拼出的
合唱的微笑


必

有什么事物
是一定要的
有什么命运
是一定是的
有时想想
这世界的可爱之处
恰在于它毫不理会
你的意志
似乎坠落和跳跃
是一致的
似乎连美都不用
去推动
你也许要问
那吼叫的意义是什么
那繁茂葱茏的意义
又是什么
是啊，是什么呢
是你可以这样问
可以做梦
可以烦躁不安
可以慢慢地知道
真正的必然
是对必然的超越
而有一个地方
也是必然的存在
它叫做自由


半

二分之一
你仔细琢磨过
事物的一半是什么状态吗
一半的一半
一半的一半的一半
半天、半夜、半路上
半山、半岛、半边天
我觉得它们
都很迷人
有时简直是一种
暗讽的智慧
就像眩窗的羞涩
厅堂的敏感
我的一半可以是你
可你能感知
活着的另一半吗
时间的另一半
花与火的另一半
对，盛开或者燃烧的
另一半
它们告诉你
世界复杂而有序
即使可以半途而返
也不能半途而废


玻

它只能和“璃”
放到一起
构成一种
现代物质
简约而时尚
质感又朴实
据说它来自
沙子
和石灰
却比那些混合物
更纯粹
更坚硬
更刚烈
它有些像
我最心仪
又惧怕的少女
小花苞、羞涩火苗
雨后发甜的空气
单纯得透明
却容易受伤
那一尘不染的世界
万物毫无距离
触手可及
可一旦破碎
就会让她们的心
滴出血来


豹

虽然比老虎小
可仍然属于
最为凶猛的野兽
而且行为更为乖张
眼神更为怪异
我记得里尔克的那首诗里
写了它的步容
和意志
而当它进入汉字的想像
真正令人敬畏的
不仅是那永恒的晕眩
不仅是目光
和身姿
甚至不仅是散布在
那些黑色斑点间
来自原野的神秘
更因为它居然能被
称为雪
称为海
称为云
称为金钱
而决不能
用一根细细的管子
来窥视


杯

小小的器皿
通常是透明的
用来盛满
各种液态的
情愫
水也好
酒也好
茶也好
羹也好
快乐也好
幸福也好
忧愁也好
哀怨也好
终归是可以
咽下的
人生很简单
就是
端起来
咽下去
而不必去想象
那是挂在墙上的
弯弯的弓
还是会让你乱了方寸的
小小暗影


凳

一个板板
四条腿儿
就诱惑了你的屁股
安抚了你的脚掌
你的腰
让你心甘情愿
躬身屈膝
甚至于
偶尔坐坐
冷板凳
还会觉得怀才不遇
满肚子委屈
所以，我提议
即使有了
方便的凳子
我们最好能抽空儿
怀念一下
没凳子的年代
怀念怀念
挺直腰板
傲然站立
怀念怀念
席地而坐
盘腿清心


低

你长的个子
可以很低
你脚下的土地
可以很低
你栖居的寒舍
可以很低
你窗前的天空
可以很低
甚至
你风中的姿态
可以很低
你雨中的吟唱
可以很低
在电闪雷鸣的钟点
你的叹息
可以很低很低
在秋天逼仄的气息里
那无声的抗拒
很低很低
但是，只要
骨头没有离开身体
在任何情况下
都绝不可以
低三下四
低下身子
低下你
高高的头颅


朵

它就是花
花开了就叫花朵
花没开就叫花骨朵
有时天上的云
美丽如花
我们便叫它云朵
还有
我们身上最像花的
一个部分
是耳朵
有时想想
既然祖先天才地
把它用作量词
我们为什么
不再进一步——
让这世界充满
一朵朵笑脸
一朵朵心情
一朵朵爱
一朵朵吻
一朵朵温暖
一朵朵词语
一朵朵像花一样的
纯洁的生活


奔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三头牛聚在一起
就能表示
急急奔跑
但可以想象出
它们奔向前方的
倔气和豪放
还有三头牛都拉不回的
那股闯劲儿
可现在，这种犟脾气
已越来越少
大家都行色匆匆
各奔前程
却早已变得
没有耐心
拈轻怕重
还有谁
会像一头动物
东奔西突
还有谁会去
披着星星
奉命赶路
还有谁会去想想
一个女子和月亮的
遥遥距离


垂

直着向下
这个恭恭敬敬的
小动作
可以支配手
支配头
支配一声问询
一丝牵念
还有一世功名
还有万世不朽的
刻在花岗岩
大理石
水晶上的名字
而我最欣赏的
是那一根
细细的
直入水中
静默无声的
鱼线
而且，我知道
垂钓的从来不是
鱼
而是一江冬雪
和浮生里的高贵


匆

它几乎
表征了这个
风风火火的世界
你看
来匆匆
去匆匆
花开花落
云卷云疏
似水流年是匆匆的
过眼烟云是匆匆的
似乎这一切
真的会在一瞬间
零落成泥
碾作尘
看来
我们要想想办法
把这面旗帜上的
那一捺
画得慢些
再慢些
要想办法
把日子拉得
长一些
要用尽力气
去拽住生活的
小小尾巴


粗

我不知道
除了树干
绳子
和某些为了显摆
英雄主义的
男子汉们之外
它还会讨谁的欢心
的确，它常常显得
笨拙
而且庸俗
有时甚至是野蛮
就像个
咧着大嘴
光着膀子
目不识丁
满口脏话的
大老粗
但在我狭窄
逼仄的字里行间
我始终在寻找
一种粗
不是退回到
原始的狂啸
而是抵达
精确之上的自由


非

这是个
胆大包天的家伙
居然敢跟“是”作对
搬弄是非
颠倒是非
想入非非
无事生非
而且
无论你多么厌恶
它都充当了
不可或缺的角色
它存在于垂下的帘幕
也存在于光芒中
它存在于翻滚的大海
也存在于静止里
它存在于持续的琴声
也存在于沉默
你甚至会发现
它有时重要有如
我们不理解的事物
有如诗歌中
滚动不止的石子
有如密林间琐碎的腔调
有如落日
隐藏了它倾斜的喜悦


卑

这是个
人见人厌的字眼儿
或许
在每个人的心里
都有一块
低低的洼地
但还是划出一条
坚硬的底线吧
不管你的出身
多么微贱
你的地位
多么低下
都不要躬下腰
不要习惯于
把膝腿弯起来
更不要不道德
不要想方设法
把浑圆的皮囊
打扮到极致
切记
如果你迫使它
和“鄙”勾肩搭背
你就和“无耻”
站到了一起


拔

这是个奇怪的
动词
你可以在瞬间
联想到
草、牙齿
或者一根毫毛
一座城池
甚至
一座山和一位叫
项羽的英雄
如果在中国
它的对象还可以是
某种火、某种毒
某种以火来攻毒的
疗法
所以，总的来说
它是身体内部的博弈
对风暴的态度
如果你无动于衷
就会是个极其吝啬的人
就会被拖进一条河里
就会永远沉默在
大地的
尤其是海平面以下的
大地的黑暗里


呆

这字很形象
呆头呆脑的
你看，它多像
呆滞无神的眼
多像
一张不说话的嘴
而且
它真的很像
庄子的那个比喻——
一只全然不动
看似发愣的
木头小鸡
可现在
还有多少人愿意回到
庄子的智慧
在没了耐心的年代
以若愚之大智
若拙之大巧
若怯之大勇
像一只木鸡一样
活着
十年虚骄而恃气
十年犹应响影
十年疾视而盛气
十年犹木而德全


凋

岁寒
而知松柏后凋
草木零落
总使伤心
但走向死亡
或者说
走向
对存在的超越
仍然很美
罗丹说比美更美的
是美的衰败
所以，落花是美的
残叶是美的
败荷是美的
连它们沉默的倒影
也是美的
连它们化入泥土的
气息
也是美的
正如我坐在这里
孤独地流亡
像渐渐隐没在天际的
那抹光线
缓慢地抗拒
缓慢地凋零



注：《汉字》共3000首，耗时数载完成，写法与我多年的现代主义写作范式表面上不甚相同，但仍以真挚形式与有效诗性为前提，旨在将现代诗写自觉与中国字思绪相融合，从精神性和“日常”两个层面对民族肌体的最小细胞进行诗意化拯救与捻塑，重新辨认我们的面孔，寻找传统与现代价值的契合点。——晏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