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岸线的十三个梦》


我在腾空的火车中，极力与美境、困倦争持，现实一开一合，一开一合，不时穿过黑暗隧道，讯号找回又消失，我们自知，这趟通话将残缺不全，但梦已如牡丹，一层又一层开展。


（一）十月初五的康公庙，驯服陌生


旅客继承了缓慢的袈裟向我问路
我指着街牌说道：中葡文街名往往是不对应的
蟹行的文字就是城巿的缩影
从并排到上下　　像高空杂耍　　拼出有误会的共识
如磁石的正负极　　大家必须背靠背地相斥

有人背着大量现金
像准备上京赴考的书生　　拿着地图和拍立得
问我：他在哪条街上几号？往东走多少公里？北纬几度？

他们不懂　　这里的路不是这样问的
他们不懂　　这里的事物天天都在重组
那里　　这里　　直走　　转左再转右
上斜坡　　穿过石板路　　就是这样　　
就是那家　　就是你　　就是那
将军　　穿州过省来驯服陌生
　
今儿　　还是花粉夫人的避风塘　　明儿飘木
已堆成迫迁的黄金　　神功戏早已散场
广场只剩独居老人　　耍着荒诞的甩手操
我向竹林七贤借来浊酒　　也想借醉演一场大龙凤
一个旅客突然和我撞个满怀　　但我不痛　　我们彼此
穿过对方　　像穿过赌厅长廊　
最终四大皆空

然而你懂　　我在梦中也是放不下你的
像捧着鸭蛋之人　　让我们怀着敬畏之心拐到后巷


（二）国际酒店的马交郎       

叫卖声断断续续，服务员送我一张彩票；空间，切成了一盒盒火车便当。记住，里面可能有让我们醒来的信物；记住，曾经有梦想的马交郎，如今是哪条挂着的咸鱼干。

再醒来我已在国际酒店的酒吧，是那群婊子养的番鬼水兵把我吵醒了。应用何种语言来发音，才可以准确地问候他们的母亲呢？我隔着玻璃窗犹豫着，突然发觉他出现在对街的摊档上。

他有着深深的黑眼圈，彷佛已睁眼睁了一百年。我问他码头与酒店的变迁，他说岁月已掏空他的眼窝，何况他早已习惯视而不见。

他说，腐烂，是这里唯一的保存方式。

“像隔壁的蚝油虾酱，这里运行着否极泰来的逻辑。”
“所以核电厂的温水抵达之前，长命桥必须消失……”

咸鱼马交郎嘟着嘴，看着人去楼空的清平戏院。那婊子养的还在压价，吊扇与音乐未停，酒吧摇出了一杯鲜红的新加坡先令。玻璃大门没有上锁，大家都是醒着的。

一个醉醺醺的妓女用俄语跟我说：这城巿最不可靠的，是男人和海景房子；
这城巿最可靠的，是运气和吗啡药丸。

如此中西和谐，如此无国界，我知道我必然仍在梦境，于是便有想要醒来的本能反应。


（三）夏令时间

火车广播说：“今晚临睡前请记得将时钟拨快一小时。”

“宝宝，明天就能追回失去的日子。”

火车离开隧道之前，邻座的母亲已讲完了她的床前故事。


（四）南蛮屏风

紧闭的金色的铁闸，阻挡了视线，我们准备好随时承担，一无所获的风险
大黑船已经离开，漂亮的天际线已压缩，暗涌潜藏于，紧闭的金色的夹缝
羊皮制的古航海图，化成贵妇的礼帽；大海和地狱填满，造船厂化成朽木
多少紧闭的金色的铁闸，贴满了结业告示；时间的皱折，隐藏着多少秘密
卖艺人的手风琴压缩了历史，音符穿过风化的廊拱，拉出一整面绣金屏风

紧闭的金色的屏风，城巿躲在你的背后，夜夜为大班们上演华美的脱衣秀
紧闭的金色的屏风，你是拍卖的古董，你是童话里隔离穷人和富人的斗篷
紧闭的金色的屏风，你填海造陆，在大自然中创造直线，挡着冰山和暗礁
紧闭的金色的屏风，现实杯盘狼藉，拉起任何一道铁闸，都通往阿鼻地狱
啊紧闭的金色的屏风，神秘野蛮的紧闭的金色的屏风，已把所有梦想缕空


（五）新填海区新移民林墨的梦

林墨，福建人，新移民，非永久居民。平时不言不语，嗜睡。

林墨在火车上梦见其父及兄弟在海域遇上风暴，贡多拉船迅速沉没，生命危在旦夕，于是她的灵魂离开肉身，飞去拯救他们。被救上岸的旅客，想拿手机拍下她的勇敢，但机器均已进水失灵，变成无用的废物。

当她准备拯救唯一仍未脱险的父亲时，其母亲把她从梦中摇醒，说她整天发白梦，叫她到站后，快点去赌场搵工。




（六）内港，真理的倒灌


梦中　　父亲背我　　穿过茫茫大江
像二十年前的清明节　　穿过祭祖的山林
为了保持呼吸　　他让我钻进他的大衣
他长年累月搬运工的体味　　掩盖了包围我们的浓烟

父亲说过　　为了把勇气遗传给我
三十年前的他也曾只身　　偷渡大江
暗夜的子弹射中船橹　　擦过衣服
打进大海温柔的肚脐

父亲就这样背我　　一步一步　　穿过茫茫大江
努力保持平衡　　像背着一件昂贵的非卖品
他说：“长大后变成怎样的人，取决于涉世有多深；
生命的美好在于，我们总碰上不值得寄托之人。”

这年年月月海水倒灌　　内港水深及膝
星座运程和科学预警
还比不上一只低飞蜻蜓
城巿透支了　　所有的信用和沙粒

乐园的木马已生锈　　玻璃窗已被吹走
虚妄像大江围困
爱像风化的招牌摇摇欲坠
我想向命运开枪　　却只有湿透的火药

父亲　　生活已告诉我活着的残忍
何以在茫茫人海
保持干爽的肉身？

“我儿
那就腾出高位
随水往低处去
渗透万物”


（七）第二轮的生命


我在梦中化成水母
百科全书告诉我
我不擅游泳
移动　　只能靠风、水流和海浪
发光　　不为别的　　就为了照亮自己
没有血液　　鳃和骨骼
更没有爱人的心脏

童书上写着
人鱼是与我近似的物种
用声音换长腿
用长发换匕首
再用赤裸的身躯换取
一行小小的结局──
爱如松露　　徒劳的泡沫

透明的　　发光的　　不动声息
像婚礼上的绣球花
漂亮但与我无关

爱是水母
我们是海龟
在巨大的塑料套中呼吸困难


（八）海上皇宫


采蚝人在梦的阴霾中挖到
一只巨蚝
刀劈火逼之前
巨蚝说
世上还有更值得剥削的他人

采蚝人第二天
往浪花洒上白酒
海水分离
露出海上皇宫
采蚝人赌鱼虾蟹中了巨奖
采蚝人买了一条清朝龙趸做手信

采蚝人回去后
改名换姓
建了一模一样的海上皇宫
代理海之神力和壮阳药
他把所有蚝壳烧成灰烬
建造城墙和防盗窗
把珍珠磨成粉
喝下海洋的爱恨

蜉蝣世界
聚散开合
卸下名牌的外壳
他和子孙也不过是软件动物


（九）观赏鱼


我的母亲在梦的街角
买了几条
观赏鱼

母亲坚持
用西瓜喂鱼
往鱼缸丢活虾头
那些可怜的鱼用牠们的小口
消化了整整一周

有些被叼去眼睛
有些被咬碎了鳍
沉默的那些
被捞起来
解除了挡煞的天职

母亲逆刀
刮去鱼鳞
她用一场场死亡演出
解说进化论






（十）冬令时间

火车广播说：“已醒来的旅客请记得将时钟拨慢一小时。”
大家都不动声息，我赶紧摸索口袋的怀表。
后座的老人凑近耳边，幽幽的说：“你不知道吗？这城巿倒行逆施已许多年了。”


（十一）大航海家的梦

航海家想招揽一批
亡命之徒

他举起左手的铁勾
承诺所到之处皆有无穷
的美女
和金光大道

那打缆的　　造船的
制香的　　酿酒的
和那搓炮竹火柴的
签下卖身契前
要他描述未来的愿景

航海家说　　
他最近就梦到一座新奇的小城
为了晾晒银纸
每天都在增加陆地面积

那里有炮台和长城
但鼓励和平占领
有结构性失业
但推行适度多元化

这样的异域
最适合我们这种大冒险家



（十二）潮间带


我喜欢你是平静的
像你喜欢我的沉默一样

我喜欢日子的平淡和激情
楼梯的脚步声
锁匙扭转
电话震动
高潮与低潮稳定地重复

我喜欢你如常或突然的到来
我喜欢你的牵引和回溯
像你喜欢我的顺从和狂妄
我的独立进取和百无聊赖

像喜欢暖炉和加湿器
像喜欢巨大的温差
忽高忽低的盐度那样
我喜欢你
像礁石和海浪
互相增加和损耗

我们都喜欢维持
准确但不明的距离
我们都喜欢待在
海洋与陆地最敏感的区域
看潮水洁净空间
又瞬间跃满泥巴

你把我的生活
连根拔起
像把一只去掉螯的螃蟹
丢在潮间带
你说
那是最接近梦和幸福的地方
那是我们心的变化的疆界


（十三）大海的名字

大海　　对不起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　　只叫你海　　大海
像称呼街边大叔一样

你可能有个好听的名字
叫南方　　太平　　零丁
有独特的肤色和个性
有不为人知的爱情故事
但我就只叫你海　　大海
尽管我从未见过你的白色鬈发　　随风飘扬
未见过你的领带或宝蓝色老派西装

听说你的同伴都发福了
你怎么越来越瘦小
他们解决不听话的
债仔　　回复失禁的本性
你还代他们藏起想忘记的东西
譬如废料和心事
你总是沉默地在场
像慈悲的定音鼓一样

大海　　但我始终不知道你的年纪
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只竖起一面镜子　　让我自负地呵气
让我把你的名字　　也归属自己
大海
我看不透你
多少年了
我也还看不清自己

但你说这是无碍的
你无法找回那滴蒸发掉的海水
正如我无法回复昨日的自己
每个气泡的断裂　　扭曲　　
倾斜　　破碎　　崩缺
呼气吸气　　潮涨与潮退之间
都是崭新的开始

火车已开进
梦境与真实的三角洲
迷雾的下游
堆起海巿蜃楼
语言已经无用
透明的　　闪亮的　　咸的星辰
已和我们合而为一

但你说这是无碍的
日复日
流星和海豚还在穿梭遗憾
总有些梦
值得我们永远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