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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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14 23:49:29
从
——一个影子的传说
欺骗自己:我可曾真正地认识
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冯至《北游》
一
真正的睡眠只有一次;
在经过那么多骆驼的走、
袋鼠的跳、蛇的爬之后,
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
现在,影子向我爬过来,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它向我坦白它的心迹,
我对它披露我的胸怀。
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
我们是一体:它是我的影子,
我是我的影子的影子……
我的敌人兼朋友,恨兼爱,
逃避兼追求……就像放电影,
一瞬间闪回过我的一生……
二
就像连体儿,我和影子
是结伴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们拥有一样的性别,
被赐予一个共同的名字。
我们也同时睁开眼睛,
第一眼就看见母亲的笑脸,
看见光在她眼里生动地流转……
我们的心里飞出了笑声——
蓦地,我们发现了潜伏在
母亲发丛后面的黑暗,
我们大吃一惊,方寸大乱——
从心出发的笑声张嘴叫出来,
于是变成了锐利的哭声……
这就是我们对世界最初的反应。
三
我长时间安静地仰躺着,
影子驯顺地躺在我身下:
我仿佛一朵初胎的娇花,
影子是承托起我的嫩萼。
我们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但是看不见对方的模样。
影子在挪动,悄悄地爬上
我的身体的各处关隘……
我也尝试着搬动身躯……
蓦地,我的身体翻过来,
与影子一下子撞了个满怀!
在最初的窘迫消散之后,
我们终于认清了彼此的形象,
天哪,我们竟长得一模一样!……
四
当我还没有学会俯卧,
我只能仰望高远的天空,
看两盏轮流值勤的大灯,
孤独地亮了,寂寞地灭了。
直到有一天翻转过身来,
我才发现了下面的大地。
绵软的泥土。坚硬的岩石。
一种厚实的感觉传过来。
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
我要站起来,我要把足迹
托付给广袤无边的大地!
而我的影子也在怂恿,
头颈腰臀腿,一节节翻起,
从躺到坐,从坐到站立……
五
成长是昼与夜的双线轨,
载着我和影子奔向远方……
那是一段多么和谐的时光,
我们几乎总是形影相随。
我爬,影子也脚蹬手刨,
我走,影子也蹒跚迈步,
我跑,影子也累得气喘吁吁,
我跌倒,影子也跟着摔跤。
在互相搀扶中学会了站立,
然后,我们又同时开口说话:
言辞在唇上绽开思维之花。
我们彼此是对方的镜子——
在它里面,我照出明确的自己;
于我之中,它映下清晰的影子……
六
我们的动作如出一辙,
我们的表情和谐一致,
甚至,就连我们的心意
也像连通器一般联结着。
当快乐在我的心里发生,
微笑也浮现在影子的面庞;
当影子的心中感到悲伤,
我脸上也换上一副愁容;
当气愤罩住我的眉宇间,
影子的心头也燃起怒火……
——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
我们就像两个同心圆:
共享一颗心脏,两个心室
可以双向透明地对视……
七
我很喜欢我的影子,
对我,我想它也该喜爱。
它虽然缺乏创造之才,
却有一副超强的模仿力。
我对某人笑,它也展眉,
我因某事哭,它也涕泣,
我向某物怒,它也生气,
我为某某哀,它也伤悲。
我假装生气,它也真怒,
我假装涕泣,微笑,伤悲,
它也真正地哭,笑,哀……
它就像我的一个玩具;
私心里,我把自己当作导演,
影子则是接受操纵的演员……
八
一场华美视觉的盛宴!
我的无所不在的眼睛
注视着影子的一举一动,
不放过任何过渡和改变……
我视觉的雷达在捕捉,
从一个非常隐蔽的动作,
到一串变化的表情的细节,
影子的一切都逃脱不了
我的细致入微的关切;
我的目光甚至射线一样
透视出影子内心的欲望……
我陶醉于偷窥的快乐,
浑然不觉已经犯下了
一个不可饶恕的过错……
九
灵魂的风景多么诡秘!
我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
突然,一个骇人的想法
闪电般掠过我的脑际——
影子也正在偷窥我吗?!
偷窥我的内心的深处,
如我暗觑它灵魂的内部?……
我不由地有些后怕了……
我怎能让它发现我在作假,
怎能继续对它毫无防备?……
于是,我悄悄掩上了我的心扉。
而影子也肯定有所觉察,
因为我发现它那个心室
也不如以前一样透明了……
一零
于是,一道可悲的厚障壁
在两个心室之间出现了;
一道鸿沟把影子和我
巧妙地隔开,却又不至于
使我和影子彻底分离。
我们的心灵已互相设防:
我再也不能透明地瞭望
影子灵魂内部的涟漪;
影子也无法继续无遮拦地
窥视我内心深处的波澜。
现在,我们只能从彼此的脸,
从彼此的表情和神色,
揣度对方内心的变化,
而那神情还不知是真,是假……
一一
现在,影子开始了反击。
我们的思想渐渐分家;
我的自以为是的想法
已控制不住影子的主意。
现在我哭泣,影子却欢笑,
我高兴,影子却生气,
我悲伤,影子却欣喜,
我微笑,影子却失声号啕……
影子已经跟我唱起了对台戏,
我还得为它救场,它一笑一颦,
我都必须及时地跟进——
我抱着一个笨拙的心思:
我不能如此轻易地让外界
看出影子和我人格的分裂……
一二
一个不法的演员摆过来,
我鄙夷她的俗薄和肤浅,
影子却与她陶醉地亲脸,
吹捧其光艳照人的风采;
一个不仁的富人踏过来,
我厌恶他的市侩和铜臭,
影子却和他亲切地握手,
还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态;
一个不正的官僚踱过来,
我憎恨它的低能和高调,
影子却跟它热情地拥抱,
如一个奴颜婢膝的跟班……
而我,则仿佛影子的奴仆,
违心地跟着它亦步亦趋……
一三
追悼会上,我暗自庆幸
人间走了一个真正的魔鬼,
我仍按礼仪的要求伪装伤悲,
影子却兀自冷笑个不停;
庆功宴上,我暗地担忧
世上添了一个虚伪的英雄,
我仍循世俗的套路假装高兴,
影子却妄自哂笑个不休;
接风席上,我暗中顾虑
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熟客,
我仍守人情的常规乔装情热,
影子却偏自讽笑个不住……
我们的心渐渐分裂成两个,
彼此的心思已难以捉摸……
一四
我是逐日不息的夸父,
太阳的所在即我的方向。
早晨,我迈向东方的霞光,
影子却向西跨出脚步;
黄昏,我追赶西天的余晖,
影子却向东去迎接夜色;
我往前拉,它则向后拖;
我往左摇,它则向右摆……
一场势均力敌的拔河,
在我和影子之间展开:
我被拽过去,它被拽过来……
一场对于主导权的争夺,
折腾着我们:我想控制它,
它也想将我置于支配下……
一五
一件事情如期发生了,
我的脸慢慢积攒笑容,
影子却拼凑哭泣的表情,
结果我们只得哭笑不得;
一道门槛拦住了去路,
我一只脚已跨进门来,
影子却一条腿迈出了门外,
结尾我们只好进退维谷;
一个丁字路口横在前面,
我的脚印向左边拐弯,
影子的步伐却向右方旋转,
结末我们只有左右为难……
有多少次啊我们忙于内争,
结局只能是一事无成……
一六
一件明明白白的事,
我笑了,影子却哭了,
我哭了,影子却又笑了,
最后使得我们失了礼仪;
一扇遮遮掩掩的门,
我进去,影子却退出,
我退出,影子却又进去,
最终弄得我们没了衡准;
一条端端正正的路,
我向左拐,影子却向右转,
我向右转,影子却又向左拐,
最末搞得我们迷了前途……
有多少次啊我们反复无常,
白白忙活了一场又一场……
一七
上司来征求我的意见,
我唯唯诺诺地说“很好哇”,
影子却诤诤谔谔道“糟透啦”,
直弄得那老头一脸茫然;
同僚来征询我的评论,
我意味深长地说“可以呀”,
影子却话中有话道“不妥吧”,
直听得那丫头满眼疑问;
下属来征取我的首肯,
我赞赏有加地说“加油啊”,
影子却一针见血道“蠢蛋吗”,
直搞得那毛头一头雾水……
有多少次啊我们莫衷一是,
让人莫名其妙,不明就里……
一八
渐渐地,我有些厌倦了:
究竟,我们能有多少气力,
进行这场无谓的游戏、
从事这种无聊的争夺?……
我的苦恼随厌倦而增加:
我们为什么不合成一个?
为什么不用一副头脑思索、
为什么不以一种腔调说话?!……
心思一旦懈怠下来,
我的体力就自然跟着消歇,
如船舷,随着潮水退落……
影子的力量却壮大起来,
如一条渐渐长大的蟒蛇,
越来越紧地缠住了我……
一九
我漠然地看着影子
如一道裂缝不断地扩张:
从我的身上到我的心上,
到处开拓着它的领地。
那道裂缝啊深不可测——
当你探头,只见一片黑暗,
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我也正懒得去探测什么。
我就是这般心灰意懒:
看着影子的裂缝在我的身心,
越裂越宽,越裂越深……
渐渐地,裂缝变成了深渊,
硕大的阴影蠢蠢蠕动着,
将我一点接一点地吞没……
二零
每当我的嘴刚要张开,
影子就相机争先发话,
把我心中欲说的想法
一字不落地表达出来;
每当我的手正要叉开,
影子就见机抢先行动,
把我心里想做的事情
一件不爽地落实下来;
每当我的脚恰要迈开,
影子就伺机居先启程,
把我心底要走的路径
一步不差地丈量起来……
渐渐地,影子占了上风,
控制住我的思想和行动……
二一
一个同事连连向我招手,
我急急忙忙地走了过去,
她却跟我的影子打招呼,
议论起永垂不朽的气候;
一个同学频频朝我颔首,
我匆匆忙忙地赶了过去,
他却与我的影子套近乎,
理论起股市涨跌的征候;
一个同伴屡屡冲我点头,
我慌慌忙忙地奔了过去,
它却和我的影子装热乎,
讨论起偷期密约的时候……
影子的形象覆盖住我,
就像颜料掩埋住底色……
二二
我对友人说:“只有我是我!”
友人却仍然认准了影子,
与影子一起高谈起友谊,
理解,以及被理解的快乐;
我对亲人说:“仅有我是我!”
亲人却依然认定了影子,
跟影子一道畅谈起伦理,
庇护,以及被庇护的喜乐;
我对情人说:“惟有我是我!”
情人却茫然认领了影子,
和影子一块奢谈起情意,
爱,以及被爱的欢乐……
影子已将我成功地仿制,
我已坚守不住“我”的位置……
二三
一个镁光闪闪的场合,
影子开了不该开的口,
我大声申明:“影子的浅陋
不能代言我真实的思索!”
一个阴影幢幢的角落,
影子伸了不该伸的手,
我高声抗议:“影子的乖丑
不能代表我真正的道德!”
一个众目睽睽的地方,
影子做了不该做的事,
我厉声反对:“影子的偏执
不能代替我真心的思想!”……
但人们依旧把影子当作“我”,
我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了……
二四
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一切都已被影子
不着痕迹地冒名顶替!
——仿佛一个空虚的贝壳
被寄居蟹巧妙地霸占!
影子的做法是如此成功,
我已无法向别人证明:
世界已不相信我的申辩。
一遍又一遍,我追问自己:
面对影子蛮横的摆布,
那个从前的“我”在何处?
终日躲在膨胀的影子里,
看它到处招摇撞骗,我忧心忡忡,
不知还有什么更加可怕的发生……
二五
对于我正在准备说的话,
影子一定要全力更正,
我准备说“轻”,它偏偏说“重”,
从来不听从我的想法;
对于我正在筹备做的事,
影子必定要尽力纠正,
我筹备做“始”,它偏偏做“终”,
向来不顺从我的心意;
对于我正在预备走的路,
影子抵定要极力修正,
我预备走“西”,它偏偏走“东”,
素来不遵从我的思路……
凡是我所支持和赞同,
影子铁定要反对和否定……
二六
大家说我是一个真的人,
我也一心想做那样的榜样,
影子却摆弄种种伪装,
努力破坏我为人的本分;
大伙说我是一个善的人,
我也满心想做那样的模范,
影子却播弄种种恶言,
勉力毁坏我处世的根本;
大众说我是一个美的人,
我也全心想做那样的典型,
影子却作弄种种丑行,
抵力败坏我做事的标准……
每一次影子都振振有辞:
“我为什么要授人以口实?!”……
二七
人们都在吹捧一个圣者,
我心里也抱着一致的好话,
影子却对其污点大加讨伐,
嘀咕“这坏话总得有人去说”;
人群都在阿谀一个智者,
我心中也揣着一样的想法,
影子却对其愚处大力诛伐,
嘟囔“这伤疤总该有人来揭”;
人众都在奉承一个强者,
我心底也怀着一般的评价,
影子却对其弱面大肆征伐,
咕哝 “这窟窿总要有人敢戳”……
影子仿佛患上了疯魔症,
事事都要表现得与众不同……
二八
大家都在帮助一个弱者,
我也捐出了零碎的硬币,
影子却像横征暴敛的官吏,
将她仅有的财产掠夺;
大伙都在援助一个愚者,
我也拿出了笨拙的主意,
影子却像装神弄鬼的先知,
将他仅存的智慧劫夺;
大众都在救助一个伤者,
我也献出了宝贵的血液,
影子却像草菅人命的庸医,
将它仅剩的生机剥夺……
为了追求所谓的标新立异,
影子已无所不用其极……
二九
本该坚固的堤坝决了口,
人们都慌忙填石补救,
影子却公然挖掘缺漏,
说“该流走的就让它流走”;
本该安全的房子失了火,
人们都急忙运水抢救,
影子却赫然火上浇油,
说“该毁灭的就让它毁灭”;
本该谨慎的行人落了井,
人们都匆忙引绳搭救,
影子却坦然投下石头,
说“该死亡的就让它死亡”……
看吧,影子深刻地改变了,
我有些无法理解影子了……
三零
一个背我说了坏话的人,
诚心诚意地向我道歉,
我打算谅解她言辞的冒犯,
影子却依旧骂了她一阵;
一个瞒我做了坏事的人,
实心实意地向我谢罪,
我准备宽恕他举止的恣睢,
影子却仍旧揍了他一顿;
一个冲我起了坏心的人,
真心真意地向我忏悔,
我决定原宥它灵魂的懈惫,
影子却照旧训了它一通……
是的,影子彻底地改变了,
我已经不敢相信影子了……
三一
影子偷偷挖了一口陷阱,
我不解:“你计划陷害谁呢?”
“我也不知道是谁,”影子说,
“不过我一定要成竹在胸!”
影子悄悄搭了一只暗箭,
我不懂:“你打算瞄射谁呢?”
“我也不知晓是谁,”影子说,
“不过我一定要先机抢占!”
影子暗暗设了一个阴谋,
我不省:“你准备算计谁呢?”
“我也不知悉是谁,”影子说,
“不过我一定要未雨绸缪!”……
真的,影子完全地改变了,
我开始害怕起影子来了……
三二
我开始害怕走在阳光下,
太阳就像传说中的照妖镜,
照出了我的影子,我的原形,
我的无从藏匿的尾巴。
遍地的月光,满天的星光,
也成了我的恐惧的源头。
甚至一盏普普通通的灯烛,
也如神话的魔灯,一旦拧亮,
即招来魔鬼一般的影子;
分枝吊灯下,我曾如花蕊,
惊悸地看影子如花瓣将我包围……
光本是我的向往,我的皈依,
现在却为了影子的缘故,
变成了我的逃避,我的恐怖……
三三
也许只有在浓密的夜色里,
当月光和星光都远远走开,
台灯的眼睛也不许偷窥,
我似乎才能够轻舒一口气。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看影子如溶剂,慢慢消融,
慢慢溶进漆黑的夜色中……
一股莫名的快意泉水一样
涌上来:我终于摆脱了影子!
我掸掸手:手影没有了,
那曾经桎梏着我的手铐
终于消失得无踪无迹……
我抬抬脚:脚影也没有了,
那曾经禁锢着我的脚镣……
三四
我已被影子掩盖得太久!
就像一件古代的雕塑
湮没千年,而今终于出土,
抖落了所有的怨恨和忧愁。
我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
我的手指激动不已地伸出,
抚摸着裸露出来的皮肤,
惊讶于再次发现的欣喜;
我的内心同时默默念叨着:
喏,这是结实的腿,这是脚,
这是柔软的腹,这是腰……
最后,我的手停在了心窝,
我谛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如发现返回的道路和路标……
三五
但很快,我的轻松变成了沉重:
影子其实并没有真正地消失;
它只是融入了一个更大的影子,
我已陷入其重重包围之中。
而黑夜啊这白昼庞大的影子,
牧赶起无数波浪的野兽:
波牙撕扯着我的肉体之舟,
浪齿啃啮着我的意识之堤……
我的肉体渐渐地融化了,
先是皮肤一层层溶进阴影里,
继而是皮下的肌肉、油脂,
复而是更深的血液、骨骼……
我的意识也渐渐崩溃了;
我渐渐失去了知觉、感觉……
三六
向所有的道路,我逃避,
影子鬼魅一般紧紧追赶:
这情形仿佛我是越狱的逃犯,
影子是警察,将我追击……
我拼命奔跑,奔跑,奔跑,
从通衢到歧路,从大街到小巷,
从喧城闹市到穷乡僻壤,
从平坦到崎岖,从天涯到海角……
我都累得气喘咻咻了,
影子却依然呼吸自如,
依然亦步亦趋地将我追逐……
我心里不敢生丝毫的松懈;
稍有懈怠,影子即蹿到身前,
逼迫我掉头再往回逃窜……
三七
啊记忆女神!我曾经历过
多少刻骨铭心的绝望和恐惧!
我真的不愿将它们回顾,
并且将它们一一诉说!
在一条清澈的小河岸边,
我尚未甩掉后面的影子,
另一个更为清晰的影子
又突然从前面河水中涌现;
在一个傍晚的十字路口,
四角的街灯同时亮起,
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四个影子
同时堵截住我的去路;
在一个昆虫复眼般的镜室,
每一片镜面都埋伏着影子……
三八
也许,只有短暂的正午
才是我的唯一的希望。
当表针重叠着指向上方,
我知道这就是通往正午的道路。
我的手臂也高高地举起。
啊太阳,我要把你讴歌!
你伟大的给予者兼裁判者,
严厉的目光俯瞰着大地。
请射下你的万千金矢来吧,
请播下你的三昧真火,
我要看影子被火焚,箭射;
请洒下你的金色圣水来吧,
我要受洗,我要洗一阵
彻底的日光浴,从身到心……
三九
阳光,水一样越聚越多,
水一样冲洗着我的皮肤:
黄金的色泽!温玉的热度!
整个的我浸泡在阳光中了!
一种幸福的感觉涌上来;
我无比惬意地阖上眼睛,
陶醉于一个新奇的梦境——
我要让影子永远地滚开!
我要永远与正午同行!——
沿着一条笔直的纬度,
以一种持续而均匀的脚步,
与天上的太阳结伴而行,
我的方向与地球自转的相反,
速度却是一样的快慢……
四零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
睁开眼睛:阳光依然亮丽,
依然浸泡着我的胴体;
而那胴体几乎是透明的……
猛然,我发现一团晦暗的东西
正在我的皮肤下缓缓运行……
天哪!从它的颜色和外形,
我居然认出了我的影子!
原来,影子已悄悄潜入
我身体的内部!现在它继续
深入,循着血液运行的线路……
它已经渗进了我的皮肤,
正继续渗入我的肌肉,骨骼……
一种深及骨髓的恐怖攫住了我……
四一
致命的一击!我彻底绝望了。
我整整一天呆坐在那里,
一动不动,而我的影子
则围绕着我悄悄转动着。
它在嘲弄地画着圆圈。
一个阿拉伯的零:这就是
我的全部抗争的价值?!
一个零瞪着,虚无的眼……
良久,我拾起一枝芦苇,
在地上写下一个无聊的词
“如影随形”,赠给可恶的影子,
蘸着已经干涸的泪水,
在心上写下一个无奈的字
“囚”,留给可怜的自己……
四二
我试着接受我的影子。
我试着把它看作我的伴侣,
一块祈祷的忠实的教友,
不再把它当成我的仇敌,
从未受过洗礼的异教徒。
我甚至认它是身体的一部分,
比如手脚,眼睛或嘴唇,
而不是尚未进化掉的尾巴。
我试着带影子一起出门,
一起参加朋友的聚散,
大街的游行,广场的讲演……
我惊讶地发现:每个人
都跟我一样地拖着影子……
于是,我的心境变得坦然了……
四三
现在,我像一扇自动门,
敞开自己,完全接纳了影子。
我们和平共处:我是母体,
影子是从外界植入的基因。
现在,如果我想往东走,
而影子欲向西方进发,
我们就一起向西方开拔;
如果我想往左边掉头,
而影子欲向右方拐弯,
我就毫不迟疑地改辙,
在右翼跟我的影子会合……
这情形就像我是方向盘,
影子则是驾车的司机:
我的路攥在它的手心里……
四四
一朵鲜花在公园怒放着;
影子粗暴地把它折断,
供养在家中独自赏玩。
“你怎么可以这般干事呢?”
一座独木桥在涧间横着;
等我们前脚跨过了木桥,
影子后脚就把木桥拆掉。
“你怎么应该这么做事呢!”
一架云梯在天堂垂挂着;
影子抓住梯脚使劲摇摆,
可怜的攀爬者纷纷掉下来。
“你怎么能够这样行事呢!?”……
我的批评逐渐地升温,
影子却始终置若罔闻……
四五
影子就像变形的金刚,
一日百变,令我束手无策。
我曾经看着它缩水似的
变成兔子,向一群凶恶的狼;
也曾经见过它充气似的
变成狮子,对一只孱弱的羊。
它有时变短,有时变长,
有时变粗壮,有时变纤细。
长短粗细,影子说是随意:
一阵子想做泰山之至重,
一会儿想做鸿毛之至轻。
而我认为随意里藏着玄机:
它怎么不在狼的跟前妆狮子,
也不在羊的面前扮兔子?!……
四六
我们开始窃窃地争吵。
我的准则是始终如一;
影子的教义是始乱终弃。
我看重的乃是不移的节操;
影子追求的却是变化的利益。
我指责影子纯属变色龙;
影子则以木乃伊相回敬。
我痛斥影子首尾不一,
狡诈多变,无羞耻之心;
影子则针锋相对,反唇相讥
我冥顽不化,有沉沉死气……
我们终日嘈嘈地争论,
我没有办法令影子折服,
影子也无力使我认输……
四七
在口头上,我仍然坚持
原来的立场;但内心有时候,
不得不承认:影子的“自由”,
比我的“保守”更加现实。
我隐然感到它是我的补充:
我是直线的,它是曲线的;
我是方体的,它是球形的:
它的灵活修正了我的坚定。
隐然感到它如刀,我如鞘,
向内,它可能对我造成伤害,
却也可以作凌厉的一击,向外。
感到我们仿佛圆规的两脚,
我站立不移,它轻轻走动,
才能画出一个完美的图形……
四八
一座宫殿在云的高处,
我只能向天仰望,影子却
耸身一变,变作一只鹤,
轻易地就驮我飞了上去;
一座岛屿在水的远处,
我只会隔海远观,影子却
摇身一变,变成一匹鳄,
轻松地就载我游了过去;
一座花园在墙的深处,
我只有对墙遐想,影子却
伏身一变,变为一条蛇,
轻巧地就带我爬了进去……
借助影子的变化和灵活,
我饱览天上人间的美景佳色……
四九
一个恶棍向我逞顽凶,
影子冲过去,乒乒乓乓,
拳脚无情数点着他身上
越聚越多的创伤和疼痛;
一个悍妇向我泼脏水,
影子迎过去,向她倾倒起
工业三废,整座城市的垃圾,
直到她闭上口腔溃疡的嘴;
一个骗子向我行诈骗,
影子踱过去,不动声色的神通
反过来骗取了它的魂灵,
付出的却只是几枚小钱……
啊世界,你再也不能将我伤害!
咦影子,诚可谓“愈可恶愈可爱!”……
五零
于是,我的影子变成了
我的一件万能的工具。
多用件。家居必备之物。
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我随时随地携带着影子,
晴天,影子是阳伞;阴天,是雨伞:
为我遮挡住烈日的光焰,
风的洪水,雨的雾或瀑布。
伞骨收拢,影子又变手杖,
殷勤扶我行过万里路,
只为读遍天下万卷书。
而当我疲倦,往地上一躺,
影子又成了一袭榻榻米,
供我舒舒服服地休憩……
五一
以影子为马,我驰骋大地,
马蹄如槌,大地如鼓,
我如鼓手,看狂飙自马头
骤然升起,吹马鬃如旗;
以影子为船,我纵横江海,
一只魔鞋履险恶如夷,
或荡荡而上,拾浪之梯级,
或晃晃而下,循波之台阶;
以影子为翼,我翱翔天空,
扶摇直上,五彩的翅膀
拍打天的蓝、云的白、阳光的金黄,
掠过一阵高过一阵的罡风……
渐渐地,影子变成了我的
一件无往不胜的利器……
五二
但在梦中,角色反串,
我们的关系颠倒过来。
奔跑,奔跑,奔跑,我的汗水
已成河流,呼吸已成哮喘,
影子却不容我暂时停歇;
冲浪,冲浪,冲浪,我的帆
已倾颓,桨橹和舵已朽烂,
影子却不允我片刻停泊;
飞翔,飞翔,飞翔,我的翅膀
已歪斜,羽毛已凌乱乏力,
影子却不准我瞬间停栖——
而大地无始无终,海洋
无涯无岸,天空无边无际,
何处才是它们的尽头呢?!……
五三
如此,令人不快的事情
仍时有发生。我夸口说:
“我的马浑身皆白,就像雪,
当它飞跑,就像白昼在移动。”
影子则当面揭穿我的谎言:
“昨天不是说你的马像煤,
通体皆黑,当它狂奔,
就像黑夜在移走吗?”我愕然。
我吹嘘说:“我的矛无盾可遏!”
影子则当场拆穿我的诓言:
“昔日不是说盾无矛可陷吗?”我哑然。
我炫耀说:“我上过天国!”
影子则当众戳穿我的谰言:
“从前不是说你下过地狱吗?”我赧然……
五四
当然,在另外一些时候,
我也毫不含糊地当仁不让。
影子接受记者的采访,
摄影时我猛然将它推到身后,
当天,我的尊容就上了封面,
影子悻悻不快,我笑声朗朗;
影子应邀去发表演讲,
发言时我猝然往话筒前一站,
当日,我的豪言就上了头版,
影子闷闷不乐,我笑意盈盈;
影子遭遇发烧友追星,
签名时我倏然挥笔如闪电,
当晚,我的大名就上了专栏,
影子黯黯不欢,我笑容甜甜……
五五
一堵墙在前边隐隐横着,
影子望见了,却并不声张,
有心任我一头撞到墙上,
鼻青,脸肿,牙残齿缺;
一口坑在前面暗暗藏着,
影子看到了,却并不示意,
存心让我一跤跌进坑里,
灰头,土脸,脚崴腿瘸;
一个阴谋在前方悄悄等着,
影子识破了,却并不告诫,
处心教我一朝遭遇祸害,
身败,名裂,信誉下跌……
影子仿佛一个促狭者,
时刻巴望着看我的笑话……
五六
一条狗在后边吠吠追咬,
我大步把影子甩在身后,
命令它将我一路掩护,
挡下尖锐的牙,锋利的爪;
一只箭在后面嗖嗖追杀,
我快步把影子抛在背后,
吩咐它将我全程保佑,
接下可怕的伤,可怖的疤;
一个谣言在后方紧紧追赶,
我健步把影子丢在脑后,
叮嘱它将我终生守候,
收下血口的喷,墨缸的染……
我也像一个恶作剧作家,
对影子的缺德一一报答……
五七
影子曾经置我于无助。.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街头,
我们互相搀扶着行走。
路灯,鬼火一般地闪烁。
忽然, 一声惊雷炸响,
路灯在骇人的闪电中灭了,
我的心神一阵摇曳,
身体慢慢仆倒在地上。
而影子居然躲藏进了
我的安全的体内,不肯出来,
对我的危难不理不睬……
直到大雨终于停歇了,
路灯大病初愈般重新亮起,
影子才蹭出来把我扶起……
五八
我也曾躺进手术室里,
威胁影子要把它切除——
无影灯刺眼地晃来晃去,
锋利的手术刀步步进逼。
影子恐惧得连连哆嗦,
紧紧躲藏在我的身后,
一遍又一遍向我哀求
不要将它无情地弃绝。
其实,我要切除的只是肿瘤,
哪是影子;我根本就无意割它:
它就像我的“蜥蜴的尾巴”,
即使暂时割掉,也会很快长出……
我只是故意拿话吓唬它,
快意于它的惊恐和惧怕……
五九
当然,冲突还是次要的,
宽容与合作始终是主流。
有些思想,我懒于开口,
便交给影子私下里去传播;
有些场合,影子不宜露面,
就让我改头换面地出席;
有些话语,我羞于启齿,
便交给影子暗地里去宣传;
有些运作,影子不好插手,
就叫我改服换装地指挥;
有些消息,我拙于置喙,
便交给影子幕后里去泄露;
有些禁地,影子不便涉足,
就教我改衣换裳地进入……
六零
渐渐地,影子和我成了
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
生活是一座二人转剧场,
我扮正派人物,它演反面角色。
对于一个犯错误的人,
我好言劝慰,它厉声呵斥;
对于一桩有争议的事,
我欢呼阵阵,它不平愤愤;
对于一件新出现的东西,
我褒奖有加,它挑剔不已……
我们一个说“不”,一个说“是”,
仿佛两条平行的铁轨,
互相排斥着,又互相支持着,
共同让生活的列车碾过……
六一
一个酒精麻醉的时刻。
我陶陶然摆脱了影子,
独自去参加狂欢的节日:
疯狂的热舞,纵情的欢歌,
把广场变成了喧闹的海洋。
可是奇怪!我刚一现身,
人群就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纷纷把惊恐不已的目光
不约而同地聚焦向我。
望着他们随身携带的影子,
没有影子的我只得逃离。
我更深刻地理解了世界:
它已习惯了人人形影相随,
不能容忍任何人加以违背!……
六二
一个神经错乱的时辰。
影子欣欣然抛下了我,
独自去赴派对的预约:
挥动的酒杯,晃动的腰身,
把聚会变成了欢乐的课程。
可是奇怪!影子才一露面,
人们就顿时停止了笑语欢言,
纷纷把惊惧万分的眼睛
不谋而合地对准了影子。
看着他们融洽的形影相伴,
没有我作陪的影子只有逃窜。
影子更全面地认识了自己:
一个缺少了我的影子,
连独立的身份都无法确立!……
六三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
通常合两个方面于一体。
对于一个新出现的东西,
它先刮一阵刺骨的寒风,
我后洒一场润心的细雨;
对于一桩有争议的事,
它先之兜头一棍子打死,
我继之救死扶伤的手术;
对于一个犯错误的人,
它始而频翻白眼的憎恶,
我复而暗送青眼的秋波……
真的,年复一年地,我们
似乎正在拼合成一个人……
噫,一个奇异的两面人……
六四
只有借助影子的法眼,
我才能看透玫瑰的本质,
看见鲜花的背后还有毒刺,
看见事物的正面和反面;
看见高挂在枝头的秋天,
浑圆的记忆,饱含春日的风雨
和夏日的阳光,一半是成熟,
另一半则是衰败和腐烂;
看见太阳光洁的圆脸上,
撒满了雀斑一样的黑子;
看见无数灰尘的颗粒,
飞舞于一柱耀眼的阳光,
那光柱啊鼓舞了我的心灵,
那灰尘啊迷茫了我的眼睛……
六五
影子也需倚仗我的慧心,
才能洞悉事物的“外”和“内”,
在恶中见出善,丑中见出美,
虚假和虚伪的夹缝中见出真;
才能透过重重的乌云,
洞察太阳隐隐的行踪;
才能在果肉的腐烂之中,
洞烛种籽完整的保存;
才能在人生厄运的沙漠,
发现信念永不干涸的绿洲,
思想的仙人掌仍在坚守;
才能在生活失败的沼泽,
重拾舵一样坚实的梦想,
和风帆一样饱满的希望……
六六
从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我们瞭望着外面的世界:
世界也许并没有发生分裂,
那分裂的只是我们自身?
从两个隐然互补的角度,
我们面面相觑着对方:
那是彼此的本真的原样,
还是各自的乔装的面具?
偷窥,在我和影子之间
再一次不动声色地发生;
刺探的目光,由变幻不定
慢慢发展到肆无忌惮:
起先是捕捉彼此的表情,
渐渐透视入对方的心灵……
六七
我冷眼旁观影子的笑脸,
心说“那脸怎么这样厚呢”,
影子顷刻就有所感觉,
就识趣地收起了笑脸;
我斜眼旁观影子的煞手,
心道“那手怎么这样狠呢”,
影子立刻就有所知觉,
就知趣地收住了煞手;
我侧眼旁观影子的居心,
心想“那心怎么这样黑呢”,
影子即刻就有所察觉,
就没趣地收敛了居心……
我另眼旁观影子的举动,
影子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六八
影子也偷偷注目于我的表演,
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言说
“还能乱真到什么地步呢”,
我只好中止一向的作践;
影子也暗暗拭目于我的表率,
在旁侧絮絮不止地诉说
“还能伪善到什么程度呢”,
我只好停止一贯的做派;
影子也悄悄侧目于我的表露,
在旁畔滔滔不绝地宣说
“还能臭美到什么级别呢”,
我只好终止一直的作秀……
影子也对我擦亮了眼睛,
看穿了我的表面和深层……
六九
我心灵的大部分领域,
都已经向影子彻底开放,
只有一小块我仍然掩藏,
从不让影子轻易地涉足;
影子灵魂的多半数版图,
也不再对我遮遮掩掩,
但仍有一部分竖着栅栏,
从不容我越雷池半步。
我常常觊觎着影子内心的黑洞,
徒劳地猜度那坚果的包裹里
究竟深藏着什么样的隐私;
影子也屡屡乜斜着我灵魂的暗箱,
企图着探知那硬壳的夹藏里
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七零
只有一次,影子和我
窥见了彼此掩藏的隐秘……
一次极为偶然的经历,
既荒诞不经,又无比真切……
其时我们正在互相窥视,
猛烈的地震猝然摇撼,
我们三分魂飞,七分魄散,
慌张的心神乱了秩次,
竟然误闯进了对方的心田……
惊魂未定中,我和影子
匆匆浏览着彼此的秘密……
我们无比惊讶地发现:
心灵深处,我的暗箱和影子的黑洞,
竟然隐藏着同样的内容!……
七一
岁月该是一种粘合剂;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
影子和我越来越相像,
越来越紧密地粘合在一起。
现在,我们以一个面目、
以一个共同的面目出现。
我们的脸,一侧明,一侧暗,
一边儿清楚,一边儿模糊。
我们的表情开始了拼贴:
四分是欢喜,六分是痛苦;
七分是惊奇,三分是恐惧……
我们的心啊也在组合:
一半是黑,一半是白;
半截是恨,半截是爱……
七二
一个异常晴朗的日子。
我不尽言“阳光使万物生辉”,
影子也不尽语“炽热令百花凋萎”;
我们只是含混地同声说:
“今天天气,哈哈,哈哈……”
一个刚刚满月的孩子。
我不再讲“可能会生病会死”,
影子也不再道“必定将富贵将荣华”;
我们只是含糊地同步说:
“这个孩子,嘻嘻,嘻嘻……”
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
我不复云“然哉”,影子也不复曰“非
也”;
我们只是含蓄地同时说:
“这个这个,嗬嗬,嗬嗬……”
七三
一个需要判别的事件,
我不再坚持讲“是真的”,
影子也不再坚持道“是假的”,
我们只是一同说“大概”;
一个需要甄别的人物,
我不再坚决讲“是善的”,
影子也不再坚决道“是恶的”,
我们只是一起说“也许”;
一个需要鉴别的东西,
我不再坚定讲“是美的”,
影子也不再坚定道“是丑的”,
我们只是一道说“估计”……
我们变成了“差不多先生”,
言辞闪烁,语义飘忽不定……
七四
现在,我们进一步融合。
我们的脸已经统一成
一种颜色,神态和表情
也已不再是简单的粘贴。
现在,我就像一个隐形人,
悄悄隐形于影子的身躯;
影子也仿佛学会了藏身术,
偷偷藏身在我的体内。
我们都仿佛是无形的人,
各以对方为有形的实体:
该我突出的时刻,我就依
影子之躯渐渐聚拢成形;
该影子淡出的时候,它就由
我的身体慢慢涣散隐去……
七五
我曾披挂上影子的盔甲,
去跟影子的敌人决斗,
刀来剑往,几度交手,
他未落败,我未落马。
影子也曾穿戴上我的礼服,
去和我的朋友们聚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酒精的纯度测量着友情的深度。
影子的敌人没有识别出
跟他拳打脚踢的,不是影子,
而是伪装成影子的我。
我的朋友们也没有觉察出
和他们推杯换盏的,不是我,
而是妆扮成我的影子……
七六
我们彼此了解得太深,
已经玩不出新的花样;
我们互相模仿得太像,
已经辨不出孰假孰真。
一种新的化合物产生了,
我和影子都称它为“自己”;
一个面面俱同的多面体,
每一面都既是影子,又是我。
我们常常看着它举手投足,
心头不由得泛起了疑惑,
轻轻对诘:“那不是你吗?”
我们常常望着它载歌载舞,
心中禁不住升起了迷惑,
悄悄自问:“这就是我吗?”……
七七
我们就像一帧重影画:
变一下光线,看到的是我;
换一种角度,望见的是影子。
我们的形体是一朵双色花,
同时散发出两种气味;
灵魂是一张二次曝光的底版,
一摞摞冲洗出来的像片,
无论孰浓孰淡,谁显谁隐,
却总是影子之中有我的印记,
我之中也有影子的痕迹……
现在,我不知道:我和影子,
究竟哪一个更为真实?
真的,我不明白:影子与我,
到底是两者呢,还是一个?……
七八
一生的跨度该够漫长!
我们的演出还不能结束,
还需要全副身心地投入;
尽管光景已经转成了凄凉——
我们的步态已变得龙钟,
牙齿的城堞已渐次倾颓,
发的旗也已易帜,从黑到白,
皱纹更是遍地沟壑纵横!
谢幕的铃声即将拉响,
观众一批接一批散去了,
最后,满场只剩下一个,
只剩下我和影子相对而望,
相视而笑这一个观者:
当我上台,是它;当它登场,是我……
七九
影子和我都已经老了,
我们已不能风一样行走,
或者站立,像一棵松树;
世界已不再是我们的了……
我们已经习惯坐下来,
像一个直角的两边,彼此
都以对方为稳固的椅子;
带着一点点平静的悲哀,
感受时间就仿佛一列
永远年轻的火车,驰骋,驰骋,
我们已跟不上它的脚程,
我们已是不断减速的乘客,
眼看自己的座位不断地滑向
滑向啊那最后一节车厢……
八零
也许死就是生的倒叙……
我们再次终日躺在床上,
看自己如被扎破的水囊,
生机和活力比赛着流失。
我们互相怜悯地搂抱着,
隐隐约约地回忆起很久
以前,在一个安全的宫口,
也曾这样舒适地蜷曲着……
我们已没有气力举步了,
坐起来也变得困难,只能
彼此搬动着翻一翻身;
恍惚感觉地球也在动作,
老迈的黑搂着龙钟的白,
黑夜翻过去,白昼翻过来……
八一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所有的问题瞬间找到了
答案:我们原本是一体!
当我和影子紧紧相拥,
深深感到彼此的残缺——
我们是一个球体的两半:
如果没影子,对我是悲哀;
对影子是悲剧,倘若无我……
不能想了,我们正在向
一个没有感觉没有意识的
深渊急速地坠落,坠落……
我们最后一次向世界张望,
只看见许许多多的人,以及
许许多多的相从的影子……
1999年-2005年,作于山东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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