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所见

廖堇

她从水边回来，推开阳台玻璃门

人间，正好打开卷帘窗

羞羞桃花，早已忙翻小蹄子

她动了凡心，把生活锁进荒原

悄咪咪与天空对视，惊动了夕阳

在云生处看见马蹄，击山水声演奏

她有时听微雨，打破寺庙宁静

有时听微风，拨动山色

偶尔，也坐看小荷惊翻水上烟波

崇拜者转向归途，她神明般

保持信任。教槐树拔了新芽

石榴绽出火花，任由百花突然开落

确实无疑。水边漫漫一片碧柔窗纱

她取出一种话语，教诲许多新奇事物

带着时间和鸟翅，不断前进

并带着蝉声，缠住我

这使我想到一个人，可能是母亲

初春所见

他把空气抽掉，割断雨水

不时莫名生出惶恐，允许任何事物继续存在

后来篱笆与窗帘不安，黄昏值得嫌疑

他用均匀颜色描写每一年，在雪上饮酒

假装成醉汉，煽动惊慌和无助对立

一脸虔诚，盛满圣洁

他经常打开创伤，和刀斧一块狂欢

听朔风嘶鸣，听花瓣离开枝头

反复剥离坚硬，反复尝试回应咒语

面对桃花，众目下也要生出一排绯红

他不允许任何事物自生自灭，偏偏与泥土对峙

人间俗物索要时光，他只谈论旧时烟火

他对情字守口如瓶，直到所有诱惑彻底消逝

摒开一切危险，拒绝一切绝望

在草地上模仿无数细节，不断折断自己

带着单纯进入空虚，而后泪如雨下

人间所有荆棘，纠缠了他一生世

黄鹂鸟

我承认，我在这个春天生了病

风声泛滥。桃花露出小破绽

翠柳一动不动，不敢垂下绿丝绦

庚子年以身涉险，在时间里激起小小混乱

剩下江山与人皱折在左，水皱折在右

左比蝴蝶耽美，右比镜中更干净

左右间，遗下小小一坨惊愕

更比金贵。雷声与尖锐在山水中炸裂

于是我怀揣雁鸣，思图重返春天

伫于柳梢头，与青天道弟称兄

而旷野那么深，始终未能漾开听力和余音

五月：以怒江为背景

时间是刀。神经和梦境被切开

沉默最深处，另一种恐惧进入火焰

向左缠绕澜沧江，平行

继续向左缠结，在栈道上与金沙江对视

乌云袭击词语内部，雪需要反衬和还魂

一场风暴产生，喧哗声比流水更快

吉热拍格相信未来，惟有那曲颤音一击就碎

滂沱嵌满暗光，将冷寂和鸟羽击穿

好大一场水。三荒反复弹奏

南瓜试探性亮出金黄，没了没完

马铃薯假装幸福，没完没了

辣椒拒绝仰望冰冻高原，执意保持荒诞姿势

贫穷吞噬斜谷，那曲河比天空更荒凉

旷野深邃。漩涡一页痴狂

一页妖娆而危险。孟加拉虎嗥叫从头顶掠过

孩子们残忍练习知天命，深谙苍白和虚弱

神祇盘腿坐在一团迷惑里，读书

水稻高举着蓝，狂欢终于滋生敌意

清风和明月很乖，从此练习押韵和喘息

在冰冷的春日的下午

临窗，又见黄昏

艾草相挨了鹅绒，紫云英也是

撒旦出入镜中，不肯远去

轻一些，时间偏低矮

二月，多么快

没有东风，半事未完成

回忆或奢望，不断锁进荒野

数羊也没有用，泡咖啡也没有用

顽疫和恐惧续期，孤独在无限重写

拣起旧时悬曈，种下一种空洞

寂寞或鸟声，经过人间许多个来回

绿火焰已点燃了泥土

欲望或旧时雪花痛苦着

不必不假思索地赞美

不必模拟幸福又轻颤不已

蓝天上，太阳短命

偏执与刀都身轻如燕，别靠近得太紧实

刹那，鸟影深重

山水开门，草木三月才识愁滋味

在浮世

上午，撒旦转身离去

在人类学上，于是羚羊出现

或许以为阳光正好。多云转阴呢

有人在下午说，除了肖邦只听海顿

渺茫处裂出雪意。一生悠悠

无事就剥花生或瓜子，拥挤呢

没人关心。回忆需要绷带

手起，再刀落

切韭菜，切豆腐切绿豆芽

在恐惧中切完三丝，约等于切流水

切钥匙更为可靠。尺度拒绝囤积

孤独在怜悯中抒情，飞翔在笼中躺下

威胁在措辞学上舞蹈，物质怒斥精神食谱

落日与沉沦如此深情，使夜黑刮过树尖

然而燃烧未遂，销魂未遂

时代广场反复张贴壮阳广告，水被玻璃枯竭

种粮人颗粒无收，石头和魔法崩溃

经济时代计划爱情，绿皮火车无人乘坐

盲目被一代又一代传颂，让凤凰闭嘴

狼烟呢，动弹不得

五行遁术分别五内俱裂，再掠夺每一次孤鸟影子

黑夜坚持阴影，启示语词穿透玻璃

此生变成淡颜色，已如水般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