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文成 于 2015-7-31 17:14 编辑
乡村书(组诗)
文/夏文成
一根绳子的胜利
生活的乱麻,或实用主义的稻草
搓成。一根绳子自诞生之日
就在土地,人和村庄之间
建立了神秘的联系。一根绳子
可以捆住一个时代的信仰,可以捆住
土地一年的收成,捆住不安分者
铤而走险的野心,拴住一头牛的倔犟
一根绳子没有锋芒,自然随性
随意而安,心无杀机
但历史上,不知有多少人
不知有多少离经判道的思想
被绞杀在它的手里。比如乙未年
正月十五元宵节,欧家营有个和土地
撕杀一生的人,就借助一根草绳
逃离了人世。村庄上空
嘹亮的哀乐,高调宣告了绳子的胜利
春风咒
春风四处搜刮。它欲将
土地珍藏的秘密全都挖掘出来
而久旱无雨的土地,如同难产的产妇
阵痛一浪涌过一浪
挣扎许久,最终仅产下一个
叫做荒芜的婴儿
此刻,土地的主人二毛
正被强制躺在精神病医院的病床上
接受药水春雨般的滋润。此刻
除了酒精一刻不停地
在他的每一个细胞里翻江倒海,二毛的脑子里
空空如也,抑或纷乱如柳絮
在这片他深爱过
也仇恨过的土地上,摸爬滚打了大半生
最终却是是两手空空,一身伤病
他彻底败给了脚下这片无动于衷的土地
败给了麻木不仁的酒精
败给了自己。单薄得像把干柴的二毛
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只能以竭嘶底里的方式
逃避。一直逃进永恒的空茫里
一如春天,被撂荒的土地
藏在骨头里的魔鬼
二毛曾是个白胆人①。天不怕
地不怕。敢瞪着眼睛
和老爹单挑;老天若敢扔给他一个欠收的秋天
二毛就敢于搬石头打天
把有失公允的天空,砸个窟窿
二毛像个混世魔王,让一个村庄
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一些胆小的树木,看见他就会浑身发抖
二毛敢于违背父母之命,把不称心的婚姻
一掌推开,自身逃往异乡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异乡
撞了南墙回来的二毛,从此胆子像被人
一爪拈了。骨头里仿佛藏了一个魔鬼
每到深夜,就提着利刀追杀他
二毛害怕黑夜。害怕醒着。但无论他整夜开着灯
还是逃进酒精深深的麻醉里,依然躲不掉
那来自骨头里的恐惧。终于在某个深夜
二毛翻墙揭瓦,坐在房顶
对着无边的黑暗,大放悲声
注释①:白胆人,昭通方言,指胆子大,不守规矩,肆意妄为。
春天是土地的娃
秋风收割完又一茬庄稼
村庄在紧锣密鼓的忙碌中,歇下来
喘口气。离春耕还有一阵儿
暂时卸掉重负的老牛,倦卧在牛棚里
咀嚼着艰涩的往事
只有土地闲不下来。一层又一层霜压下来
一场又一场雪落下来,一阵又一阵寒风打着呼哨
四处扫荡。土地无处可逃
老实巴交的土地,似乎也从未想过逃
她正忙着在严酷的天气里,孕育着下一个春天
她在黑暗的土层下,忙着筹集
每一个水分子,寻觅一个个
钙离子、铁离子、镁离子、钾离子
然后用爱,用温暖
用时间,用寂寞,用心血,慢慢孵化
春节一过,春风一吹,土地就一如既往
按时生下又一个全新的春天。春天多好
春天多美,春天多么怡人。人们欣赏着春天
赞美着春天。而倾尽心力的土地
则默然无语地躺在脚下被千人踩,万人踏
我感觉不到你的疼
红杏枝头,春意闹得正凶
桃花也是,梨花也是
但你的心里春天早已丢失。春风吹不到
你的心里,春雨淋不进你的梦里
土地龟裂,青黄不接
而你只是荒野里的一棵草,我感觉不到
你的疼。你的疼
只是瓦房上的一缕烟,一吹即散
我看不到你暗夜里的噩梦,只有你
才能用一生,将其淋漓尽致地做完
我也听不到你的叹息。你的深沉的喟叹
或许就是一个酒嗝,被卡在了命运的喉间
而今,春深似海
你却如海底的一块顽石,沉睡正酣
无论我用多么严厉的春风,也难以让你
浮出水面,呼吸一颗春天的花香
一个找不到家的人
坐在破落的家里,仿佛置身荒野
四面都是凉薄的风,穿过衰朽的皮囊
不断吹拂着他颤栗的心
他想制止一场雪
却招来弥天暴雨;他想逃出
这苍凉的人世,却总是钻进命运的死胡同
他想救助酒精,抵达无忧之境
却一次次从云端跌落;他借助一把火
了却这尘世的孽缘
每一次都是纵火未遂,只烧去
一点疼痛的皮毛。他是一个找不到家的人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的灵魂,在这世间无所依傍
当梦中的恶魔再次追杀而来,仓皇四顾
却找不到一个,可靠的避难所
被春风一再欺骗的土地
狂热的爱情,容易让人冲昏头脑
处于狂热的爱情之中的人,容易犯傻
总是作出错误的决定
被严冬摧残得差点忘了性别的土地,也是如此
一缕阳光,就让她辨不清东西南北。何况是
威猛得令所有草木为之折腰的春风。狂热的春风
以春天的名义,极尽诱惑之能事
让土地甘心情愿,交出内心的坚冰
瘫软在其浅薄的怀里
事实证明,任何草率的决定
都将为之付出沉重的代价。与春风温存后
意外怀孕的土地,许久之后才如梦初醒
而薄幸的春风,早已翻过夏天的门槛
异地招蜂引蝶去了
早早守寡的土地,不得不拖着
土豆、玉米、稻谷、大豆等等这群嗷嗷待哺的孩子
苦熬时日。人怂被人欺
马瘦被人骑。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些此前被忽略的古训,一下子涌到眼前
先是天灾轮番折腾,然后镰刀也在农夫的怂恿下
前来趁火打劫。土地最终一无所获
重新回到空荡荡的严冬里,成为冰雪逞凶
以及野狗,争风吃醋的理想场所
桃花朵朵开
阳光从东边的山头移过来
点亮了西面的山坡。此时正值阳春三月
春风浩荡,一片桃花
正开得如火如荼,如乡村少女的爱情
任由多大的乌云,也难以扑灭
树下是干燥而粗糙的泥土,走在上面每一步
都得小心翼翼。木讷而本分的土垡
与枝头高调而艳丽桃花,形成鲜明对照
可惜的是,一阵风来
桃花就飘落几瓣,又一阵风来
成群结队的花瓣纷纷扑向大地,并迅速干枯
失去美艳的色彩,成为极小的一撮泥土
土地无声地收留着这些落难的孩子
但那些粗糙的泥土,并未
因为桃花的融入,而变得细腻、温润
涌向桃园赏花的人们,凌乱的脚步
并未因此,放得轻柔一些
“愿春天赶快过去”
倒回三十年,或者更久
那时年轻力壮的母亲,正领着我和弟弟
在赶马大路边,和生产队的土地拼命
用锄头,将斗大的土垡击碎
平整成春天的婚床
母亲额头上的汗珠子,一颗
追赶着一颗,坠入干燥的泥土里
而我和弟弟则被初春凌厉的西北风盘剥得
如同一枚干核桃,瑟缩在地沟里
腹内一如初春的旷野,空无一物
“真是怂汉养娇子哦,今后看你们
如何开交!”母亲在一次次
催促我们起身干活无果后,如此文绉绉地责骂我们
但母亲温吞水一样的责骂,如同耳旁风
一吹而过。那时,我只盼着春天赶快过去
秋天快点来临,让快要生锈的胃肠
吃上一顿饱饭
土地无处可逃
暴风雨如同一群持刀的劫匪
一声呼哨,不由分说闯入田野
闯进空洞的村庄,肆意妄为
鸡鸣与狗吠,顷刻间声息全无
这帮畜生,把腐朽的土坯房掀翻
把刨洋芋的王老憨淋得透湿,一把
抢走他的烟毡帽,扔出老远
把孕产期的包谷蹂躏得满地狼藉
土地无处可逃,只好死撑着
任由暴雨四处围剿,策反一盘散沙的泥土
四处溃逃。狗妹妈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拦不住
地埂垮塌了,刚播下的萝卜籽儿
被泥水裹挟着背井离乡。狗妹妈仰起头
望着黑云滚滚的苍天,分不清
她眼里滚落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被征地
地,还是那片地。只是
已不再有一粒种子
来此安家。果树,还是那些果树
只是无限制的疯长
已让它们丧失了果树的本性
一场接一场的雨水
只会加重它内心的荒凉
布谷鸟殷切的呼唤,被强劲的春风
刮远。被征用的土地
就像被结扎的妇女,命运不会
再给她任何受孕的机会
明天,也许后天
或者不远的将来,这里将被钢筋水泥
彻底占领,耸起的高楼
开始它们无性的婚姻
只有土地记得
给她一粒种子,只要不被
天灾夺走,她总会记得还给你
更多的收获;栽下一棵树苗
只要不嫌弃她的贫瘠,她总会记得
回报你绿荫和有用之才;埋下一个人
只要不被盗墓贼光顾,无论多少年
她也不会将你抛弃
只有土地记得。她记得每一个用心耕种过她的人
记得每一个为她流过血或流过汗的人
记得每一个因为热爱她
而牺牲掉生命的人,记得每一个为她哭泣
或欢笑过的人;记得那些不得不
离乡背井,却在心里永远珍藏着她的人
亿万年来,土地记得哪一个村庄
毁于泥石流,哪一座城池被疯狂的火山灰吞噬
哪一片土地上的人民,被侵略者残忍屠杀
土地也记得,疯长的高楼下面
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土地同样记得那些给过她战火的人,记得那些
往她心上捅刀子的人,记得那些
疯狂掠夺她,之后又将有毒之物往地心里灌的人
土地心里明白,记住这些,不是为了寻仇
如果自己因此而气绝身亡,更多无辜的人
也将随之死去
面对土地
夕阳照着收割后的土地
苍茫而空旷。好像卸去重负的老牛
倦卧村头,咀嚼着曾经的风雨
蟋蟀的歌唱早已隐匿无踪
几只田鼠贼眉鼠眼四处乱窜
我曾经用锄头和镰刀,与土地对话
我和土地相互伤害,又彼此热爱
那片小小的土地,就是我的祖国,
我最终却如一只浅薄的蟋蟀
在第一遍秋风吹拂时
选择了离开。而今,手掌上和肩上的厚茧
正在一天天褪去,腿脚上的泥土正在
一天天脱落、淡化。面对丰收
或是荒芜的土地
我已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土豆会不会喊疼
春风一吹,闲置一冬的土豆
也该另觅新家生儿育女了。为了
以最低廉的成本,换回最大的收获
乡亲们总是用刀,将土豆
纵横切成几瓣,做种
刀口往往比春风快。嚓地一声
囫囵的土豆顿时一裂两瓣;再嚓地一声
土豆成了四瓣,或者八瓣。湿漉漉的伤口
溢出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但我从未听到,挨刀后的土豆
发出任何声响
众多被分尸的土豆,成为又一批种子
被胡乱播种进春天干燥的土地
此后,不论是风调雨顺
还是天灾连连,它们都必须耗费尽自己
有限的血肉,分娩下一茬土豆
有哪片土地可以将我收留
曾经爱过,又恨过
让我度过饥馑的童年,让我眼含热泪的那片土地
如今早已易主。她不像行李和细软
可以打包带走;也不是父母儿女
可以拖老携幼一起逃离。她就是一片挪不动步的泥土
当我的户口进了城市,那片地立刻就被改名换姓
从此与我无关。如今我漂泊在
城市的水泥地皮上,无根,也无营养基
水涨船高的商品房,只能寄寓
人世的喜怒哀乐,容纳不了漫长的死亡
百年之后,不知哪片土地
可以将我收留。让我成为一小撮泥土
任人耕种,在每个春天绽放几朵不知名的小花
结几粒,可供麻雀之类果腹的草籽儿
向大地上那些卑微的植物致敬
它们不敢指望谁
一出娘胎,它们就只能
自己养活自己。它们命生得不好
一生只能死守在一个地方。它们甚至
没有外出打工,或逃荒的机会
彩云之南的雨水越来越少
它们的日子,也越来越难熬
比如在这又一个干燥的春天,它们一刻
也不能偷懒,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
它们必须不舍昼夜,往土层深处拼命扎根
捕捉活命的水分子
放眼四望,田野里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
全都身体枯干,奄奄一息。但它们
仍然倔强地绿着,竭尽全力
绽放出或鲜艳,或暗淡的花朵
献给这个无情的春天
没有一片土地会拒绝你的耕耘
在外浪迹多年的二毛,被命运
摔打得半死不活,从此断了埋骨他乡的念头
拖着一身伤病,偷偷溜回村
重新打理起那片生他养他,又被他抛荒多年的土地
春种。秋收。小有收成
他说,还是故乡的黄土好埋人
在故乡,没有一片土地,会拒绝你的耕耘
只要你不背弃土地,只要你
舍得付出汗珠子,无论是广种,还是薄收
她都不会让你从秋天,空手而归
就像任何一位母亲,都会容忍孩子
对她无休无止的索取。就像春天不会拒绝
任何一棵树、一棵草开花的梦想
即便遭遇了倒春寒,这个小小的绊脚石
迈过去,照样春暖花开
留守儿童的心愿
狗娃没见过世面。起初
他的愿望很大。他要好好学习
将来飞出深山,上清华,进北大
在大城市安家,把老爹老娘接进城
享清福,过安逸日子
后来,他的心愿慢慢缩小
渴望随父母下广东,去深圳,到江苏
只要每天能见到父母就行。再后来小到十天半月
接到父母一个电话,听听父母的安慰和许诺
再后来,他的心愿
已没有妈妈缝衣针的针尖大
更没有爷爷奶奶的一声叹息大
最后,爸爸妈妈的面容
如同雾中的山月,越来越朦胧,淡如山涧
寂寞的溪流。最后,狗娃的愿望
就是每天黄昏,守着村头
那条羊肠小道,发呆
我见到的一个留守儿童
见到他时,他正在剁猪菜
手法娴熟而老练,完全没有一个
男孩子的笨拙与无奈。不一会儿他就将猪菜
剁地细碎而均匀,就像他细密的心思
他十二岁,是奶奶的天空
家的顶梁柱。他家的房子破旧而昏暗
他的心里却装满了阳光。他会碾米
碾出的米又白又圆;他能将平常的菜蔬
烹调成色香味俱佳,让奶奶白吃不厌
他下地是个全劳动力,摊开书本
是个全优的学生。他从未
抱怨过父母抛家别子,远走他乡
一年不回家一次。他理解父母在外打拼是为了
给他一个好的未来;他也不自卑
自己出生于农村。他感谢农村艰辛的生活
给了他不怕摔打的品格
钢铁一样的体魄。邻家小弟和他吹牛
说想去不要钱的游乐园
玩他个三天三夜,直到快乐死,长大了
也不用命去挣钱。他说他只想明天就大学毕业
把爸妈从生活的刀尖上,替换回来
山村留守妇女
刚刚筑牢的篱笆,一不留神
又被村长这个老狗钻破了
她没有过多的心思
再去修补
时令已是暮春,田地长出了艾蒿,铁线草
以及遍地虫鸣。而她的心里依然
寸草不生。在这偏僻的小山村
她发现自己像一片
被强行植入异乡地衣
难以被此地的方言接纳
寒夜的孤独,在南方打拼的丈夫
远水救不了近火。她需要更多的睡眠
化解满身的疲惫;她需要更多的麻痹
与时间对抗
无法辅导孩子的学业
是她最大的致命伤,使她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
她把脸深深埋进黄昏的灰烬里
夜已深。三个孩子在梦呓里与父亲嬉戏
而她则在如豆的灯光里
守望黎明
留守儿童之殇
天空倒扣过来,扣住了山里人
昏暗的人生。在贵州毕节市某乡
春天提前落叶,花朵在死寂的空气中提前凋谢
四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被农药中毒,提前去了天堂
四个孩子,还只是四只
窝中嗷嗷待哺的小鸟,他们还不知道
山外的世界有电玩,有高楼大厦
有车水马龙,有灯红酒绿,有无法抗拒的温柔陷阱
他们每天的日子,只有粗糙的老玉米面
只有家中漆黑的四壁,只有窄窄的一线天空
父亲的面孔,如山雾中的月亮
越来越模糊;与人私奔的母亲早已
将亲情的脐带割断。他们就是
四只被命运遗弃的小麻雀,他们已没有
活下去的欲望,他们已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只是想象不出,十三岁的哥哥
这个年幼的一家之长
如何动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三个妹妹
喝下那一碗苦涩异常的毒药。也许
他脸上荡漾着三月的春风,说:妹妹乖
喝下去肚子就不饿了!喝下去
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喝下去,从此再也不用担心在垃圾箱里被闷死
落水淹死,被拐卖,被歹人奸污……
妹妹,喝吧,也许,天堂才会有真正的天伦之乐
也许只有天堂,才会有
无论贫穷、富贵,都不离不弃的父母
乡村老人
他们的腿上,套着锁链
一亩三分地是没有围墙的牢房
事实上,他们更像一头循规蹈矩的牛,围着家
这根拴牛桩,啃食苍凉的人生
没有退休期。口粮地里的黄土或黑土
就是他们的养老金。要么“吃轮饭”
像破衣一般,被儿女们扔来扔去
要么羽翼丰满的儿女们
纷纷飞离那个破窝,就再也不会飞回来
剩下那些飞不走的“老鸟”们
窝在破落的老巢中,以病养病,以命养命
以孤独消化孤独,直到成为
一把泥土,重新归还给一亩三分地
病床上的留守老人
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刚从
他的胆里取出一把大大小小的石头。这些石头
比他的命更硬,咯得他整日寝食不安
坐卧不宁。但他始终咬牙硬撑着
钱比命重要,在农村
是很普遍的事情。直到前几天去翻地
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不顶事了
平时一钉耙下去,就能撬起一个硕大的土垡
但那天反复多次也无济于事
身子软得像被抽了骨头,使不出半点力气
他心里有些发慌。老伴就陪着他
到医院检查。 “我当时想
如果查出是绝症,就悄悄去某个地方
把自己解决了,不拖累家人”
最终医生查出他有胆结石,慢性肠梗阻
慢性胃溃疡等症。都是饥一顿
饱一顿,损坏了体内那些衰朽的部件。不是绝症
只好乖乖住院。一周多一点,就砸进医院
一万五千多,新农合报了一部分
剩下的部分指望用儿子的工钱支付
但儿子黄汗白流给老板苦挣一年,至今
分文没有到手,他不知该如何向医院交代
眼里打转的泪水,如同一汪苦水
流到了我的心里,说不出啥滋味
空 巢
最后一只鸟儿,扑腾着翅膀
飞了出去。死一样的寂静一下子
填满了那个曾经充满生机的巢
二毛他娘仰望着杨树巅,那个空空的巢
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儿子儿媳去了远方
相依为命的小孙孙不幸被洪水劫走
一间老屋立于荒草中,如同
她凄楚的心,被命运一刀一刀掏空
比那个鸟巢还空
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所以,不该翻的船
翻了。不该死的人,死在了罪恶的枪口下
不该夭折的童年,夭折在
一瓶歹毒的农药里。是时候了。有的人
心上扎着刀子,度日如年;有的人总是手握利刀
四处扎人。上帝总是纵容
少数人为所欲为,让他们将大半个世界
揽在怀中仍不知足,而将绝大多数人
推入痛苦的泥沼而难以自拔
是时候了。当死亡成为一种梦想
当生存变成一种奢侈,当善意被恶念肆意蚕食
当越来越多的童年变成遗书,早春的雨滴
会不会变成一把把锋利的暗器
刺向这个世界,最后的软肋
我希望我的生命里始终充满泥土味
我希望,我写下每一个句子
每一个字,甚至每一粒标点符号
都充满泥土味。我希望我说出的每一句话
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我希望我的每一个足迹,每一次疼痛
都留在泥土的记忆里……我从泥土中来
希望最终,也回到泥土中去。因为泥土里
埋藏我的童年的欢笑与哭泣
因为泥土里,浸透着母亲滴落的滚滚热汗
埋藏着祖先们曾经的挣扎与不甘
也埋藏着孩子们,太多的期冀与失望
他们的父母,总是以爱的名义远走他乡
土地上长出的植物和庄稼,是泥土
给大地最好的祭献。但泥土只能厮守在那片瘠薄土地里
永远挪不动步。就像我们老了的母亲,只能
永远死守在,一个叫故乡的地方
像草一样活着
大地伸出柔嫩的舌头
舔舐着春风。而春风只想揠苗助长
春风急欲将我们祭献出去
向秋天邀功请赏
时光的野火,一次次劫掠而来
岁月的镰刀锋利无比
无论怎样低头、弯腰,也躲不过命定的劫数
只能把柔弱的根,往黑暗的土层深处
一扎,再扎
尽可能开一些细碎的花
结一些微不足道的果,或者根本就不结果
只知道一茬接一茬的生
再一茬接一茬的死
留给大地最后的温暖,或许只有那些
至死,也不肯挪移半步的
植入大地内心的,那些蓬勃的根系
以及一把,轻飘飘的骨灰
老农和老牛
牛老了。三十三岁的牛
世间罕见。农夫也老了,七老八十了
还牵着牛在土地上奔波
牛累了,老农就让它歇一歇
牛饿了,老牛牙口不好,老农夏天给它吃嫩草
冬天给它喂饲料;牛渴了
老农给它喝清泉
老农累了,没人让他歇一歇
老农饿了,只能自己囫囵对付一下空瘪的肚皮
老农渴了,只有一罐老粗茶
但老农不知道该向谁抱怨
老农说,老牛陪伴了他大半生
老牛就是他的亲人,他舍不得把老牛卖了
等老牛死了,他就把它埋了
老农说完,回头看看
空了的村庄。一阵风来,心头涌起几丝凉意
不知他死后,谁来埋他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让人措手不及
这是夏天惯用的伎俩。即便在深夜
它也照样会突然心血来潮地,用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打乱许多人固有的秩序。比如深夜十点
我正为一个愚蠢的警匪剧烦恼
耳朵里突然就响起了犯罪分子迫近时
那种特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路面上
雨水被车轮碾压,发出的嘶喊声
下雨了!我必须立即终止无能“警察”毫无头绪的侦查
驱车去接即将下晚自习的女儿
若不是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雨
女儿会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条路灯下的街道
按时回到家里。我也仍然呆坐在沙发上
消磨着无聊的时光。车子穿行在夜雨里
我有些恍惚。路上都是匆匆忙忙的车子和行人
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看不到
他们的内心郁积的是欢悦,还是悲伤
就像一艘船毫无征兆就沉到了水底,谁也无法感知
溺水者内心的恐惧与绝望。雨在持续
雨刮子不厌其烦地,将挡风玻璃上的积水
左右推开,扫出一片光明。否则
这个世界,会在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直至消失在这个漆黑的雨夜里
童年之殇
天空倒扣过来,扣住了山里人
昏暗的人生。在贵州毕节市某乡
春天提前落叶,花朵在死寂的空气中提前凋谢
四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被农药中毒,提前去了天堂
四个孩子,还只是四只
窝中嗷嗷待哺的小鸟,他们还不知道
山外的世界有电玩,有高楼大厦
有车水马龙,有灯红酒绿,有无法抗拒的温柔陷阱
他们每天的日子,只有粗糙的老玉米面
只有家中漆黑的四壁,只有窄窄一线天空
父亲的面孔,如山雾中的月亮
越来越模糊;与人私奔的母亲早已
将亲情的脐带割断。他们就是
四只被命运遗弃的小麻雀,他们已没有活下去的欲望
他们已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只是想象不出,十三岁的哥哥,这个年幼的一家之长
如何动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三个妹妹
喝下那一碗苦涩异常的毒药。也许
他脸上荡漾着三月的春风,说:妹妹乖
喝下去肚子就不饿了!喝下去,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喝下去,从此再也不用担心在垃圾箱里被闷死
落水淹死,被拐卖,被歹人奸污……
也许,天堂才有真正的天伦之乐
也许只有天堂,才会有
无论贫穷、富贵,都不离不弃的父母
一个人被掏空了是什么感觉
一个人被掏空了,是什么感觉
今早我似乎找到了答案。一个人就像一条街
开始一穷二白,随后有各色人等进来
随后因为有需求,各色小商小贩
开始进来,随之
各种叫卖声,喇叭声,城管的驱逐声
潮涌而来;随之各种乱搭乱建
各种小摊小铺如雨后春笋钻出地面
各种被遗弃的生活,满地堆积
随后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寸步难行
随后各种利益争斗风起云涌,不可遏止
各种焦虑与愤怒,写满了城市疲惫的面孔
曾经的喜悦与满足荡然无存,厌倦与愤懑
充塞各个角落。终于在某个深夜各种嘈杂声汹涌而来
各种机械如同嗜血的怪兽
蜂拥而上,一阵疯狂地挖、砍、撬、拆
如同将一个人的五脏六腑,毫不费劲地彻底清除
翌日醒来,发现一条曾经嘈杂如鼎沸的街
如同一个饱经沧桑的人,一夜之间空空如也
只留下满目伤口,无人过问
十三岁的死亡遗书
十三岁就会写遗书,我还是第一次
听说;十三岁就把死亡
当成美好的梦想,并狂热地宣称
绝不活过十五岁,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我不知道这个未成年的山里娃
为什么这么热爱死亡,为什么喜欢喝并且
鼓动几个年幼的妹妹一起喝
那种叫敌敌畏的苦涩无比,恶臭无比的农药
我从小到大一直听说的都是
好死不如赖活着。死都敢,还怕活
四个孩子,还只是初春
刚冒出地面的四颗嫩芽,还只是
巢中嗷嗷待哺的四只雏鸟,还只是天边
刚刚露出的第一抹霞光
却自己亲手将自己扼杀在了
人生的摇篮中。是什么让他们生不如死
是什么让他们视死如归:是心里
早已生锈的断刀:还是
比农药还苦的生活的苦水,还是被亲情无情地摧残
再被残忍地遗弃的哀伤
我们不得而知。现在,我们只能看到
四具小小的尸体,冰凉地躺在大地的伤口了
犹如四块巨石,死死压在
某些人的良心上,永世不得翻身
黄山挑夫
仿佛整座黄山,都在喘息
仿佛整座黄山,都压在他们肩上
侧身让道时,他们浑身冲撞而来的热气
恨不得要将我融化
他们的骨头应该是钢铁铸就的,再沉重的担子
也压不跨;他们的肌肉和血脉里
似乎已剔除了那种叫累的因子,因此
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沉稳如山
他们的心思里
好像根本就不存在胆怯与害怕
之类的词汇,因此他们给予乘客的
是稳如泰山的安全感
他们青筋暴突的腿脚,丈量着在九曲愁肠似的山路
似乎要将人生所有的艰辛
都踏进石缝里。汗水比黄山的雨水还多
但眼里,却从未流出一滴苦涩的泪水
他们的话语很少,他们的沉默
让黄山粗粝的石头也感觉心疼。他们黝黑的脸上
偶尔绽放的笑容,如同穿透浓雾的阳光
时隔多年,依然将我的心扉照亮
昨夜,一场虎头蛇尾的雷雨
雷声将我从梦中拖出来的时候
夜色正浓。密集的雨点如枪弹将铁板一块的黑夜
击穿无数弹孔,将我黑色的梦击穿无数弹孔
迷糊中的我,似乎还在童年的原野上
惊慌失措地赤足奔跑
一场雨,对于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意味
对于久旱的土地,对于土里刨食的农民
更是非同寻常。而一场雨
总是虎头蛇尾,来去匆匆
就像一场爱情,开始总是极其艰难
需要各种各样的因缘巧合,苦心经营
而结束只需要一个念头,一句话
昨夜的雷霆,还在记忆中回响
但那场短命的雨,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夭折了
清晨,地上薄薄的积水,如同怨妇的泪痕
太阳一出现,就会消失无踪
像一场毫无来由的梦,消失在嘈杂的市声里
一粒樱桃可以承受多少时间
在强大的时间面前,一切
都是如此脆弱。包括我
包括我们。当然,还包括貌似坚不可摧的钢铁
一粒樱桃,自然不值一提
一粒樱桃从诞生,到生命终止
其过程短暂得让人心疼。然而
一粒樱桃对于这个世界,没有半点攻防能力
她总是毫无保留地,将她的美
她红艳艳的肉欲
以及她不堪一击的脆弱之身
赤裸裸地挂在枝头,挂在人们
口水直流的欲望里
我无法精确测量出一粒樱桃,可以承受多少时间的摧残
但我可以确切地感受到
吃掉一粒樱桃,只消舌头一个翻卷动作
快速得让你来不及,眨一下眼
牛与狗对比研究
牛:高大、壮硕
家畜中的巨无霸,有一对锋利的犄角为武器
但通常只用来与同类进行殊死肉搏,平时
则百无一用。憋屈时爱耍小性子
也不懂得阿谀奉承,牛因此常常挨鞭子
一双牛眼硕大无比,却是短视眼
看不清渺茫的前途
也看不透人心的险恶和狡诈。一生甘心情愿
被人牵着鼻子,俯首帖耳为主人卖命
换取一把干稻草。挨了鞭子,只知道拼命往前挣
从不会想到揭竿而起。再大的委屈
也只会在暗夜里默默咀嚼,默默吞咽
眼泪只往肚里流
狗:家畜中的霸主,有一口伶牙俐齿
多用于攻击比自己弱小的同类,并善于审时度势
虚张声势,用来威慑
主子的敌人,或心虚胆怯之人
一双狗眼不大,却犀利无比
一切世态炎凉尽收眼底。狗最擅使用肢体语言
并将尾巴的功能,发挥到极致
主人的欢喜就是它的欢喜,主人的忧愁就是它的忧愁
无论挨了多少棍棒,受了多少委屈
狗从不形之于颜色,不计前嫌
依然对主人忠心不二
因此,狗的一生,总是衣食无忧
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吃掉了那么多樱桃
刚刚成熟的樱桃,鲜红、柔嫩
秀色可餐。一来到樱桃树下
像其他饕餮之徒一样,我就吃个不停
把甜美的果肉吞进肚里
把樱桃的白骨,吐在地上
开始,大家都是迫不及待
将满把满把红樱桃往口里送。吃得多了
牙齿开始抗议,胃也开始罢工
就一颗一颗,专挑最大最红最甜的吃
最后终于吃不动了,仍然流连于樱桃树下
像一群喂不饱的野狗
看着那么多樱桃,正在被人无耻吞噬
或者被无边的光阴
抖落在地,然后腐烂、消失
我心中的惆怅,就像
夏日的樱桃树叶一样,密不透风
牛眼和狗眼
据说(未经考证),硕大的牛眼
具有放大镜的作用,人及万物在牛眼里
都是庞然大物,因此,牛的自信心大受打击
即便一个三岁小孩,在其眼中
也是顶天立地。因此壮硕无比的牛
一生都甘心情愿,被人牵着鼻子
即使遭受天大的委屈,也是忍气吞声
敢怒不敢言,只会在静夜里
将无限的悲苦与怨恨默默咀嚼、消化
而狗眼则与牛眼相反。狗眼具有缩小镜的作用
人及万物在狗眼里,都卑微如草芥
尤其衣衫褴褛者,在狗眼中更是
形同垃圾。因此,狗胆总是可以包天
除了主子,任谁它都不会放在眼里
任谁,它都可以对其狂吠
若你手中没有足以防身的武器
它就有足够的勇气扑上来,将你撕成碎片
老天不公。因为眼睛功用的不同
牛一生吃尽苦头,受尽屈辱;而狗则备受恩宠
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面对命运多舛的牛
我们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面对狗,我们至多骂一句,狗仗人势
狗眼看人低。然后,转瞬就把种种不公
抛诸脑后。牛依然默默挣命
狗,仍然安享着主人的恩宠,人一样的风光
示范效应
屠宰场在杀猪
屠夫费尽吃奶的力气,第一头猪
怎么也不肯走上断头台。后来有人
改变策略,用一把青草
在前面引诱。饥肠辘辘的猪
不知是计,立刻松懈下来
流着口水追了上去。其他猪见头猪都向前走了
便纷纷纷纷跟进。不一会儿
屠夫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群猪
变成了一车猪肉
倒春寒
冰凉的毛毛雨就像一群无赖,雨刮子
前脚刮过去,它们后脚就粘上来
刮一次,我的心就凉一次
车窗外是铅灰的天,黑白剪纸的人
春天的出发点无疑是美好的。为了让被严冬
折腾得焦黄的大地有一点新的气象,她费尽了心思
并倾其所有,绽放出各色精美的花朵
也不知春风,给她灌了多少迷魂汤
而倒春寒却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蜜蜂们顿时丧失了
采花的热情,躲进蜂窝里酿制爱情
身单力薄的蝴蝶,不知已被那阵风拐跑
只遗记忆的标本,停歇在黄昏的枝头
君须记,无论多么繁花似锦的春天
也不可得意忘形。也许每一股风中都潜藏着冷空气
每一滴雨水中,都埋伏着冰刀双剑
你无法预知,它们何时会突然杀将出来
一棵树没有太多的秘密
除了心无旁骛的生长,除了
循规蹈矩地开花、结果,除了把岁月的年轮
一圈一圈铭刻在心,一棵树
没有太多的秘密
如果硬要说一棵树的内心
有何隐秘,就是无论遭遇什么样的灾害
她都会雷打不动地按时开花
按时结果,按时把黄叶交给秋风
努力把无言的根,向暗无天日的地下拓展
一棵树的根,终其一生
都不会有出头之日。它们只能
别无选择地将一个陌生的地方,用时间和耐力
熬成故乡。我常常想
如果将这个世界颠倒过来
那些被漠视的树根,也许就是在黑暗天空
自由舒展的枝条
一棵树,没有太多的秘密
一棵树的一生,更多时候是消化无尽的屈辱
接受来自于同类的排挤,以及无常的伤害
无论是人类的刀光剑影,还是大自然的狂风骤雨
她都只能照单全收,而别无选择
一棵树的一生,总是不断用新的伤口,包裹旧的伤口
用新无奈,掩盖旧的忧伤
但是如果有一只鸟,愿意在其上筑巢
她仍然会竭尽全力,将其高高举在头顶
晨光中的母亲
蛛网上的落叶,在晨风中摇曳
而你,则如秋天的背影
在晨光中,蹒跚走向初夏的果园
这是一个无法达成和解的悖论
夏天才刚刚开始,而你却在迅速抵近晚秋
从未如此近距离,注视过你的背影
从未想到,你会
苍老得如此之快。鬓发如霜,腰身似残月
在每次午夜的梦中都依稀看见,你还在生活的路上
健步如飞,在我心目中
塑造起一个农家妇女的完美形象;我仿佛看见
你还在时光的灶台边,用麻利的双手
调理着一家人,五味俱全的生活,你青春的身影
还在深夜如豆的灯光下,飞针走线
缝补着温暖我童年的衣衫
而今天,我才突然发现,你已老得无法挽回
老得如同屋檐下的蛛网,如同蛛网上的那片落叶
一阵风来,瞬间就会消失得
无影无踪,任由我找遍
人间的每一个角落,也难以把你找到
作者简介
夏文成,男,云南昭通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文700余首(篇)刊于《诗刊》《中国艺术报》《星星诗刊》《星星•散文诗》《中国诗歌》《诗选刊》《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星河》《延河》《阳光》《诗歌月刊》《边疆文学》《时代文学》下半月《草原》《上海诗人》《创作与评论》《百家文学选刊》《青海湖》《山东文学》下半月刊《云南日报》等数十家各级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2012年汉诗年鉴》等各种诗歌选本,曾获昭通市文学创作奖,并获得过《人民文学》征文奖、孙犁散文奖等全国性奖项。出版诗集《秋风不会将大地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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