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自选诗十首
庞培 2021-04-02 08:00:38
庞培:1962年生于江苏江阴,初小学历,14岁工作,1980年代开始写作。1985年发表小说处女作,1987年始发表诗歌作品。出版书籍二十余种,诗集《数行诗》2010年出版;《四分之三雨水》台湾版2009年。获得柔刚奖、张枣诗歌奖及首届(1995年)刘丽安诗歌奖。长篇散文《冬至》获第二届孙犁散文奖。
春天的夜
•庞培
是夜,孩子们在窗下嬉戏
我听见很多星星在奔跑
很多白色的蛾子飞往暗黑天际
很多草丛的欢声笑语
四周都是乡村
老祖母也从黑夜里走出来
喜孜孜地在一盏路灯下赶集
多年以前古老的集市
被一个孩子热汗的奔走惊醒
夜晚瞬息间形同白昼
这是一个春夜
我听见我自己也在童年街头
属于黑暗中的一个恶作剧
念头(也许月亮会悄悄升起)
我把伪装的生平统统去除。是夜
我在我抬头仰望的星空的河床
我的书房是那里奇异的
泛现银光的一层涟漪
我向硕大的房屋阴影奔去
沿途开放成墙际的藤蔓原野的叹息
我毕生的思想不如供行人憩息的路边
一张空空的长椅
不如一名老屠夫,一个街坊老人嘴里的
刘备和张飞
听见窗外一声孩子的尖叫
那声音刺穿所有人的凄凉。所有
人世上的坎坷、无常
书房静静地亮着灯
一切年代的英雄辈出
都已被浪费
——直到旷野寂然无声的春天
——直到星星的尽头
2021
雨的声音
•庞培
那是我的财富:
开车穿过旷野
外面在下雨
雨点晶莹滴落下车窗
透过雨水看见乡野
看见树和几乎没有行人的
空地和乡镇
类似鬼魂西行
一辆车在雨中疾驶
路面凸凹不平
溅起的泥水是我的财富
是的。刹那间我的车轮
底下的车轮严肃起来
变得陌生、活泼
呈哲思状。某种类似
命运的东西来到这一夜
来到我和糟糕雨天之间
是什么?我的财富?
我明白了:
雨的声音
一场雨的声音
那是我在世上旅行
那是我在世上的屏息前行
2021.1.21
李宿愿王福驰顿首
•庞培
这是小说《喜福会》里的句子
中译本第320页:
日军侵占桂林。一名母亲
身背一岁的双胞胎姐妹出逃
第四天昏倒路旁
醒来,她撕开衣褶,将珠宝钱财
分别塞到两个女儿衣服下
从钱包掏出家人照片
一张是外公和外婆
另一张是和丈夫的结婚照
在照片背面分别写下孩子姓名
留下嘱托:“请用留下的钱和首饰
照顾好这两个孩子
等日后安全了,如能把孩子带到上海
惠昌路九号李家,不胜感激,定有
重谢。李宿愿王福驰顿首。”
——两名孩子不哭不闹,安静异常
冲病重的妈妈微笑,伸出胖乎乎的
小手,想要妈妈再抱抱
可是,在小说里,妈妈写完字条
头也不回走了,跌跌撞撞进入逃难人群
大路后方是战乱年代
越来越近的日军炮火
我读着小说
在“顿首”两字上停下来
这是旧时代的眼泪
——年轻的妈妈,绝望中向20世纪中国
顿首,也就是伏地磕头
“随后,她抚摸了每个孩子的脸颊
安慰她们别哭……”
书上说,逃难起先,她用围巾扎成
背袋勒得酸痛,这样徒步走了
四天三夜
边走边唱歌给小女儿们听
直到高烧不止,饥饿、病痛
将她折磨倒地,神志不清
直到多年后她在美国去世
她的在天之灵,仍在寻觅她们姐妹俩
她的寻觅中,仍有炮火、饥寒、惊悸
“从一个葬礼,走向另一个葬礼。”
“李宿愿王福驰顿首”
李宿愿是妈妈的名字。王福驰是爸爸姓名
一个年轻国民党军官
在逃难一周前战死
2020
又一种黑暗
•庞培
我要把卡瓦菲斯重读
我还要重读叶芝
值得重读的诗篇很多
也许更多
又一种黑暗
罗伯特•彭斯
苏格兰高地
雨果,还有格蕾菲斯
那里的战争。“咚咚”响的战鼓
我要重新领悟诗中的友谊
别离把一个个世代刺穿
但诗人的心把生命连缀
值得回顾的还有诗人的脸庞
又一种黑暗
只剩下了眼睛
2020
在稻城骑马
•庞培
有一年夏天
在稻城骑马
有一个很大的山坡
这一段经历被我遗忘了
这会儿,时隔数年
不等于真的能完全记起
首先,马的样子没有了
周围的牧民、同伴
轻飘飘的。想不起来了
我怎样骑在马上
风怎样吹过我的脸
马怎样时而快疾,时而缓步
至少,我的身子底下
感觉不到那匹马了
似乎,我离开人世已久矣
那匹马就像一朵云
驮着我入深山
山路崎岖而荒凉
在稻城骑马
山上云雾缭绕
2020
修 改
•庞培
一个孩子在花园里走着
他修改了一首我的诗
早晨来得迟缓。夜晚迅捷
房子宁静
雾流动的声音
修改了一首我的诗
接下来的白天都很安静
住宅已经没有了房梁但鸟儿翅膀
听起来依旧扑腾其上
消逝的世代
寒凉的人心
修改了一首我的诗
轮船在江面拉响晨曦
那里看不见的锅炉房、主机舱
湍急的水流
修改了一首我的诗
江面朝向入海口
长夜壮严,笔直
我用过很多动词、形容词
树林的意象。文雅的介入
但一阵风吹走了我
多年来的矫揉造作
风从窗前吹过
只保留下来屋子的零乱
我还有什么没有想好的?
我这一生都慌张,都在
不停地遗漏
一首诗纠正了我。一个好天气
树叶在风中翻卷(树上开花了)
手上反复斟酌的诗稿
2020
“必须写下这壮丽的一生”
——莫泊桑说
•庞培
必须写下这壮丽的一生
必须写下童年简陋的小屋
屋顶上的烟雾。工人工作的工厂
农民种地的馥郁。河流拐弯处的
行人和伴侣
必须写下上班途中自行车铃声
必须写下县城历史上第一盏交通灯
蜡烛火下的新年。小年夜和大年夜
冬至、夏至,廿四节气。霜降后
江南静穆的田野
必须写下“田野”这个词!
必须写下葬礼
写下告别相见,和勇气;街道对人的伤害
写下黑暗中“咚咚”的心跳,银幕般的
前额,炯炯的目光
——此话出自莫泊桑之口
在一篇关于福楼拜的回忆、纪念文章中
我把它摘抄下来,为我自己
贫瘠的一生
用“卑微”一词,偷偷替换掉此前的壮丽
2020
报 春 鸟
•庞培
黄昏时有一种鸟
仿佛溪流浸溅的金子
连我书房的窗户也闭上眼睛
因为只有闭眼的瞬间
才能捕捉那鸟的光亮
——逝去了——夹在众多卵石、泥沙中的
光阴碎金!
没有多少白天能够证明你的存在
没有多少黑夜享有你的温馨
当夕阳西下,如同蒙古大军的帐篷!
那是早春的天气
黄金从天空飞过。美丽的绿树林
群山、荒野在一派蛮荒的人世间
屏息凝神。人不在这凝神的行列
虽然灵魂偶尔也呼吸,也振翅飞翔
潺湲的油菜花田、柳树和简陋的
村舍,它们的耳语披上了春装
我知道寂静的飞鸟最终成形于大地的
幽暗岩层需要流浪者最隐秘的去向
我也知道溪流之上,去年的积雪
2020
想起弗罗斯特
•庞培
在一个空旷的小区想起弗罗斯特
他离开人世多少年了
夜风把他肩扛着的劈斧向前吹
继续吹来他诗句的睿智冷静
他把世界化作一片林间空地
那儿一条未选择的路
至今荒芜
在我荒芜亮着灯、开窗的房间
诗人仿佛多年以前的秋天向我
走来
今晚月亮被一名诗人离去后的
宁静迷住了
山坡上长满了不知名的乡土感情
风里有很多柑橘、桂花树
在过了白露节气的凉风里
我向爱恨交织,向一种莫名的生平致敬
有时候,人会在他并不存在的地方
活着
他接受眼前的夜色
如同一个人独自穿过一座森林
在照片上他兴头十足冲着周围笑
好像手头又有很多干不完的活
2020
我们谈论梦想
•庞培
我们谈论梦想
早上起来后一个人坐在窗前
突然从书上抬起头:
雾从窗前流过
谈论着梦想
那一刻长夜已逝
没有长夜了
梦想就像灰白、灰白的夜
唯一的夜
永远不会再有天黑了
——而白昼来临
我们谈论着星夜和梦想
在上午九点
2021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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