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翔自选诗十首
刘翔,现任职于浙江大学国际文化学系,诗人、诗评家,1988年成为先锋诗刊《北回归线》首期诗人,曾获刘丽安诗歌奖(2001)、江南诗歌奖(2019)。有《那些日子的颜色》(1998)、《从月亮到故乡》(2021)等论著。
刘翔自选诗十首
微微发光的植物
应该穿一双高跟鞋,在必要的
束缚中摇曳
应该化一个淡妆,离真实的
自己不太远
应该走得慢一点,向目标的
方向,而不是相反
应该调低语调,从急促的
雨中返回,多一点停顿
哦,应该停下来,
让时间静静注入静脉
张开手,驻足
用淡淡的笑挡住抬头纹
等一个一直在等的人
不说话,也不动
向远远的水面,扔过去
沉默的鱼勾
微风的话,涟漪会懂
应该成为一株植物
微微地摇动,微微地生长
微微地闪光,微微揺动
自己脚下的那片土地
白鸟
那只白鸟,她的方言
是飞翔,是翅膀击碎的
一小片云
那一滴雨,她的方言
是涟漪,是莲花所承受的
破碎和脆弱
你的方言是泪水
是泪水干了以后
那盐的无瑕
你的方言是
那只坠落的白鸟
它被泪水的弹片击落
你的方言是情绪的深呼吸
让痛苦化为风琴的低鸣
让死寂的教堂发出回声
你的方言是一只白鸟
是她的坠落,她的呜咽
是她所失去了的白色
敏感的天空下才有天使
在敏感的天空下才有天使
春天用风信子抚摸大地
蛛丝悬挂露珠的晶莹
感冒的星星让银河闪烁
在敏感的心灵里才有天使
恍惚的花园有神奇的盛放
花粉带来的喷嚏
莫名的爱带来的战栗
在敏感的神经里才有天使
生命的暗夜,月色森森
死亡的黎明,曙光羞红
翩翩蝴蝶走着最破碎的路
飞行
向前飞,呑噬蓝色的辽阔
而后面,是一片乌云
是一片同样辽阔的灰烬
五十年就这样飞过去
此时此刻,在万里高空
时间的喉结突然凝固
在飞行中我如此静止
在静止中我又如此迅捷
向前飞,向蔚蓝的辽阔
索取属于我个人的有限
向后一瞥,辽阔的灰烬
就这样将我围困
唯有一束小小的余光
来到舱壁的一角
用七种颜色的睫毛
融化这可怕的拳头
乞丐没有大拇指……
乞丐没有大拇指
穷人没有眼泪
皮靴践踏着布鞋
水泥制服了菜田
公路旁的两只绵羊失魂落魄
村庄被车轮吓破了胆
一切都被觉得必然
建设者纯粹出于好心好意
路边的油菜花照旧盛开
再远处,不用说——是一片蓝天
乞丐没有大拇指
穷人没有眼泪
绵羊的哀叹不过是绵羊的哀叹
蜜蜂照样采蜜,在油菜花田
天才贝多芬
站在这平淡无奇的房子前
我没有听到你的音乐
行人带着他们的狗经过
风吹来市政厅广场烤面包的香味
你从最矮的小阁楼里降生
想必也哭了
也流出了平凡的眼泪
四岁,被酒鬼老爸逼着
站在小凳上练钢琴
当你累得熟睡
喝得烂醉的老爸拎起你头发
(那时头发嫩生生,不像雄狮)
把你唤醒
唉,你只好继续练琴
有张旧海报,证明你是神童
这是你第一次演出钢琴
当时你八岁
为了你能像莫扎特一样瞩目
心急的老爸给你改小了两岁
有把无精打采的中提琴
证明你老爸也留了一手
有了这手艺
至少可进乐队糊口
二楼的那台破旧的管风琴
你也用过
十岁起,你在一个教堂弹奏它
挣钱补贴家用
第七展厅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助听器
证明了你的听力一天天在失去
那时你早已经离开这里
但这里有封你写的遗书
暴露了你耳聋后的绝望
我们知道你的
远超过老爸的坏脾气
我们也自以为了解你所有
失败了爱情
替你认出那永恒的情人
可是,我们无法了解
这是怎样的一个灵魂
理想是怎样的一种旭日
痛苦又是怎样的一种酵母
一种怎样的天才
在怎样的铁砧上被击出!
1,2,3……11
十一块巧克力
巴黎的十一种味道
第一块是甜的,混合了牛奶的纯洁
第二块有黑非洲土地的气息
一群红头太阳鹦鹉飞过可可林
第三块是白的,像修女的头巾,像白教堂的墙壁
第四块,出现在塞纳河的波光里,带着一颗红酒的心
第五块来自外省
凝聚了五谷的精华
第六块……有薰衣草的香气
第七块,有点像扔满大街的
香烟过滤嘴的颜色
第八块,有点苦
像卖唱者的脸色
他左手伸出的帽子里空空如也
第九块是咖啡色的
像乞讨者颤抖着的手背
第十块几乎是黑色
那是强卖者伸出的手
最后一块最苦涩
它是灰的,是十九区街心
无家可归的难民们帐篷的颜色
在蜡烛微弱的光芒下
在蜡烛微弱的光芒下
那些微尘又纷纷扬起
时间的盲女
用指尖摸索着并不存在的道路
一粒尘埃向另一粒尘埃靠近
频频祝福,又远远离去
对一粒尘埃而言
另一粒尘埃仿佛就像恒星一样
用冰凉的指头,你靠近
这叹息一般的芒果色的光芒
大蜡烛淡淡的红晕中
有你永不熄灭的生日
那长睫毛上的露水
就这样滴落在生命的樱桃上
从此刻、此刻的眼眶中
流出过去的泪水
在蜡烛微弱的光芒下
记忆有了自己的体温
你走过,
一株兰花就开了
你离去
一个月亮就进入了石头
一根大蜡烛
将生命的哀愁烛照
烛光带来了什么?烛光带走了什么?
谁也不会知道
只有芒果色的光芒
在轻柔地撞击
一些不变成蜜的花粉在游荡
一些不是泪水的露珠在滚落
芒果色的小路上,飘落带刺的雪花
芒果色的天空上,月亮把眉毛轻蹙
一个男孩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
就像夜在夜莺的羽毛里
那么安谧,那么安谧
可是,在蜡烛微弱的光芒下
谁寻找着那些瘦削的白天?
谁寻找着那些婴儿肥的夜晚?
而芒果色的天堂遥远
遥远到几乎并不存在
被兔子围在中间的外公
外公,你被一群兔子围在中间
白兔子用红眼睛看你
灰兔子用灰眼睛看你
在那些日子,只有它们在乎你
外公,当你撒不出一滴尿的时候
白兔子、灰兔子还和你在一起
他们在你身边撒尿
圆圆的兔粪发出草的香气
外公,你的乱坟上长着许多草
都是兔子爱吃的草
外公,我在想
你最后、你最后究竟去了哪里?
外公,被兔子围在中间的外公
当月亮投下它兔子似的清澈目光
我会突发奇想
我以为你真的到了月亮那里
稻草芋螺
一个老人走了
残阳舔尽他唇间最后的血色
一个老人走了
干净的布鞋穿在他变硬了的脚上
一个老人走了
一些钉子沉闷地钉在木头上
一个老人走了
快要收割的庄稼一片金黄
一个老人走了
一根蛛丝正竭力把光线拉长
风让一根枯草直起了身子
风吹走了它
一个老人走了
风吹走了他
在动物园,你读着一本书
你读着一本书
长颈鹿伸出灰色的舌头舔食栅栏上的铁锈
你读着一本书
大熊猫转过肮脏的背,苦恼地啃着竹子
你读着一本书
棕熊直立着身子接住游客倒下的常温奶
你读着一本书
浣熊可爱的小爪子伸出网格攫住了薯片
你读着一本书
面无表情的狼向玻璃外的世界投出厌世的一瞥
你读着一本书
巨大的蟒蛇盘结着,紧紧缠绕着自己
你读着一本书
秋天舒放开筋骨,裁开了自己第一页辽阔的毛边书
儿子和水蜜桃
甜,甜得你粘住了嘴唇
甜,甜得让你失去了下巴
甜,甜得你咪起了眼
甜,甜得你变成了哑巴
甜像一个窟窿
在你的心里
在你的心里
甜就像深渊一样
嘻嘻哈哈的甜
叽叽喳喳的甜
哭哭啼啼的甜
蹦蹦跳跳的甜
甜,甜甜的水蜜桃
甜,梦里笑出声音的水蜜桃
那么稠的甜,稠得滴不下指缝
那么稠的甜,稠得时光都凝结起来
水蜜桃的日子
恒星般的童年的日子
栀子花
----献给母亲
栀子花,芳香、洁白、闪光!
白色在倾听自己的芬芳
春天已经腐烂、枯萎,
在夏日的闪电猛烈敲击下
大地的花瓶迸裂
栀子花从角落一直铺展到广场
在金色的晨风中
展开六月银白的手帕
栀子花,芳香、洁白、闪光!
你喜欢它,喜欢它的色泽、它的芬芳
可是,虫子也喜欢它
可是,死神也喜欢它
你拖曳着生活的重轭,手上拿着一朵栀子花
你卸下了尘世的重负,手上拿着一朵栀子花
还有,和月光一起,你滴落的奶水
还有,和哀怨一起,你淌下的眼泪
栀子花,芳香、洁白、闪光!
六月,火焰和暴雨抽打着大地
大地却吐出这样的光芒
那是你喜欢的碎花裙子的光芒
那是盲鸟白色瞳仁中的夜的光芒
栀子花,在肮脏世界的每个角落盛开
栀子花,从大地被蹂躏的表皮上渗出
就像冷汗,从你的心悸中渗出
栀子花,芳香、洁白、闪光!
栀子花,夏日午后闪光的冰块
栀子花,遮住蓝天的一角白云
那些你一低下头就可以看到的童年日子
那些你一闭上眼就看以看到的悲凉岁月
枯萎、腐烂、闪光,散发芳香
这就是栀子花,所有死去的日子的反光
这也是栀子花,萦绕着繁星和繁星的死亡
栀子花,芳香、洁白、闪光!
可这也是你床榻上床单的颜色
可这也是你脸上愈加明显的苍白
------护士脸上谨慎的微笑,消毒水的气味
------谁又喝了一口白开水?
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可以化为白色的蝴蝶!
没有任何痛苦可以化为白色的蝴蝶!
希翼的蝉翅还没有晾干就已落入泥潭!
栀子花,芳香、洁白、闪光!
我开始习惯这些夏日的冰块
习惯这些芳香、枯萎、腐烂和闪光
习惯折断的白骨将渗出的血
习惯这些喜欢留在角落里的栀子花
-----你曾经赶走萦绕着它的虫子带回家
习惯了------你留在药瓶中的栀子花
习惯了这个世界-----这个你留给我的惟一的世界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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