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晏自选诗十首
冯晏 2021-04-14 10:49:10
冯晏:1960年代初出生于内蒙古包头市,曾居武汉,后随母迁居哈尔滨。20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并在国内外发表作品。诗歌作品被翻译为英、日、俄、瑞典等多种文字。应邀出席国内外多种诗歌节、诗歌学术活动、演讲、朗诵等。参与策划出版黑龙江《九人诗选》《飞鸿踏雪——龙江新诗与版画七十年巡礼》(获第28届“金牛杯”优秀美术图书金奖)。2020年1月中国人民大学文艺思潮研究所和《作家》杂志社召开“冯晏诗歌研讨会——词语无边界”。著有诗集《冯晏抒情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0)《原野的秘密》(中国华侨出版社,1995)《看不见的真》(哈尔滨出版社,2004)《冯晏诗歌》(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纷繁的秩序》(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镜像》(商务印书馆,2016)《碰到物体上的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刺穿冰层抵达水》(中国艺文出版社,2019)等。另有自印诗集《与从前有关》《边界线》《小月亮》《意念蝴蝶》《焦虑像一列夜行火车》。先后获《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诗人(2012)、《十月》诗歌奖(2007)、第二届“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2009)、首届苏曼殊诗歌奖(2010)、首届中国长诗奖(2018)、第十二届澳门文学奖散文一等奖(2019)。《镜像》入选商务印书馆冬季十大好书。
冯晏自选诗十首
尝试碎片
释放一些词,让逻辑冰裂如早春
释放突起,鱼尾倒立出语调的小分子空间
断开连接点,让每个片段都有独立的壳
每个碎片都发热,直到看清骨头
喂,孤独,体内沉船,藏好一块老怀表
释放掉意义,拨去一本正经,说教
释放掉前后挟持,回到花蕊,轻轻舔一下
一瞬间,词语成为自由化身
宇宙粒子的随意指涉。在荒原你露出的
每一根神经都是柔软的,只需抹去一些光
清泉带着海拔沁入到一首诗的耳鼻喉
真正的不眠之夜镇静剂失效了,尽管放灯火过来
释放掉阅读的狂喜,让灰色变暗语感
有利于深刻,打通关键穴位,认知是一口井
释放掉文明牌坊,进入概念以内
摸到山洞里的夜,草床和火盆
释放掉那些潜意识,你是你影子的叠加态
是闪回,破除掉叙事的流畅感和滔滔不绝
你尝试对空无谈恋爱,释放掉悲喜
释放掉常规性,让情感带走嘴唇的粘稠度
释放鹰,升起幽谷和原始森林的能量场
释放悬崖,带上陡峭和思想锋刃
你尝试从镜像的不确定到语言的巨大重启
释放掉蓝,让白云变轻一个湖
也释放掉你的双手吧,让眼睛抚摸路基和每一粒沙
你所去过的海港,村落,车站都是词语碎片
释放掉边界线,抓住雨滴和冰凉
释放氢,今天你只做红气球
顺时针调转海面,轮船,荒岛和野马
释放掉暗示,反讽,直接进入隐喻的神秘主义
“赤橙黄绿青蓝紫”,藏深、藏好,留给意外
白 雾
推开窗,白雾游向手,
指甲与琥珀戒面,水分子开始滑翔。
楼顶,尖塔,东正教教堂圆葱头上的十字架,
手指在翻找,在弹奏白色屏障。
没有裂缝可以过放视野,
万物,荒原,天和地,
意念不停钻孔,先放出几只七星瓢虫。
闪电,鸣笛,礼花轰炸都尝试过了,
对待自由如对待魔镜里一个绿精灵。
肋间神经的一只小黑蚁从昨夜一直在跳,
刺痛反复突破,像瓶子里有一束光。
一百年以后
一百年以后,时间是扭曲的梯子,
废弃了攀爬和触摸。
是一个人播放月光曲时,
头发竖起所接收到的能量。
一百年以后,冥想变成气流,
低飞而聆听。写作是蛇脱掉的皮。
如果幸运,词语可以穿过鳞。
龙卷风袭来一只拖鞋,
嗅觉吸附着继续逝去的一切。
一百年以后,恐惧留下集体潜意识,
通过自尽的蝉。
空门石阶上闪过一只猫,
前世偶尔惊现。
我在不同医院咳嗽,
孤独的轰鸣声不时激活喉结和耳膜。
一百年以后,诸神在我书房走动,
我的指甲骨灰从悬念刮起,
苦难在记忆里卷一根绳子,
或者拉直一根铁丝,不停穿过……。
距离
刺穿球体的冲动让你所经过的每一片海
每一株灌木,每一杯烈酒都在告别
都构成了你与情感之间半径和迷宫
移动丛林的手牵扯着你与飞禽和昆虫之间的
爱与分寸。每一种野兽都是寂静在先
飘呀飘,巨大气体生成收缩如时间上的寒意
你渐渐成为你所接近过的木头
鸟巢,或一条搁浅港湾的船都不奇怪
每一束促使你变亮的光都来自对黑夜的出逃
海拔与你的眼睛建立了从45度
到90度角的危险关系
你只是成为多种可能性中一个转身
每一份存在感都有一个神秘星座
带你落地,每一滴血都将成为一块冰石
午后,你给一只掠过窗前的褐色翅膀命名时
陷入空白,就像词语与新物种一刹那偶遇
下雪了
零星的,成群的,大片的,
雪花里一座城市倾斜。
道路缓慢,身影缓慢,
转弯有神灵移动。
黑暗始终向下渗透。
屋顶,窗沿,停靠路边的车辆顶棚,
一层簿雪变轻了时间,
路灯变轻了,雪落在逆光里。
种子向上,接近破土。
一只白色孔雀被梦卷起,
生活变轻了。
初春,地面犹如越过生而抵达永生。
深夜是一块巨石,
我掀起窗帘看见增厚巨石的那些白色。
寂静回到身体里
视线变轻了,起飞,
省略掉街道,城市,北方山脉,
荒原,界江,
以及被雪花覆盖的那些已知。
散步
一只猫轻如树影,绢纸,空气
从林中小路另一端飘来
轻如一片禅意,一层薄霜
它发现了我,便轻轻躲开,像化了
流向草丛深处
左边,树上的红柿子坠落一枚,碎了
它停下,回头,点上逗号
仿佛夕阳下的一朵云
安全意识里的根
有它躲进去的四只小轻足
脊背露出草丛
像被蚂蚁蓬松过的一团细沙
我吸入了它捉摸不定的磁,或者玄思
它躲进我搜寻与轻有关的词语龙门阵
意象将它捧起
一只喜鹊碰落几片白杨树叶
划伤的蓝更低了
这个午后,巨大的寂静正被晚秋深闻、吸入
梦见声音
昨夜,你梦见声音只是风干的动词和名词
一支笔,一个拥挤书柜
或者只是加缪和他《鼠疫》里的封城
你梦见手语,生活陷入的一场超现实哑剧
梦见声音只是海边晾在绳子上
鳟鱼、梭鱼,鱼腮战栗而并非呼吸
你梦见声音是无声,正闷在肺里
是时势接近舌头的一根针,钳子碰到牙
是消音器里子弹刮起一阵黑风
是混乱,“感恩”倒置,“追责”偏离的线路
昨夜,你梦见声音从窗外一路南下
那些吞咽碑文的新土,沿途小山丘
大都市沦陷架起的低音共振
昨夜,你梦见声音只是焦虑和颠簸
翅膀被压进云层深处的一阵抖动
是基因工程学里嵌入的精神分析
是被刺破的敏感,是活着
声音是一只闪进拳头被握紧的蚊子
你还梦见声音是一团气流,幽灵般蓝光
是拦截一颗杏仁的嘴唇,一堵墙
你梦见声音,巨大的小,体内沉船
是影子,距离被拉长,变调,喉咙里的光
加勒比海日出
凌晨五点,一道殷红裂缝撬开轩窗,
我起身跑出睡眠,
甲板像落上一条失控的鱼。
舱内的狭长走廊、绿色地毯,
以及透明玻璃的钢制拉门迅速脱落于身后。
海浪发出夜的青涩,
局部漩涡时而像刚退掉硬壳的核桃。
我的灵魂总是冥冥中忽然遇见偷袭者。
远处,巨大的孤独在移动,
风向我披肩上的花朵围绕过来。
袭击或者拥抱,只要带着光。
东方,日出位于天边的位置还未确定。
云层昏暗、浓密中有嘴。
上午天气能否阴转晴还未确定。
加勒比海与北大西洋在西半球一段水域
如伴侣左右同行,
前方与墨西哥湾交汇还有几英里我不确定。
感知与先知在脑细胞哪一个节点重叠?
天边,一根树枝升起,
粉红色火焰点亮一朵云的碎片,
顶部纤细,根茎喷发出的热能,
我的指尖已收到。
东方布满我的指尖,
太阳出现了。
目光引擎上的黎明亮了,
打火机棉线上的黎明亮了,
造血器官内部的黎明亮了,
我拿什么比喻最极端的光降临体内?
宇宙隐匿于神秘主义,
犹如惊呼。
一条红丝绒拉长海平线,云移动光,
寂静成为另一种喧嚣。
右侧,有香气飘来,
空椅子多出一位戴黑色礼帽的中年男子,
他的国籍隐匿于手中
一杯热咖啡散发出的白雾。
他身体正面映出的海洋辽阔而真实。
我走动,比轻更轻,
绕开一切,选择更接近与太阳构成直角。
逆光中,一只船从东面驶来,
缓慢移进太阳体内。
并未停留,继续向西……。
电子屏在甲板中心被点亮,
西班牙语Buenos días“早安”的右下方,
面包、奶酪、火腿和果汁的静物摄影,
暗示着“饥饿”这个词。
船头传来鸣笛,
人群与时速都未受到惊扰,
梦境还沉入在不同房间的精神现象学里,
沉向谜底。
早上七点,除了又有一对老夫妇搀扶着
出现在甲板楼梯口,
赶上日出尾声,
还是无人起床,无人洗漱,
生活只是谜语的开始,情节断断续续……。
“一见钟情“
意义空了,想通过一个回到原点的观念
去救赎一个词语于约定俗成
那块石头只是反光,椭圆,拉低你的视线
像有人收起风筝而事实是自由落体
硬度空了。你被一条小虾的转头甩尾吸引
这与被谁画过是否卖过高价无关
你摸到的海豚除了光滑被手心吸进荷尔蒙
周围不必有水,舍弃从大海到水族馆
以及被驯服一系列过程
不必有褶子,历史沟壑、脑中的曲别针
鸟巢只是一个空中铁球被空气刺穿
而地面空了,移动一个被废掉的空间站
人影只是一些磁场,回到本质的正负电极
现象学
口罩把满天繁星背后虚构的嘴唇
捂得更严,空气除了穿过防护墙找到爆破音
还穿过疑虑,找到一根可以逃出乏味
向空间攀岩的绳子或藤蔓,你由此紧握的手
并不是愤懑而是要抓到新鲜感
你怀念他并不是因曾经赶路,披星戴月
而是一个人影在心脏上长期发热
你在记忆上来回迁徙像一群野马之一
存在哲学在无序的某一刻与面包,牛奶
和几粒胶囊构成你身体的一致性
从发麻恢复过来的指尖你庆幸又熬过了
疫情时代的其中一晚
日出对于活着就是再次拧干
湿毛巾上的水,你被蒸汽推进梦的更深一层
被蛇形河流,入海口急促呼吸的红兽环绕
无法挣脱,被少年拖回去潜水
浪花露出牙齿并不是世界在某处笑
你所到之处不断在时间里变形,搅动着体内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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