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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词语(组诗)

诗歌

北君 2022-03-01 19:24:36

故乡的词语(组诗)

/北君

 

 

◎不要打扰一个雪地劈柴的男人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一个男人还在院子外劈柴

屋子里炉火烧得通红

劈柴的男人汗流夹背

劈出的木柴已经高过一场大雪

 

那雪还在不急不缓地下着

男人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他要把所有的力气

都交给一根根坚硬的木头

像要从木头中劈出火来

 

没有人打扰这个劈柴的男人

就像没有人敢打扰

屋内女人一声声尖叫

一个男人痛得蹲下了身子

他听到了一个新生婴儿

第一声嘹亮的涕哭

 

 

◎口琴

 

是谁,于大风中捂住琴孔

就像捂住颤抖的金属

捂住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还是跑漏风声,跑漏了一节节

飞驰而去的列车

 

琴孔里的异乡人,从曲谱中

一次次折返于夕光旧影

折返于童年的铁匠铺

带走叮叮当当的乐谱和秘籍

带走慢半拍的镰刀、马掌

和抽身而去的,高八度的乡愁

 

你怎能捂住金属的刀片

急迫的琴音,比老的时光

更迅疾,从终点到起点

那大风中的列车,一次次抵近

故乡锈迹斑斑的站台

 

 

◎母亲给予的幸福时光

 

慢性子的雪,总是落在雨后

院子里的地面早已淋湿了

前山,才慢慢地敷上一层白

 

更慢的是菜园子的大白菜

还在不紧不慢地绿着

稍早的时候,母亲还在浇水

“让菜心抱得更紧实些

才经得住霜打雪压

母亲坚信,经过霜雪的白菜

才更棵大、瓷实、味美

 

这么多年,第一场雪后

母亲总会叫上我去拔大白菜

一棵棵抖落叶子上的积雪

然后小心地码放在一起

等太阳出来,再一棵棵散开

“就像给刚满月的孩子晒太阳

它还在生长着呢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

她头上的积雪已经很深了

那时阳光静好,屋檐上的积雪

还没融化,地窖里大白菜

和我一样保持一青二白

享受着母亲给予的最后时光

 

 

草逼他退位

 

他知道,自己什么干不动了

就连老伴也走比他

多出这几年,他给老伴培过土,拔过草

他是多么称职的庄稼地里好把式

年轻时老伴看上他,就是这一身力气

犟牛也拉不回的倔脾气

他家的自留地草锄得最干净

秋天芝麻长得最高,荞麦最饱满

别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

他舍不得一亩三分地,丢不下老伴

他把村里撂荒的地都种上了

秋后给人家送去口粮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城了

他也干不动了,看着草吃了坡地

又吃良田,草绊住他的腿脚

草一口口吃了他的老伴

他知道是老伴在土里想他了

是草逼他退位

 

 

北风向南吹

 

北风向南吹,逆风而行的人

背上的行囊灌满了风

灌满了一个人的乡愁

 

挑动味蕾的风,是有顺序的

粘豆包,杀猪菜,团圆饭

春联贴出喜庆和吉祥

鞭炮声声里,送走财神上天言好事

 

多么诱人的风啊

此刻,它吹过坚硬的钢筋水泥

吹过日夜不停的流水线

吹过城市的车水马龙

吹过一个人的疼痛和疲惫不堪

 

一个人,像熬夜的灯

急匆匆走进站台,他要用一张车票

抵御南方骤然加深的薄凉

 

 

◎一个人的秋风

 

大风吹,一个人迎着风

奔走在回乡的路上

风裹挟着落叶、柴草和牛羊的气息

以及一种熟悉的乡音和味道

杂糅着七滋八味,一股脑

灌进我的鼻孔、耳膜、肺叶和骨缝

 

那种流淌在血液中

渗透进骨子里的东西开始苏醒

体内坚硬的物质开始融化

一个人坚守的城堡

在大风中,开始从内部

松动。瓦解。坍塌。不堪一击

 

我听到大风穿透身体

二百零六块骨头如风笛在呜咽……

 

 

◎走失故乡的人

 

要赶在秋收之前回家

要在炊烟升起之前,找回我的乳名

假如把一只小羊丢在了山岗

要在落日下山之前

让它替我喊出“咩咩——”

 

山岗之上,有我走失的童年

庄稼地里,有父母隐匿的身影

假如我不再长大

我就会跟紧父母身后

学会播种,锄地,收割,仓储

假如我足够苍老,我就会

成为父亲一样的父亲

把丢失的种子种进身体里

最终成为泥土和庄稼的一部分

 

假如,一个在暮色中

匆匆赶路的人,在向你问路

请认领这个走失故乡的人

给他一个山岗,一条河流,一缕炊烟

一声飘出山坳的呼唤

——喊出那个丢失的乳名

 

 

铁匠铺

 

村头沉寂多年的铁匠铺

在一个夜晚,叮叮当当地敲响

就像倒扣睡眠的一口黑锅

被敲出一道裂缝

 

那个胆大的孩子蹑足走出柴门

走进失传已久的打击乐

炉火舔舐着个人黝黑的脸膛

一块烧红的烙铁夹在铁钳中

在铁砧上来回翻转

手中的铁锤一下下击打

脱落的铁削溅起眩目的星辰

 

没人知道,那个胆大的孩子

为什么一夜间走失

多年以后一个走街串巷的人

回收铁器,并寻找自己:

每个走铁匠铺的人

都是患有怀乡病的人

 

 

故乡的词语

 

它们是我供养的亲人

曾经散落在村庄,田垄,山岗

那含在唇角的母语,乳名

土得掉渣的方言,早已词不达意

 

那些名词——

簸箕、犁耙、轱辘、碾道、纺车

都成为记忆深处发黄的底片

那些石头、铁柱、留锁、狗剩、驹子

已从一个个鲜活的乳名

变成苍老、迟顿的形容词、叹词

 

一些词语从泥土里长出

贫瘠、干瘪,被镰刀反复收割

一些词语被装进行囊

如埋下的蛊,蛀蚀心中那枚月亮

更多的词语越来越小

小成针尖上的蜜,含在口中

刺痛甜蜜的乡愁

 

 

◎老屋听雨

 

老屋听雨,听母亲的絮叨

怎样一滴滴深入雨夜

母亲说:三年旱灾,春风纵火

救不活田垄上一株秧苗

说起那年饥荒,秋雨连绵

母亲用一把湿柴,点燃灶火

用瓜菜代食,度过荒年

 

母亲的述说如绵绵夜雨

平和、舒缓,不像在谈论生死困顿

那些命运对她的不济与不公

以及深入骨子里的隐痛

都被她用瘦弱的身躯

一一扛住并消解。那种隐忍

如雨夜里的一束微光

照彻母亲卑微又高贵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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