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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左的诗

第五届国际诗歌奖

西左 2022-05-16 09:58:37

西左,原名赵龙,生于1988年,贵州省赫章县人。作品刊发于《中国作家》《诗刊》《山花》《星星》《扬子江》《西部》《草堂》《诗歌月刊》《散文百家》等文学期刊,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出版诗集《人间物像》《诗歌打开的天地密码》。



在民谣小酒馆

 

五六个人,喝啤酒,弹吉他,打手鼓,唱歌

吹过的风,像柳树低垂的叶尖

有些密,沿着两岸。盛开的木槿,那样红

每一朵里面都有一个燃烧的火炉

或者,它们正在释放夜以继日收集到的光芒

总有一瓣照到我们难以言说的幽暗

沿着我们倚靠的木质板凳的纹路

柳树下的湖泊,曾经照过这个城市

多少如悬崖和深渊般的影子,又成为了多少异乡人的良药

如今,这个湖泊不见了,不是像眼泪一样流干的

而是被路过的人类用眼睛,一天取走一些

用来清洗眼睛,良心

 

 

 

 

阳光看上去很甜,房屋伸出了窗玻璃干净的舌头

尽管,只是天空的向日葵落下的花粉

路上,一个步入中年的男人

身后空旷处,耀眼的阳光

占据了更多空白的内容,每一天都被这种空白调匀

我们坐在房间里。桌上放着两杯樱桃果茶

一盘春卷和一盘黄金蝴蝶虾

墙上,落满灰尘的空调,冷与暖自己知道

正对着我们的,是一个没有打开的电视机

关于政客、战争、病毒、杀人犯、人流广告、灾难……

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块黑色的屏幕,这样黑,这样安静

一定是上帝馈赠给人类的每一个夜晚

电视机左边,反锁的门;我们身后,紧闭的窗户

我们把我们关在我们的里面,甜蜜苹果的漩涡。没有我们

上帝,伊甸园,蛇,世俗难以逾越的栅栏

 

 

山中

 

你说:如若草木无情,又怎会凋落所有叶片

然而无边落木,一定是群山微微侧身

 

山中,树叶枯黄,干燥,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音

仿佛每一片树叶,都举着一只

从胸口胡乱跑出来的小鹿蹄子

 

 

 

                      

 

 

午后随想

 

午后,树的里面,蝉鸣炸裂

阳光下,风吹翻玉兰的叶子,向阳的一面

一闪一闪的鱼鳞。园丁爬到树上,挥舞刀剪

通过它,在树冠上,疏通一条无形的河流

我却想起,小时候的某个冬天

即将进入暮晚,北风呼啸,寒冷

我跪趴在快要熄灭的火炉旁,用嘴把那些尚有余温的灰烬

吹出火星。火星是几块木头留下的

之前还浓烟垂直,像一根柱子,根部在大地

顶部,一直顶到冬天低矮的天空

我始终不懂,那个时候,我本可以坐在家里暖和的火炉旁

听大人们讲他们小时候历尽磨难和有意思的事情

如果我听得走了神,就在窗玻璃上哈口热气

在上面画一些奇怪的图形,透过它们看外面变形的世界和行人

我想,我之所以冒着严寒吹燃那些火星,是我需要它们

我甚至用了整夜的梦来砌成火炉。那年冬天很快就过去了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夜晚,我在天空中看到了那些火星

虽然我不明白,它们是以怎样的方式到达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此刻,园丁已从树上下来,他把一群刚修剪好的树

孤零零留在园中。他走出阳光弄锈的铁门,走向那庞大的落日

他提着的剪刀,像我握着的笔

 

 

 

一千只白鹭

 

在九洞天月亮湾,有一千只白鹭飞过

一千只白鹭,里面有一千条河流

一千条河岸,一千种辽阔的哀伤

一千只白鹭,像一千朵云,一千次雨雪

一千次闪电、雷击

一千把天空投下的刀斧

一千只白鹭,就是一千个游子,一千次颠沛流离

一千只白鹭,就是一千封没有地址的信

一千个没有名姓在世存活的未亡人

在月亮湾,一千只白鹭,就有一千个方向

一千只白鹭,就是一千道从太阳的故乡,流浪地球的光芒

 

 

记忆里的那个人

 

记忆里,他的衣服总是补丁摞着补丁

好像他是一个用补丁做成的人

他苍老。患风湿病。疼

如今,他已死去多年

想必早已长成某种植物的根

我坐在他的坟头,不说墓碑坚硬

也硬不过世道人心

也不说正值秋天,我有一个

像草籽一样热衷于流浪的灵魂

我只说,在他坟前栽下的树

霜降之后,所有的叶片都已枯黄

仿佛一张张纸钱

只需花费一点,就能为活着的人买下晴朗的天

但买不到天意

 

            

山歌

 

山歌从嘴里出来

吃玉米、土豆、荞麦的嘴,有土地的贫瘠

没有肥沃的言语

喝山泉水的嘴,把山的陡峭留在自己的体内

山歌填满空空的山谷,鸟的眼睛

山歌把两座山峰紧紧拴在一起

山歌落在草地上,草变得柔软起来了

像一条碧绿的江水。啃食青草的羊群

像帆船,千帆过境,一帆一个轮回

山歌落在云上,白云低垂

欲成雨滴,一场罕见的大雪

山歌停止,山谷和鸟的眼睛比之前更空

被拴在一起的山峰又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各自举着自上而下的无边苍茫

草还是草,羊还是羊……

停止的山歌,剜人心肠

停止的山歌,像匹大马正在饮胸口的江河

 

                           

橘子

 

把它比喻成灯笼

曾打着它的人

已回到了

天堂的故乡

如今

还留存在屋檐下的

不是灯笼

是一道光

 

把它比喻成星辰

在冬天

那么寒冷的夜晚

它独自亮着

像大地上

不被理解的诗人

要把自己的灵魂做成灯芯

 

而它不过是

一只橘子

再摘晚些

也没什么关系

无论挂在枝头

还是熟透落在地上

都会成为

鸟雀和蚁类的粮仓

 

 

 

 

雨打在伞上

伞面成了鼓,成了蜻蜓点水的池塘

我成了鼓中空的部分,成了池塘

最底部的淤泥,仿佛黑天鹅

曾在枝头歌唱的鸟儿不见了

已被雨水击打成一条大河

悬浮在空中,洗尽所有的星星

它们的光常常斑驳出人内心难得的宁静

枝头还有伶仃的叶片,风雨中,像落魄的游子

背着巨大的贫穷和羞愧往故乡的方向赶

又像一个人正陷入生命的困境

走在路上,被雨水淋湿的路,像一条舌头

尝尽了世人为了生活,在上面拼尽的力

不光只有苦。一路上

我经过学校、超市、医院、监狱、政府大楼、火葬场……

收集了那么多滂沱的声音

有的垂直,有的弯曲,有的匍匐,有的下跪

如果你愿意,我倾泻给你听

 

                

 

柿子林

 

摘柿子的人头上顶着一层白霜

扁担两头挑着的箩筐里

装满了柿子。那些时间的结晶

生活的蜜,来自大地之母的馈赠

摘柿子的人从柿子林中走出来

挑着整个柿子林的宁静

挑着现世生活的安稳

走远了。像从柿子林中

吹出的一阵雾气,一片树叶

吹向生活的洼地

现在,柿子林中的树叶落光了

柿子也被摘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柿子林

那些未曾拥有过落叶和柿子的人

走过柿子林

拥有飞鸟,繁星

 

          

 

柿子

 

把它比喻成灯

照亮婴儿的来路,游子的归途

但我想象不出,那个在柿子里

安装灯芯的人。可是我离世多年

从未蒙面的人?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欲望的叶片沉沉落下后

光秃秃的树上,就只剩下柿子了

这是我在秋天见过的

除了爱情和芦花以外最为轻盈的东西

你看,一阵薄薄的雾

就能轻易将它高高举起

 

             

 

 

是白色的马,饮河里的水

饮过路人眼睛里的湖泊

直到把它们饮成纷飞的芦花

养马的人去了远方。远方

仿佛一棵故乡的树伸出去的枝条

去到远方的人

是枝头上的果实,或者叶片

马动起来了,风甩出了它的鞭子

旷野新翻的墓地,是马踩出的蹄印

 

          

          

 

 

越是美丽的事物越是容易破碎,就像草尖的露水

仿佛爱情,任何修饰都属多余

风中横斜的草,那样潦草,随意

不被规定的人生止于此地

那么多的草,花粉一样的阳光落在上面

啃食的牛羊,那样耐心咀嚼新生活的词语

那样多的草,牛羊吃不完的就都给我吧

我不是要把它们用作和生活战斗时布下的疑兵

也不是要把它们做成船,去到彼岸

看看我的神如何用泥土敲击出钟声

用泥土捏造星辰。我的神是泥土做成的

和我去世多年的祖父一样,在泥土中,有着丰富的经验

我不是要过问我的神,如何把我做成一粒种子

对生活有多爱,根就扎得有多深

我有过多的乡愁,烦恼,苦闷,悲伤,那样百转千回

我只是想它们能像草,风捋捋就顺了

              

 

流淌

 

走过小路。石桥

秋天的阳光在风中翻滚,坠落

大地上堆积的树叶

像一件古老的遗物

走在河边,河流泛出白色耀眼的光

好像在暗示,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我至今没有搞懂,为什么

会拥有那么多清澈的悲伤。没有源头

也许是因为我常常把自己放置于低洼之处

并接受了任何意义的流淌

 

               

 

只需要落叶

 

薄雾还没散尽,远山看起来正在梦游

如果走向林中,每个人都会成为可能的梦

不需要被青苔和野花概括

薄雾散尽,悬崖和树的颜色

被太阳的光线调匀得恰到好处

坐在树下,什么也不需要了

只需要落叶,像声音离开树的铜钟

 

               

 

一组照片的启示

 

有水田,倒映在水田里的

白云,像水底的雪山

那是水的前世

在水与雪之间,要有一只苍鹰

作为两者的通道

有落日,像某种成熟的果实

光线,是它散发出的香气

有青山,无法判断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样

无非是要么轻要么重

有村落,作为安放肉身和灵魂的容器

有一条路,是用瓦片做成的

走在上面,就像走在神

最简陋的屋顶

 

               

 

路过一棵银杏树

 

不是被这块土地固定在这里的

而是以庞大的根系,将这块土地固定在此处

好像没有它,这块土地就会像河水一样流走

远远看去,满树的叶子都已经枯黄了

没有风时,它像一艘生锈的巨轮

根是它的锚

起风时,那一片片枯黄的叶子

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又像是它举起的

一片声音的海洋。从它身旁经过

那一片片枯黄的银杏叶,像一张张游子的脸

风激起的摩擦声,像这棵树正对着远方喊魂

 

                   

 

多像我

 

窗外,玉兰树总是保持

固定的距离,沉默

各顾各向上生长

树冠滚圆得如同伸向晴空

打水的木桶

阳光下的影子像沼泽

只有明媚的事物

才会伸出马的蹄子深陷其中

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白银般的叶片

如挂在瓦沿的冰凌

总在最晴朗的日子

呈现出一生的寒冷

 

            

开花的茅草

 

像雪,看雪的人去了南方

沦为工厂的零件,行道树上的香樟

像月光,照亮过大地上所有悲伤

仿佛闪烁的玻璃碎片

那样白,像离别时她没有说出口的话

那样白,像从未有过的迷惘

现在,开花的茅草被风吹得那样凌乱

像雪正在融化,月光即将从大地上撤回



一些雪

 

一些雪落在坡头变成羊群

一些雪落在墓地变成纸钱

一些雪落在旷野变成白纸

一些雪落在草原变成马匹

一些雪落在花园变成花瓣

一些雪落在头顶变成白发

一些雪落在弦上变成手指

一些雪落在弓上变成箭镞

一些雪落在寺院变成钟声

一些雪落在火葬场变成骨灰

一些雪落在当铺变成白银

一些雪落在医院变成药片

一些雪落在水面变成账本

 

一些雪被车辆碾死在路旁,草草了事

一些雪被践踏进泥里,不知名姓

一些雪活着,直至被榨干最后一滴水

一些雪明知是火,还像飞蛾般扑上去,宁为玉碎

一些雪宁愿站着死,不会跪着活,更不会折腰

 

一些雪像谣言,又像真相,难以分辨

 

一些雪融化后流到更远的地方

一些雪融化成草木身体里的泉眼

一些雪融化,上升为晴空蔚蓝色火焰,保大地温暖

一些雪残留在眼眶里,沦为一粒一粒珍珠

撒落人世

 

                            

观菊花有感

 

黄色的,像黄金甲

一个朝代的铁马冰河

雪月风花

在一些游人的指间

随烟灰抖落

河山永恒,帝王和平民

不过是树上的叶子

时值深秋,该黄的黄,该落的落

不如做泥土吧

一言不发,任由行人捏造道路

白色的,像浮云

一定有人离开,劝酒就不必了

请喝下这澎湃的落日

大河远去,不知归期

而你勿需驾鹤,只稍一转身

便湮没于人海,可以做最随意的一滴

但勿随波逐流

要知道历史的明镜

是这无数滴直立的水

 

                     

落日时分

 

准备好云朵

像孩子拿在手里的棉花糖

准备好起伏的群山

总有些什么

从群山的豁口处流出

准备好荒坡

坡头细如铜丝的草

准备好大地

到处是路,又无路走

准备好河网,阡陌

像一场命运的棋局

准备好路人

被道路走到穷处

准备好坟墓

划落夜空的星星

转世

最后,准备好落日

庞大,温暖,慈悲

好像一生都没有

后悔和悲伤过

         

                 

一个人在雪地里跋涉

 

积雪已过膝

但还在往上长

雾太大,看不见

前方是高山,峡谷

还是万丈深渊

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北风吹过的声音

双腿一前一后,陷进雪里的声音

踏实而坚定

那样的场景,好像在梦里

又好像一次冬游

一个人在雪地里跋涉

像一支笔在纸上书写

阳光穿过厚厚的雾气

正好将他握住

                 

                        

叫天使的玫瑰

 

你说冬天给我栽一株

叫天使的玫瑰。花瓣像一堆篝火

在某个秋天向晚,燃过那样的篝火

夜晚是一万匹黑色的马

你坐在篝火旁,火光把你照亮

清澈得像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哦

不,是一万匹黑色的马的眼睛

如今,我不说我们中的一些,倒光火焰的木柴熄灭

你说这话时双眼迷离。仿佛世界的某处正在下雪

而你忙着整理含有少量雷霆,闪电和风暴的土壤装进花盆

再把名叫天使的玫瑰栽在里面

当你的脑袋微微靠着我的肩膀

我有理由相信,那是阳光,雨露和星辰缓缓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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