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我这么称呼你

似乎就有资格做你的学生

其实，仅仅意味着

你先生

我后生

称你，不称您

是想脱离所指之累

只及能指

把敬与爱、念与愿种在心田

不轻易示人

我和我们一样又不一样

恨你早逝

太阳每日都是旧的

曾经如何晒过你

如今就如何晒我

太阳每日又都是新的

你我究竟未曾谋面

不能共沐同一片天光

也恨自己不早生

有你坚硬的头颅和胆魄加持

我定长成硬骨头中最硬的一块

君为匕首

我为投枪

这是逆地心引力逆能量守恒定律的：

时日越久

越无从遗忘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都与你有关

也就与我有关

大先生，我们是半个同行

你弃医从文

我弃工从文

我们都是以文字为城池为锁钥为飞升之坪的人

你弃医，乃因医不医心

肌体的修补无法达到格式化重装

（脑机接口，修改人

人工智能人，颠覆人

未来……人还是人吗？）

灵魂的空洞咝咝呼呼漏着风

无从填充

我弃工，乃因工不容情

冰冷的人工石给不了人的体温和呼吸

更别说情绪和情感

审美的嬗变和升维

（现代建筑分解到“分子”层面是钢筋混凝土

人们创造了一个字：砼

也叫人工石）

大先生，我凝神望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

一个你

一个我

心原如海平

无声按捺内部的风暴

风吹草低

又直起青葱的腰杆

原上站着两株树

一棵是周树人

另一株也是周树人

犹在镜中

犹在境中

大先生，你是如何被塑造为战士的？

伟人的推动为后手

你的家运

你的国运

你的同类

你的异类

共为先手

熙熙攘攘

画一个又一个圆

阿Q永远画不圆的圆

祥林嫂以果总也推不圆的因

闺土的叉和猹和月夜下的西瓜地

孔乙己的回字和窃

杨二嫂的细脚伶仃未画已是圆

你发现难见真的人

并不把自己从中择出来

敢对自己动刀的人才是真战士

铁屋子里的一声呐喊

声声呐喊

至死不改的狷介

至死不改的狂士

至死不改的绍兴口音

穿破时间的壁

震得我的耳膜生疼

醒醒吧！沉睡者及浅睡者与装睡者及梦想家！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你扛起大旗

棒喝

冲陷

自救

救人

没有期待中的应者如云

你是虽万人而往的独行侠

你是长夜难明中的孤魂

你的同道有，不少

有的如你

愈挫愈勇愈不信邪

有的掉队

反道而行

你的同志有，不多

共同组成是你心口的那口热血

你吐纳续命的那口真气

你笔尖刺出的愤怒和力

人有病

病在腠理

在肌肤

在肠胃

在骨髓

你有药

以汤熨

以针石

以火齐

以司命

不去国

生于斯

便隐入长夜

撕开长夜

你扼腕：绝望之为虚妄

正与希望相同

后生九十三年的我

你的同志

想与你四手相握：

大先生，天之欲晓

正与夜之将尽相同

大先生，人生由大事勾勒骨架

却由小事填满血肉

大先生，我不着皮袍

我穿衬衣，西装，风衣，皮草，皮夹克

尤常着T恤和牛仔裤

是下意识继承你刺贪刺虐却体恤下民的心肠吗？

数十年来犹入梦

“时时记起，时时熬了苦痛

总是浮在我眼前，教我惭愧，催我自新”

发生在我身上的

也有一件小事，摞着一件小事

心中有坟，也有铁屋子

如今重读大先生

给你说体己话

往事如锥穿布

一件小事，牵引出一件小事

轻易榨出我

T恤衫牛仔裤底下藏着的小来

我当呐喊

并不使呐喊声轻易消弥

于铁屋子的四壁和（尽管不常见）

偶或的灵魂最暗处的暗夜

大先生，时光水洗似的

新很快洗成了旧

“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

人生斯臾不离你的巨眼

巨笔

冷峻包藏柔和的心

大先生，你的孙子令飞先生的苦楚

不独是他一个人的苦楚

也是所有文二代的苦楚

更确切地说是所有二代们、继承者们的苦楚

身体发肤

父母亲给的

观世之心术

书写之道法

心里长出来的

我不问到如今，先生若活着会怎样

我只问从过往到此间，再到将来

我将如何继承先生

简化一点——

我学先生曾学得怎样

会学得怎样

先生，我曾不懂你，不读你

以致而今越发敬你

慕你

像你——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像？

文法像你

险峻

行迹像你

跌宕

面相像你

清癯

风骨像你

坚硬

内心像你

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