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

白天，从骨骼里取出砖瓦

把城市一节节垒高

一群身材矮小的人

总想站得再高一些，再高一些

最好，随手就可以摘取一颗

遥远的星辰

夜晚，从皮囊里取出灯火

在迷宫中搜寻出口

一群迷路的孩子

在街头巷尾转来转去

叫卖故乡

粉刷匠

在天空种植云霞

是一项技术活

城市的土壤比农村贫瘠，比山高

仍然需要在每一天清晨

一遍又一遍地培土，和砖石对话

仍然需要一遍又一遍地，用汗水施肥

土壤才会柔软，城市才会开花

天空那么宽

黑黢黢的空白比狗尾巴草长得快

怎么也种不完。有时候

不得不把自己也当作一片云霞

种下去，有时候不得不种下几朵星星

唯独不能种植月亮

一看到她，绳索就会绷紧

心跳就会加速。不管有没有云

天空都会像小孩子一样

抱着我哗啦啦地哭个不停

歌手

他们把KTV搬到刚刚落成的露天广场

献出最后的质朴和纯真

向千家万户不分时段地免费分享

不同形态不同分贝的幸福

以主人翁的身份

在城市的天空自由种植庄稼，放牧牛羊

勾勒山川，河流，炊烟和村庄

倾倒暴风雨，泥石流，雪崩，海啸和地震

他们的爱如此充盈富足

又仿佛一无所有

搬运工

父亲不经意抬头的瞬间

一朵菊花便开满了街头，叫醒

睡意惺忪的街灯，唯一的春色

又被双肩重重地摁了下去

从小搬运大山的人

把城市大包小包地扛在肩上

在陌生的大街小巷来回穿梭

寻找失散的亲人

环卫工

一片叶子落下来

一个人的清晨弯下腰身

又一片叶子落下来

一个人的傍晚铺满星辰

一片又一片的叶子不停飘落

天空在脚下铺展云层

一张弓将自己射落

最后一片叶子，歪歪斜斜

挂在光溜溜的电杆上

怀想春天

算命的大娘

跛脚的丈夫并没能向父亲算的那样

为她冲走命中注定的残疾

相反，临走时还用整晚整晚的泪水

带走了她眼里的光

遗留下来的拐杖

是唯一看得见的亲人

把她的后半生安置在医院门口

让她把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偷来的口诀

挂在脖子上叫卖。让她口若悬河

用卑微曲折的身世

替人间擦洗悲伤

用黑色的光芒指引光明

温暖沦落的命运

卖香蕉的男人

那个一瘸一拐的跛脚男人

被一辆堆满香蕉的木板车拉着

日复一日，沿着大街小巷

叫卖金色的嗓音

高一声，低一声

长一声，短一声

自制的波浪将他一次次推入城市的辉煌

又一次次抛回黑黢黢的故乡

重复一辈子的山歌

每一个字都自带剪辑和修正

摇摇晃晃的天空

每晚都需要划落几颗黯然的星辰

掩藏，失色的青春

采煤的人

采煤的人

比煤更像一块煤

白天，他们埋在千年的煤堆里

额头上的矿灯

点亮迷宫中的星辰

夜晚，他们歪歪斜斜地挂在天空

胸口扑闪的火焰

点燃城市和遥远的故乡

捡垃圾的人

城市的星光太亮

她不得不尽可能地弯下腰身

像一只猫，屏住呼吸

在陌生的土地里匍匐，潜行

盗取走失的庄稼

大大小小的包裹挂满双肩

我的母亲，多像一棵沉甸甸的稗子

摘星星的人

风来的时候

他来不及爬上城楼

就斜靠在工棚外的墙角

眯着眼睛数星星

城里的白天太挤

天亮之前

他得找到最亮的那颗

给孩子捎回去

跪沙的人

把一家老小

和20年的光阴

植入沙漠里的人

站着是一片绿洲

跪着是一棵树

十万火急。所有的真相

都可以忽略不计

新仇旧怨一笔带过

一袭风沙卷来

万亩林场，替一个秃顶的人

齐刷刷跪下来

站在冬天边缘的瘸腿男人

说到风

他的双手开始发抖

双眼模糊

睫毛上的冰霜越来越厚

说到雪

天空不停旋转

雪崩，铺天盖地的白

从头顶卷席而来

那年，一场暴风雪裹着夜色偷袭了他的村庄

铺天盖地的白偷天换日，不由分说

替代了白花花的羊群

还有他刚过门的白花花的妻子

从此，他拖着一条腿

站在冬天的边缘，战战兢兢

稍不留神，就会犯晕

就会回到白花花的从前

属土的人

善于弯腰，善于在低处

捕捉温润潮湿的意象

城市的天空太窄

不适合泥土辽阔地抒情

属土的人，在掌心铺开纸笔

复制瘦弱的故乡

木雕师之一

僵硬的木头，有时候是一座山，一条河

有时候是一叶草，一张纸，甚至一根如丝的细发

更多的时候，只是一棵死去的树

一块比刀锋更冰冷的石头

真正的木雕师精通各种催眠和迷幻之术

指尖流淌着的火焰总是让人酥软，让人

心甘情愿地脱去皮毛，献出冰清玉洁的躯体

凿去多余的肌肉和身骨，掏空五腹六脏

在刀光剑影下心甘情愿地死去

一张骨做的砂纸足以将他们唤醒

一抹血做的颜料，几滴泪做的蜡

足以让他们脱胎换骨

从一堆尸骨里风风光光地活过来

木雕师之二

入木，三分是不够的

真正的木雕师

必须事先把自己装进木头里

长时间的沉默算作开场

伟大的艺术常常需要一些插叙

面对面的交流和争吵

可以制造声势，埋下伏笔

十八般武艺过余糅杂

短兵相接的过程可以一笔带过

等待。是最关键的环节

从刀光剑影里走出来的另外一个人

才是今晚登场的主角

木雕师之三

每一根木头都是一座庙宇

刻木的人，一生都在木头里打坐

美好的事物都有玲珑的一面

草木天生一副菩萨心肠

献出温润的躯体，替刻木的人

描摹山山水水，日月星辰，花鸟虫鱼

替他站起来，跟着珍珠玛瑙游历江湖

去陈列室，展览馆招揽灯光

窥探人间繁华。更多的时候

替他声泪俱下，变身

几截肋骨，告别灰头土脑的人间

恋旧的人，把自己装进一把火里

燃尽悲伤。众生平等

每一粒尘土都是一粒种子

化身万千姓氏

在十八层地狱，等待来世的涅槃

玉雕师

子冈^①是一座山

最高的天空，在山外

形若游丝，刀法已入极致之境

这些阴冷之物

需要一颗温润的心

在刀尖上跳舞的人

从胸口掏出火焰，点燃一盏灯

与先人对话，与黑暗对话，与石头对话

打开一颗颗封藏千年的心

方寸之间的辽阔，一望无垠

生长天地山水，林木器皿，花鸟虫鱼

生长一切细小通透之物

点化的精灵脱胎换骨，宛如星辰

在登山者的掌心，闪烁温润的光芒

子冈是一座山

坐在石头里舞刀的人，是一扇门

缂丝家

最高的山峰

往往也是一道陷阱

故宫里的江南人，心怀崇敬

三年的青春锁在一幅画里

以一枝寒梅，两只喜鹊

日复一日，与南宋的春天对话

从身体里抽出纬线

在岁月的经线上描绘江山

合纬，穿刺，移纬，拼梭

炉火纯青的技法足以以假乱真

攀爬没有抵达，每一步都是开始

正反如一已到极致

另一个方向可能藏着出口

挣脱束缚的人，掌心里盛开

色泽不一的红牡丹，白山茶和黑蝴蝶

盛开正反全异的老寿星

方寸之间，江山脱胎换骨

妖娆而辽阔

执勤者

第一次佩戴红袖章

他觉得自己长高了一截

在小区门口站成一尊雕像

他是自己心中的神

故乡的月亮在楼顶摇晃

稍不注意，站着就进入了柔软的梦乡

躲在口罩和春天的后面

他用小心翼翼的哈欠和喷嚏

不断给寒风求饶，生怕一不小心

就惊飞了手臂上的花朵

出征者

那么多双眼睛围过来

飘带红得发烫

风里喷涌的暖流

点燃了手心

他努力保持镇静，一座山

努力在肩上保持平稳和轻盈

一粒烙红的沙子钻进眼里

他不得不转过身

一场雨突如其来

眨眼之间模糊了车窗

天空，那么近

故乡，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