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亨诗选

编者按：刘太亨是八十年代的先锋诗人，是整体主义的重要成员。刘太亨跟张枣、柏桦是同一个时期的诗歌创作者，非常有创作活力。因失去过两年的自由，重获自由以后便一直沉潜于生活之中，主动与诗歌界隔离。现在，我们重新开始来阅读刘太亨的诗歌作品，自然会明白，张枣当时能写出成名作《镜中》，并非孤例。这次发表刘太亨创作于1986年-1988年的诗歌作品，我们依然能够体会到诗歌的唯美、古雅、意趣。刘太亨无疑是一个现代主义诗人，他的用词造句，着意于中国传统器物，仿佛在劳作，深怀匠心，读书、弹琴、观望，悠然自得，禀承诗经的气息。

1986-1987年诗作

木器

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看我

这里，有世世代代的人进出

太多的光阴穿过简牍、家具

和路径纷繁的街巷

在树梢弄出听不见的声响

家人如棋子，正落在彻夜的颂读里

脚下是千回百转的堂庑

他们在木器上刻字，又忙于

在竹简或竹片上记录大事小情

而我枕着时光的尺度入睡

做着被榫接的梦

更有人在廊下籴粜

在袖底，称斤论两

骑着他们珍爱的骏马

按自己掐手弹出的墨线

来了又去。事物的尺度就这样

限定了我的饮食和热肠

但我无法适应

烈日当空，我仍难离开

家人和风水忠于职守

把我固定在你的身后

是一种制式，却自有温度

东谷

掠过菜地和早晨的田野

更轻的阳光在树枝上

惊动了来来往往的人儿

惊动了风和雨的一夜低诉

有别样的植物在后山破土而出

有人在更深的谷底砍伐

我想象进入山谷的，不是路

是怀念和风。我更想在林间

风一样把不安与奇妙向外吹送

女儿成形，又一首乐府

唱出紫苏、秋葵和苜蓿

女儿在林中晃动

纯金的耳环激荡秋去的声息

转眼所见，则不止于此

还有一条清溪在谷底流动

沿东去的方向。没有鱼

可以潜游在她的澄澈里

只有清晨黄灿灿的空气

调和着山谷的光景，调和着

风的牵系，和水的攒眉

没有人留意到，伐木声中

树的浆汁已从女儿的泪眼溢出

并溢出流火照亮过的大豆

逝水空茫，伐木声叮叮

内堂清风骤起。东谷积雪

冻结了一国的食欲，而我

手持念珠，在自己里光阴里

活着，竟为了一次空无一物的早餐

天井

天井如镜，与你干枯对望

直到桂树结香、透水

门前的空气长出丧葬

你站着或坐着都能看清

内堂的香案放满了器具

月亮是唯一的

酒携水归来，感冒

闭门然后点燃案头的沉香

那突然闪现的是我的父亲

因醉酒而明亮

像一枝招遥的红烛

柔软的身影却在另一背景

想象靠近你的腰部

穿过日子滴水的面孔靠近疏窗

让你忍不住掩面痛哭

还以此养活了一缸水

在内堂，只要你还能想到一些事

深山的寺庙就会下雨

鱼群就会从晨钟和暮鼓游出

满山遍野洒满了酒气

那时你正在望气，理着霜染的鬓角

浴女之葬

院外烟雨如帘

院内香气逼人

相火的女人两眼清明

侧身挤入了一幅剪纸

印堂发红的是一些日子

村头汲水的是玉兔和处子

一种气候在空空的指节形成

楼台浮云，楼下素帛低吟

参禅的人吐出一口枯气

吐出舍利和马匹

相火的女人两眼空洞

转身挤入了一套青瓷

听旷野传来几声空响

看黑马扬起它的前蹄

女人紧握阴气的手变软

转瞬没入一池枯水

直到春风又起，万物滋润

浴女之葬才在门前进行

如树：我居家的日子逐渐细致

1987-1988年诗作

府上生活

我还能感到她呼吸如鱼鳞

一点点洒向亲戚们的脸

他们在另一个房间商量她的丧事

吃着为她预先备足的水果

窗户就这样半开半阖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关得很好

我看见他们拉起白布

亮出香，点燃许多薄薄的纸片

然后低头走进母亲的房间

又出来。她被好些人抬着

我还能闻到她身后软绵的余温

是芫荽、藿香和小葱

也可能是一条刚刚起锅的鱼

让口鼻捉紧，直到

送她的人，从后山回来

厨房的浓香还在向外传递

府上生活，可以被恍然的悲伤

突然填满，也可以走到后山

看一个人打理生基

顺手摘一些枝头的熟果

在午后，找到如斯的甜腻

琴房

同你到来的是一些日子

你坐在西边的窗口

身子紧靠可以伸缩的空气

我看见一只慌乱的手

在飞转的曲调中难以措置

不再有过去的事情

我们彼此相对，是陌生的音容

把我们的姿态变了又变

墙上的挂钟指向手中的虚有之物

以及此刻，虽然你伸手

想要握着嘀嘀哒哒的空寂

虽然你不转头，只一瞥

己把满室的器具一一清点

还认出了我新添的两三件

但一杯酒很可能正深入

我们凌空的踢跳

这没有声色的歌舞

是光阴在窗口暗自转动

也可能是一只想说话的水果

在我们之间游移不定

就这样，我们面对面好久

声音在指端藏起的秘密

即使有流水闪亮的纹理

也还是一个秘密。你飘摇的气色

连你也摸不到，捉不住

琴房空空如已

每一个此刻也空空如已

午后

午后，书房飘满了香味

一个人正渐渐入睡

我开始凭窗阅读

窗前的翅膀与安稳

与一只探向花园的手

阳光一样在宅地散开

房间紧接着开始变亮

一个人在书房行走

朝庸懒的方向，她留下了

生活快意的空白

和她侧身而卧的体香

一切不可能发生的

午后都在发生。梦中的产业

己化为闪亮的桑田

在端坐的日头下

正被一只手反复耕耘

舒缓的阅读仍在继续

那人在睡梦中还在继续琢磨：

吃鱼、玩鸟，捕捉翻飞的蝴蝶

还是与体内的水交往

预备一条船，然后离开一件事

从书中我看见我们生长的房子

周围己露出衰败景象

我却如此钟情，细致

穿过书房和不露声色的寻思

斜向屋顶的阳光，现在

正斜照在她一生的景况里

我感到翻开的书里

一个人正被一种情绪默默替代

短暂的睡眠就要完成

书房的光线正待变暗

窗外的蝴蝶稀落、清灵

每一个日子都急于过去

我在日子中仍然继续阅读

妹妹

昨夜，一股寒气紧逼住地

使得厢房气急，瓶花清香变淡

而卸妆的妹妹点亮灯盏

顺手抹掉多余的惊悸

繁复的动作与飞雪

同气喘吁吁的园子落进镜子

很快与她的身段正对

午夜以后，一切又退居到林下

退居到暖烘烘的泥土里

让一些不为人知的生长

悄然连着她的生长

让一次整衣敛容的慨叹

在她醒来时，成全她

让她擦净身子和香炉

又用一床锦被把自己盖好

腊月的第一场大雪在山野

就这样下了一夜，让我突然看见

我们的内境，和一些急于藏起的事物

在妹妹的气色中飞舞

天愈亮，愈细密

黄昏 

等某个不相识的人从门前走过

我感觉有点冷，有点后悔

在一本书的搁笔处静待生厌

多么雷同的落日

亲戚一点一点失去联系

门前的花开了又开

让我想起一次爱情

好几次意外相逢

你都说到希腊

一场大火仍在石头里静静燃烧

我在很多人之间看你

同他们一起阴暗

与西去日头耐心地等着结局

那些离深秋最近的鸟儿

零星地飞过渡口，夕阳照进逝水

这还不是全部秋天

秋天总是很美，是一次机会

难得的机会足够等待更多的消亡

足够等待，林中大雪纷扬

有人动身前往，深入骨头

同时以先知的手势紧握书卷

风吹开的脸风景般难以自禁

还有寻常的水白里透红

使我看见好些人的血

很久我还认识他们

很久他们还能对我讲故事

那些只可远视不可近观的人

过去我把他们拒之门外

就像今天，黑夜把我拒绝

让我在门前与黄昏猛然相逢

夜里的杯子

吃水度过一生的人

你是否想到死，想到清静

你应该看看外来的天气里

光阴在默默过渡

就像这枝长进窗子的花

现在你在它周围来回踱步

而它本该属于别的

一瓶酒，八月的蝴蝶

一个转凉的阴郁的下午

那夜色酿造的美梦多么微妙

也可能是光阴与自己在对饮

月亮从杯中升起

一些美人的衣衫

仿佛彻夜的灯盏，在眼前闪动

以及年迈老人的呼吸

快要到达终了的那些气

吹向我。而我呢

手中的杯子是不说话的

虽然它尽力使我痛饮

像打开的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