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美辉的诗 | 2024年十二首
卓美輝,自由職業。長居馬尾,偶爾出游。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開始閱讀與写作,有少量詩歌及攝影作品流傳,個人作品未結集。
■在黎庶昌故居•七章
(致zI)
1.
一場來自清朝的雨,將我留在
你的故園。書房向左,池壁生苔蘚
我伸手觸摸過,幾近枯乾。
它們同樣也在等?一場及時雨
未必要指望天,我習慣
置身生僻地。觀察,光影在變幻
門外有動靜,同時來了
三輛車,大員、小孩及名貴的狗
2.
有窗通古,而我所遇
所見,為何總是不同的幻影
“其實您看到的,不過是同一個…”
分身有術~ 包括,月亮上的她
同樣也畏懼玻璃,親近紗布
讓一股熟悉的氣息,透窗而來
我隱約感覺到,也早已忽略了
中廳正堂的女講解員。孩子逗狗
3.
大人們指點江山,對清末那些事
比我,似乎還要有,更多的悔與恨
而此刻我的注意力,並不在
那位西南“睜眼看世界第一人”
及他的“欽使第”。他的生平事蹟
超乎我此前的預料,可又怎樣?
我的視線中,出現的,另一種
身影,方為此間最難得的
4.
“您所指望的,莫非,就是這雨?”
“您不辭三千里,來到咱們這
窮鄉僻壤,究竟是為了什麼?”
面對她的詢問,我沉默。於是
有更密集的雨水,替代我的萬千絮語
端起茶杯,我依然無法掩飾的慌亂
“您此刻喝的可不是普通茶葉,是百多年前
奴家踏雪採摘的,附近禹門寺的臘梅”
5.
一位曾獵奇於西歐各國的年輕使節
他的小妾,就在這間偏房
為他誕下一個兒子。他信賴宗族
但他更篤信,詩書可以改變
一個民族的命運。直到幾十年後
有一隻隊伍,將這一切,完全改變
“您似乎並非來瞭解這些?您只動情於
這雨簷?那請允許我唱一曲~ 小時候的”
6.
“月亮光~ 光,芝麻香~ 香
气死麻大姐,烧死花姑娘
花姑娘不要哭
买个娃娃打鼓鼓
鼓鼓叫唤
买个灯笼
灯笼开花,结个干妈
干妈噻~ 不好说哦”
7.
我聽著,已分辨不清,是孩子們
在追逐狗,還是狗追孩子
大人們去洛安江畔的沙洲考察
留下女眷,彼此背對著,也望著雨滴
發呆。你隱藏起所有茶器,再一次
移步西廂房,對紗窗,觀天色
而我已失魂落魄,於二重天井北側
拙尊園內,伴雨~ “坐久意未厭”*
2024年7月31 遵義歸來後 初稿
註* “坐久意未厭”~ 出處不詳,見於遵義新舟鎮禹門鄉沙灘村之禹門寺碑刻。
■丈雪通醉*求道記(註釋版)
年少起,我便四處求法
可我的內心,仍“似銀山鐵壁”*
唯不辭艱苦地跋涉,方能
讓我的良知,稍安片刻
每天,我以涼水灌頂,以澆滅
洶湧不息的慾念與疑惑
27歲那一年,我如願參訪到
破山老和尚。師示~ “漲壞了我,
餓壞了你”*。我原本也沒打算
不懂裝懂,再請示,師不耐煩了
“老僧不參禪,只愛伸腳眠”*
於是,我難免又被他一頓棒打
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如實
說明~ 父母未生我時,本來面目
(前輩不是說過“本來無一物”麽?)
當我再一次被破師打成面目全非
辨不清左右,芒鞋反穿,我忽然
就醒悟了,成為破山第一法嗣
“雙腳行來古路平,通身棒眼
血淋淋。而今始識牛和馬,鼻孔
分明搭上唇。”* 期間我出蜀又返蜀
躲避嗜殺王張獻忠,於萬峰山活埋庵
唯有老母親的消息,才會牽動我
僅存的凡心,直到我成為臨濟宗
第32代傳人。戰亂頻生時,我內心
更接近詩人,而非出家人~ “滿肚愁腸
如石轉,一條窮命似絲懸……”*
南明永歷三年,當我再度踏入禹門
幾近萬念俱灰。避雨於大戶人家
屋簷下,一碗自門縫遞出來的素面
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我的目光
並不停頓於那碗熱氣上,而是停留在
那一隻素手。我這三十多年的道行
未必廢於此夕。當我在洛安江畔
沐顏濯足,倒映水面的,是她的面容
那一刻,我才真正認清自己,得道
未必要昇天。我更願意化作~ 那
屋簷下,飄落的細雨;我更願化為
她窗望時,每一處春色秋光。沙灘村
禹門寺弘法十三年*,我沒有再見過她
她卻無所不在。直到戰亂平息
我告別遵義,往川西,重修昭覺寺*
86歲臨終,我才又一次,回想起她
那一隻素手,驗證出,那就是我
初來此世時,母親伸過來的那隻手
是我多病時,禹門寺內,暖陽撫面
它同我輾轉流離時,每一座廟宇
所拜謁的,每一尊佛手~ 合而為一
↑2024年8月4-5日 遵義歸來後 二稿
註* 丈雪為其字,法名通醉,號禹門。原籍四川內江,父姓李,母姓姚。生於明萬曆三十八年(1610),寂於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明清之際贵州臨濟禪宗大師。著有《青松詩集》、《裏中行》、《雜著文》、《丈雪語錄》l2卷、《錦江禪燈》20卷等。
* 垂示云:未透得已前,一似銀山鐵壁。幾乎透得了,自己原来是鐵壁銀山。(見於《碧岩录》第57则)
* “漲壞了我,餓壞了你”、“老僧不參禪,只愛伸腳眠” (見於《丈雪語錄·行實》)
* “雙腳行來古路平,通身棒眼血淋淋。而今始識牛和馬,鼻孔分明搭上唇”(此偈見於《黔南會燈錄·丈雪傳》)
* 丈雪《避兵有感》:烽火驚人地屢遷,數峰猿鳥冷相煎。溪邊紅浪多應血,天末烏雲半是煙。滿肚愁腸如石轉,一條窮命似絲懸。雖無十住安身術,倖有芒鞋腳底穿。(見於《播雅》卷24)
* 丈雪在《開堂記略》云:“越己丑冬,再尋溪口,易‘龍興’為‘禹門’,兵□野戍,賸境堪誇,樹為學業禪堂”(道光《遵義府志》卷8)。他在遵義沙灘村禹門寺廣建禪居及藏經閣,開期傳戒,廣度僧尼,各方缁素,雲從景集,“禪和諸子,日至十百”,一時“飛樓湧殿,踵事加闢,遂為壇場勝境”(同上),蔚為西南名刹。
*《遵義府志》同卷又載有梁應奇撰《禹門寺記》:稽樂裏有寺名沙灘者,绀殿軒昂,堂奧鴻敞,石磴層嶙,林木蓊蔚。溯所創者,肇自策眉。始惜沙滩梵刹,“滩”則不能遽济,“沙”又恆河難更。恭請丈雪人天師範為叢林住持,於是易為禹門禪院。遏人心之江河,浚群胸之閉郁,使洞見本来面目,豁然通,憬然悟,有如禹之隨山決排,機忘物我,真利濟之人乎!
* “康熙4年乙巳,丈雪通醉中興昭覺。平素行業動靜體裁出詞,吐氣迅捷鋒芒,言於眾宰官,皆懷企慕,乃力修昭覺。”(見於《破山禪師年譜》)
* 康熙34年,丈雪作《真歸告》,圓寂於四川逸老関,靈骨塔於成都昭覺寺西。
■禹門寺的那一棵樹
吃完那碗素面,我靠在
側殿門邊,雨越下越大
我的內心已放棄~ 在這
禹門寺裏,尋找禹門寺
不復存在的一切,其實
還在。見到的每一棵樹
都老了。香火也稀少了
卻有了無數的多肉植物
門口立規“禁止帶肉進寺”
師父午睡剛醒,坐到我
身旁。“師父 你感冒了?”
師父點頭,復又搖搖頭
再看雨~ “坐久意未厭?”*
可我想要離開了。為我
煮面的人,突然手一指
“你先去抱抱那一棵樹嘛”
↑甲辰年立秋翌日/晨起草就
■“詩歌的力量”*
不為人知的力量,安靜地
落在高聳的書架上,我抽出
某一冊;我認識的這位
詩人,已不在人世間。生前
他曾私下暗示過,他幾乎
就快要洞悉~ 詩歌的秘密
另一落書中,愛爾蘭詩人希尼
提醒我:“從來沒有一首詩,
阻止過一輛坦克”* ~其力量何在
而我還想起,同時代的王敖
也有絕句:“開坦克的詩人,
去抵擋一首詩” ~誰在乎結果
打開一本本詩集,不為閱讀
今天,我只剩下,打開~
這個動作。我還時不時望著
窗外的玉蘭樹,它們何時
也會被打開?那些花兒
更真切地綻現~ “詩歌的力量”
↑甲辰處暑日 初稿於馬尾港
*註¹. “詩歌的力量”* ~遵義“搊和空間”裏的詩歌專櫃之命名。
*註². 謝默斯·希尼在《舌頭的管轄》一文中借助了“聖經•約翰福音”之說~ “在某種意義上,詩歌的功效等於零——從來沒有一首詩,阻止過一輛坦克。在另一種意義上,它又是無限的。這就像(耶穌)在沙中寫字,在它面前,原告和被告皆無話可說,並獲得新生。”
■馬尾的風有點大
肉色的遮陽傘,援助了我
另一片天空。萬般風情,搖曳著
即將散架的枝葉,充滿了
就快要解脫的快感。不在乎誰還在
抱怨~ “馬尾的風有點大。”
不止今天。可唯有今天
有人“帶病,不必帶娃。”
隨身攜帶掃帚的,是清潔工?
飛越我的茶席,交換了
彼此關於天氣的情報。
游客們,飘在風中,紛紛~
收攏他們,幾乎要散架的形體。
他們情願隱身劇場,他們的相機
自此不必存儲,從前的底片
船政廣場的陽光盡頭
我望見,一片舊時光的樹蔭
法式鍾樓,依然睜著
十九世紀末期空洞的眼眶
與我深情對視。它閉眼的那一天
會有一艘三桅帆船,帶來你的心
活著的消息。它靠什麼活著?*
在異國他鄉。遮陽傘倒地不起,
替代我,向隱忍的吊車致歉。
此刻我只想,打翻所有的杯盞
朝她走去~ 向那位清掃工,
交換彼此的身份,然後
我要揮起那隻掃帚,我要將眼前的
這一切,一掃而空。
↑2024年12月15.午後
註* 源自芬蘭女詩人索德格朗《生病的日子》裏的詩句:“白色的鳥兒飛來飛去,/ 带来我的心活著的消息。/ 我知道它靠什麼活著,/ 靠煤块和沙子,/ 在銳利的石頭上。”(北島譯)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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