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网“九月诗丛”10人诗选辑——得一忘二《三爷的前世今生》
系统 2025-10-17 10:11:54
《九月诗丛》旨在为华语诗坛确立有效判断标准,推动诗歌与时代精神的深层对话。
《九月诗丛》(以作者姓氏拼音排列):
阿毛《她传记》
得一忘二《三爷的前世今生》
梁小兰《我凝视万物沧桑》
马累《聊斋与磨镜》
陶杰《陶杰诗歌选集》
西衙口《燃烧的水》
薛菲《土巷与繁花》
赵目珍《林中路》
北野《牧马青山上》
火棠《焦土》
得一忘二,本名范静哗,1965年生于江苏。以中英文写诗,出版过一部诗集、多部诗歌、诗学以及学术著作中英对译,以及学术论文。诗作发表于中国大陆、台湾、美国、法国、新加坡等地,多次受邀出席国际诗歌节及读诗会。他有微信公号“读译写诗”,译介大量中外诗歌。现居新加坡。
九月诗丛10人诗选辑三得一忘二《三爷的前世今生》
目录
01《没有远方,三爷还是不是三爷》
02《假若三爷抬头》
03《偶尔三爷也会抬头》
04《凌晨五点的三爷》
05《躺在身体中的三爷》
06 《三爷想起处女航》
07《三爷面对假设》
08《三爷也是等待天黑的人》
09《三爷不在的北方现场》
10《三爷被精神疗法所激发》
11《三爷想对镜中人取证》
12《三爷要辨认灵魂的形状》
13《他与三爷的色商差》
14《三爷梦见自我窒息的天使》
15《他在阿尔勒露天咖啡座对三爷坦白》
16《三爷的后野蛮主义罗曼司》
17《三爷在颓败的中年奢谈二十出头》
18《风云变幻中的三爷》
01
《没有远方,三爷还是不是三爷》
三爷告诉自己,必须听见远方的声音
并确信那不是幻觉,更像是一种内在的回响,
然后加以比喻,例如,那遥远
像史实,在合适的氛围中抬头,轻叩无欲的门,
那是某种肉,换了一种称谓,而本质
仍然可见,一寸一寸进入,被浸没,消融……
那暖意很原始,当然,这难以表述,
必须抛弃语言与塑形艺术,再次逸出符号。
——三爷,举个例子?
——像童年的清晨,薄雾轻击河岸上的茅草,
一个匆匆提起的大腰裤
收藏一个大白屁股的光亮。
那时,三爷在南方的北部,一个乡村少年。
——三爷,你让我懵,不明觉厉,
然后感到有一点点闪电似的
滑稽;我在想象一种酥麻。
而三爷已经老了,像战争从闪电转为泥泞,
需要换一种节奏、换一个身份,甚至逻辑。
生与活的积极性,既然是继续的肌腱,
当然也是重新开始的海绵体。
——不要因力道而改变目标,“挺住就是一切”。
——其实都暗含悲哀,假若必须拧一拧,
三爷,你和它肯定都还会滴水。
三爷与三爷在重建关系,借助于对视
而非对话,倾听者与言说者都不再坚持界线。
这是一个变局,三爷还说不清
此刻的各个凸点,哪一个接通哪一根神经,
愿意与成为,哪一种刺激最触发颤栗。
——三爷,你对谁说话?怂恿者还是跟从者?
——你回应,故而,你就是那一个。我们
都已经是我们,不是你我,这是既成事实。
02
《假若三爷抬头》
——赠游以飘
假若三爷抬头,那是为了远眺(也不一定
有目标)。——生活,三爷,生活!
诚然,“不得不时不时”内含一种美的情理,
但这个表达既没有清丽的意象,
也非质朴的句子,幸好
三爷并没听到。
三爷听到的规劝短促,结构上有力,
形式上却不够丰满,句子截得有点取巧,
虽可说是给人自由阐释的空间,
实质是实质凹陷。
可称为实质就应该有自我界定的完整,
还应该有勇气真诚、自在地普照一片皱褶。
照亮的角度无法否定修辞的莫比乌斯环,
这警戒带,扭转着,
连接我们,以荧光的诚意,让我们
在意义的现场各说各的真话,
默认禁止堆放反光板。
言说的方式取决于言说的关系,
我与三爷说话,
前置着反思,内置于说出,后置于抒情。
这是典籍不记载的隐秘知己,
浮出水面的,会流淌在人们的口中,
他们传唱为幸运。
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们是
自我选择的少数,
因此我从不妄称三爷的名、不制造偶像;
信念
不在语言中,因为
假若语言是为了表白,甚至赞美,
信念就不在诗中。因为
三爷令我相信:
诗即语言,语言即生活。
03
《偶尔三爷也会抬头》
三爷在书桌前偶尔挺直身子,两手
提起,悬在键盘上,像一只土拨鼠朝拜黎明,
似乎屏幕上浮出了甜蜜的苦涩,
随吊扇的小风吹进未扣的领口。
这时的三爷也像一只七孔坛子,在轻风中
发出最古老的乐音,幽幽的,有点悲凉。
套用斯蒂文斯的说法,攒攒的人头中,
惟有三爷的眼睛凝然,是一种确凿的美,
而美的眼睛最易招致浑浊的东西。
而美的眼睛最易招致污浊的东西。
——三爷,美目只该盼啊,那是黑白分明。
招惹哪些污浊,你举几个例子?
——算啦,容易涉嫌违反相关法规。
——三爷,你还真善于低头。
三爷不常抬头,抬头通常是休息眼睛。
书读得太多,书与书之间,
书与眼之间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也许你应该多看看报纸,那很大。
——标题太多,也够大,就是内容太薄。
——三爷,想远点,退一步,海阔天宽。
——那样的海阔天宽也容纳了人性的恶:
杀戮、剥削、挥霍。我已将世界观
转为内界观,看你,看我自己。
——三爷,我可不擅长探测你心底的阴阳。
三爷最怕忘记了自我提醒,在夜半时
抬头惊见墙上,那块被门掏出的方框中,
愕然站着一个黑影,瞬间像一片潮湿的叶子
贴在三爷的思念上:“好想看看你,
在早春江南等待赤裸的鸟鸣”。
——三爷,如果不界定性别,
那影子肯定是一个可爱的人。
三爷伸手搂了搂那影子,那一块黑
不再是掏空的空无,而当三爷凝视着
孤独的露珠而心神出窍时,也感到
世界还有默默爱着人们的人。
——三爷,你是一个真实的人。
04
《凌晨五点的三爷》
五点过了,天还不亮,在灯光的反差下,
更黑。
三爷坐在桌前,像一个男人;
五十出头了,娱乐的兴致
更像是一种游丝般的反思。
三爷写下的字词,彼此孤独着;
——三爷,要不要将它们按语法或逻辑连在一起?
——我也矛盾。
三爷还自责,
因为讲不出一个明月松间照的故事。
明知向窗外看得再勤,也改变不了时序
和灯下黑。
三爷坐着,与自己较劲,
甚至有一点莫名的嫉妒,对体内的另一个三爷。
——三爷,那不也还是你吗?出场之前,
你就已败了。你本可以转身做一个好人,慢慢变老。
——我知道,可我不敢知道;被人知是件可怕的事。
天很快就会破晓。然后,昨日午后
就成为隔世。想想,几年前的三爷还算眉清目秀。
只几个夏季,没有春秋,三爷已经善于养生。
三爷的杯子有磨砂的体温,像谦卑的渴望
夹着高傲的内疚。
入夜以来,三爷的一切都成为如水的自然,
所谓坚持不过是一种不执的信念,不向内塌陷即可:
茶淡了,续水,直到小腹鼓胀,犹如接下来的
生理需求,需要掩饰的自然。
据说男女有别,而情深人不会有别。
他们那一类,每个都以斧凿般的爱,
剖开一个心底有一口井的人。
——三爷,你也去过九如巷?
——那里有一棵梧桐,遮住了二楼的窗户。
三爷瞥一眼自己就是凝视远方,
三爷抚摸自己就是触摸远方。
05
《躺在身体中的三爷》
一
三爷看到了至美的图像,无法描述,
排他,
像是一口生命的井,让星空
有了界限,
闪烁着远与近的辩证法
(——三爷,那是人类最欺伪的智慧,
堪比大爱无心。
——那不是心,是“毛眼眼忽闪闪飞”!),
寂迹中,三爷只能试图心传。
三爷调取了必须的放松,从坐到躺,
感受到身下的平坦和柔软
向周身围拢,似乎是记忆的海绵,温度
总低于需要的忘乎
所以然,要忘记既有的记忆已将落叶与草
覆盖在记忆的沼泽上,
迷离的光腾空了一只只斑驳的脚,
所以影子之舞凌乱,
在陷阱之上……
三爷被自己嘴角的一丝笑意融化,
相信人类的普遍意会,
展示者在自视中回应凝视者的直观。
多么难得啊,此刻应该暂停,
应该滋生比喻,如苔花不拒任何幽光,
如“去呀,去抓住一颗流星,
去让曼德拉草怀孕”。
——三爷,是谁让笑意划过你的嘴角?
——哦,主动的客,被动的主。
此刻,没有一丝疑惑划过三爷的脑子,
三爷感到此刻的一种专享,相信未来会有更多
此刻成为美丽的过去。哦,悠长的
此刻,三爷也想在这惊颤于窒息的美的时刻说:
但愿此刻永驻!
三爷的舌尖摩擦着牙齿。
——三爷,你怎么不言语?
——我以不语而言。
——总有人在等他人失误,包括曲解,三爷。
二
也会有人在等三爷失误?!
三爷被一个激灵瞬间贯穿。
如何同感于他人等着自己失误的感觉?
——三爷,那是电击疗法。
——两次之间的感受?我害怕!
——三爷,闭上眼看会好得多。
三爷停下,板一样沉,降低,
将自己压在躺平的皮下,
死寂中
升起游丝般的感觉,像一股凝结,
在腹下,一种逐渐的明亮
如半醒,又在半醒中,那逐渐松弛的笼罩中
拉出一道光的线
洇开在一个思考中的谜团中,
火星在一团棉花内急速绕行。
那一颤消歇后,有一点点瘾,近于渐阔的
亮点,在临近,而且还有一条震颤
在期待中,像某种高潮,
简直令人心有余而力不足,这重负如神恩,
属于灵魂贴着灵魂。
三爷贴着自己的视觉,像克莱因瓶子,
正转向自己的另一面。
那神秘
三爷还没有把握,看成为思:形象
如何运动成推理?
意象的清晰性取消逻辑的理性,
三爷需要视觉的刺激。
——三爷,这有点俗。
——信念聚合于肉体,所以断食能给灵魂去腻。
——为了确认灵肉是一个本体?
——也许。然而,有时,我们必须被比拟
为他物,才能抵达本质的自己。
三
三爷仍那么躺着,躺在自己的身体中
在上方的一片空无
空杳得令人不相信自我的存在。
天空中没有幡飘,也没有心动。
若不亲自动用体重,人可以超越万有引力。
皮浪式悬置:消解即宁静。不承担。
“困扰你的不是外物,是你对它的判断”。
——三爷,你恐高吗?
——不,但谁能坚信身体下的空肯定不会坍塌?
谁知道那纯粹的湛蓝,没有了杂质,
还能不能托浮我的肉身?
颇久了,没有谁来质询与呼唤,
三爷躺在缓慢的沉陷中,
三爷似乎在沉向墙的另一侧,
那边的墙皮是一种兜底吗?
——三爷,你靠什么躺着?你如何确认?
(三爷又一震,三爷不知如何确认自己)
——谁在说话?是你吗?是吗?说话!
三爷听到了回声:是你吗?说话!说话!说话……
那声音传入三爷的耳道,向内抚摩。
——三爷,你体会了我的感觉!
06
《三爷想起处女航》
很久没上台了,很久以来,三爷躲在房间
(租来的,更属于自己),偶尔还真能远离尘嚣
(——嗨,三爷,凡人不要用大词(大词是小人
虚晃的花枪,用来逃避确切字眼的刺痛),
你继续,无杂念地去海边散步吧),在沿海的
小径上,“面朝大海”,景色逼人(吹吧,风!)。
那年的北仑港,三爷将三个黎明前的黑雾
徘徊成了白雾和薄雾,答案是:无法答复,
明天来等(三爷,天的气怎可能预报?
我们都只能随波逐流,区别在于姿势)。
三爷和女友一号二号,还有一个男友没等到,
每天来等云开雾散,犹如命运,
(——嗨,三爷,刚说过不要用这样的大词!)
而人生如此……荒诞?
(三爷还不会想到Godot的枯树,但似有
成竹在胸(——水墨?),又像是西厢的纱窗上
映着人影。剪影还是剪烛,三爷未作细究。)
还要好多年,三爷才会扬弃一些欲望
(你不必匆忙,三爷,我会陪你熬),
譬如,三爷与心爱的人横躺在废都的床上,
两人仰看天花板,说着从前,身体静止于
此刻,回不去往日的码头,正如大海永恒,
所以大海是一座坟墓,莫尔小姐早有断言。
——三爷,多年后的想法休要提前,
不过是旁证身体疲软到了意志,充了气的
占有欲,而已;看我,不提当年,明亮亮
几番风消雨歇又闻鸡鸣,三天三夜,如在天府。
On and on and on, till spent, in toto.
Love lives, but life dies. Dear, think no evil, no grief.
——若你在伦理的真空,你乐施还是善受?
——得与三爷同舟,晨昏不分。
按照想象,三爷必须在出神和凝神之间
保持平衡,正如少年的三爷,很少看到太阳升起
但总看到太阳落下。三里之外的河堤外
就那么遥远,然后生活开始复杂,那河堤
也已永远低矮,三爷的记忆之核、记忆之阈。
自那时,时光倏忽,三爷马不停蹄,在仙人晒靴处
脱鞋,然后妥协,三爷的心有了第一道伤痕,
很深,Oh, Gloria!(——三爷,偶尔我也会体会
你的疼),从此开始了一连串必须忍受的伤……,
包括终将照面的撕心的永别……;
不过,三爷去过潮音洞,赶过了海。
——三爷,我贴着你!比现实更加真实!
【按】英文Godot是《等待戈多》中缺席主角“戈多”。英文“On and on and on, and spent, in toto. / Love lives, but life dies. Dear, think no evil, no grief.”的意思是:
一而再而再三,直到耗尽,彻底地。/ 爱情永在,而生命会死。亲爱的,思无邪,无悲。其中in toto是拉丁文。英文Oh, Gloria!的意思是“哦,荣耀啊!”
07
《三爷面对假设》
三爷的昨夜是七月,向十二月奔走了半宿,
假设三爷倒着走,就绕路从冬季来到仲夏。
那一路景貌融合更多岁月,似曾相识的可能
更多,也有更多向往,容纳得下异国情调,
甚至可以有民国那些有趣的灵魂,陌生的皮囊。
——颐和路,还有中峇鲁?
——三爷,你有时很小资,只是年纪有点大。
值得遇见的人,都在梧桐树下,往往雨夜
(哈,三爷的心扉上也粘着一片潮湿的叶子,
叶子下是一只猫眼,门外是通往火山口的台阶。
——三爷,你也失去了一个故国?
庞贝的错误,在于它艰难地将自己探索成
“小小的寂寞的城”。雨夜是一口永恒的深潭。
一旦三爷凝视,三爷将会不能自拔。
三爷想到,沉入深渊者的发声权是否有效,
三爷不肯定,于是换了一个或许有效的问题:
写诗需不需要用“假如……”?
三爷听到一个朋友嘿嘿地笑:“假如”是个框,
一切都能装,因为可以把头插入现实的沙中。
——是的,三爷也明白,当我们没有现实,
没有历史,我们用假定句,描述未来。
“那是偷懒,写诗不能基于假如。”——谁?
三爷明白这个朋友,所谓“写诗”只是一个框。
假若三爷能够假设,会做什么假设?
嗯,……人情世故?哦,何人、何情、何世、何故……
三爷不做选择,他们说:成人一样不落,全都
收入囊中。家人,朋友,闺蜜,情人……还有
大哥,可是三爷是生活的低能儿。
三爷自问:假若真能左右逢源,上下其手,
你会不会餍足?——三爷,你倒是答呀!
三爷抚摸深夜,睁着眼睛,看得到满天
想象的星星,但看不到故国的孤独。
哈,三爷的朋友遍天下!三爷想念远方和失去的人。
08
《三爷也是等待天黑的人》
时间可以反刍,在分开后;
如看星,一星便足以打捞月亮身后的水色。
——三爷,期待是相通的吗?
——心传。
幻想与幻想必须连翩,如晚霞悠游于天际,
(而我们都是等待天黑的人)
然后一只鸟飞过,世界之大不过从翅尖到翅尖。
(当我们等到了天黑,暴露癖假定
窥视早已就位;需要约束的是抒情的冲动。)
——三爷,我求的是一种默契。
一片红斑纹的叶子落在曲水流觞的溪流上,
起伏着向前,跃跃的身体
被一片随之落下的绿斑纹叶子压住。
时差是它们的安全保证,
正如激情不需要征服别的激情。
叶子诚挚的斑纹,中和了道德的不人道。
云山雨后,叶子落满小径,湿身的过客,在回想
幻想的空幻,而秋雁声已滴进五更寒气;
不消说,三爷的欲望如晨露未晞。
三爷,安眠药给夜来香带来了一夜好眠。
——你不觉得那是一种背叛?
——三爷,有时候我们必须选择相信。
09
《三爷不在的北方现场》
北方的现场坚持在北方铺展,但想象
可以从内部将它翻开,撑出另一颗
完整的行星,于是,时空便无所谓大小,
都可以被推进一个新的宇宙,
一个宇宙是一,仅仅是一,
但经年即腐烂,一条条脱落的云絮
将所有的沉重感拖曳成不可言状的夜物。
这让三爷明白,放弃言说是一种明智。
西三旗的大道,光秃而宽阔,水泥路锡白,
切口整齐,新栽的树
撑着被锯断的手,像悬空的绝壁,
半透明的嫩叶还不能覆盖。
但这景象会被覆盖,当嫩叶变深变硬。
当飓风骤起,将错就错被指认为正道,
然后,只能加速,惯性让整车人甩向座背,
方向终于不重要了,稳固是上策,
人人都无法睁开眼睛,但脸都向前,只要
不停,耳边风就会排除一切杂音,包括心跳。
——三爷,超音速时,我们如何保持历史?
——不必。记忆终会虚无,善忘是一门技艺。
——可是,沉默会不会沉淀出死亡的淀粉?
——那就别让思考具象成画面。画面令人觉得低俗。
将眼前距离化,这是三爷的专长。
然后,再制造一个自我世界,在其中搅起
蝴蝶效应,有时还是逆时针的。
总会有一个暴风眼似的洞穴。
于是三爷从看下去,进入时空旅程。
北京东路,空军招待所,三楼窗外的悬铃木
以一对对球果看着树干一块块脱皮。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没想到它毁了那么多灵魂。
啊,一整个夏天的孤独抵抗着记忆。
会有一个时刻,三爷的小时空
达到膨胀的最高点。自然的停滞。
所有欲望都进入贤者模式,
而三爷依然心潮激荡,无风起浪。
然而,那年那时,三爷还没长出细枝似的触须,
那年那时,北方还在不知中等待一种等待的到来,
如细风扶着蒲公英的小伞在路的尽头徘徊。
【按】诗中的英文来自一首英国童谣,意思是“伦敦桥正在倒塌,正在倒塌,我的夫人”。
10
《三爷被精神疗法所激发》
三爷对带电语素有特别的感应,而且从不挑拣。
三爷善于拼贴。
例如,青蛙的谈笑风生,或鳗鱼的妄生穿凿。
三爷将只言片语间重组,并置,
将漏空或留白涂上不同的颜色,
按解梦原理分析。
——三爷,你中了精神疗法的毒,太深;
这儿有一张长椅,你先躺下,两脚放平。
我们有角色可以扮演。
要不,先假装我们没有默契,
只是我们需要各自都忘了拉上窗帘。
——我们做吧。
(艳段,少儿不宜)三爷关门,开灯,挂包,
踢掉鞋,走向窗前,凝望,转身,倒在沙发上,
解开胸前的扣子,划拨手机,坐起,喝水。
三爷看看窗外,脱上衣,欠脚转身两圈,
入盥洗间,拉上窗帘,随即又拉开一半。
三爷(做宽衣科)唱:这细嫩,这饱满……
隔断,隔断,已无人;
暑气转凉,黄叶渐红,北雁南飞,
应是收获季节,离人泪含在谁的眼中,
而这里,这里,次第的风景,旧曾谙。
知否,知否,衣带渐宽,皮糙毛长。
三爷(做照镜科)云:三爷,你看到吗?
——三爷,我的视觉脱离了肉体,
因此我看得更加清晰,你让我
心动有点脉冲过载,
我需要消磁,画面需要降解,让我为你
读一首惠特曼,让我们歌颂带电的肉体,
升华还是圣化,都很安全。
有关距离内置的渴望,他们知道它的全部秘密,
那种无限的亲近,令想而不得的迫切
交织渴望和遗憾,不仅仅是十月。
还有什么能让三爷全身不由得绷紧,
又收缩得很紧。三爷需要这带电的词素。
——三爷,我懂,我们各自做吧。
11
《三爷想对镜中人取证》
那画中,看山人背对看画人,称之为浪漫,
那画中,对镜人看到自己的后背,演绎反浪漫。
两个正装人,有坚实的忧郁,持否定的否定。
正如三爷反思成癖,像是营业中的霓虹灯。
——你不怕镜底冒出骷髅?
——那又不是风月宝镜。
不合规定的,必然危险。拆!我们已备好标准字。
三爷看见这聪明的一代已不敢浅尝
哪怕一滴逾矩的快乐液。
为什么脑门这么亮、沉实,而肩骨软而又软?
偶尔嘟囔,对普照在炼狱山上的仁慈之光
有着迂腐的犟:所谓理性客观,成为一种欺妄!
那最无形的,承接触摸与颤栗。
三爷的心头有一片斜坡,阴翳地,布满苔藓,
栽种隐约的晶亮的空眼睛的孤鬼的头。
——化野念佛寺?久坐,凝视,能不能
抚慰对于世事的密集恐惧症?
——三爷,这一切感觉太不真实,
正如我们看不见背对镜子的脸,
我们都有遗憾的幸运,
我们都知道“忍耐是传统美德”,
这些都已被写入法典,汉谟拉比石柱上,
刻着“为富者不可不仁”。
忠诚,是不是表里如一的透明,坚信的心
是不是总是红的,但还要有两种被参与的准备?
三爷的笑容有点故作神秘,
眼神与心思有着不协调的平衡。
我们看在眼里,但我们不说,
因为我们也有一种守持。
三爷与社会之间的距离是一个发通知的机构,
而我们与三爷之间的距离没有数据支持,
正如脚的幸福性感区,超越了
数字与统计的电波表征,色弱者
看走势图时的瞬间视觉成像中,马赛克的基本面
有持续向好的大盘,螺旋上升的齿合无需拂尘。
三爷无法决定应该决定还是不决定
不吐负面的糟,不晒恶意的苦,不卖幸福的惨;
三爷知道被逼的无知者并没有道德赦免令,
但这不影响三爷喜欢咏叹调,美声的高调让人飘曳。
——三爷,你尚能饱食,尚能终日,
幸福是义务也是责任,权当这是爱的投喂。
三爷可以决定,从明天起,培养幸福感,
欣赏秃顶,同意每一个动议,相信
“用了都说好”的广告,相信一人就能泽被三代!
——三爷,你逼得我通透,拥抱既有,满足,
犹如这是一种道德时尚。据报道,镜中是人!镜外不是!
12
《三爷要辨认灵魂的形状》
——赠萨宾娜与她的诗人李双
——有了千山万水相隔,你可以想我了吗?
偶尔,造一个景,小坐,我知道这个你很擅长。
——是哦,障碍已架设完成,条件确已成熟,不想
着实可惜。可所有的想不过是一个字,had I it written,
I would tear the word。没有密度,虚伪的墙。
——三爷,是虚拟,三爷,可我是真实的。
虚山水有真的皱褶与草木,正如真的蛤蟆
只在虚构的花园中永生。影子层叠了千年,即便
很表面,也风光无限,更别说曲折如一座园子,
可以暗通。甚至有水出没。
——你是说水流的身姿柔软,还是背水一战的强势?
——我们已话分两头,还不知交汇点。
三爷想到阿尔费斯的追逐,金光似的东流
涌沸到一座花园口,阿瑞图莎姿态性地硬抗,
趴倒,撅起屁股,世界会看到
间歇泉扎破地表,喷发,
不规则的地陷和人间烟火的千疮百孔。
当夜晚扑向大地,如一个窨井盖趴在热气上,
那样的扭动,不是礼节性上床。
世界的没影点,在中原,天真
如恶,时间旅行的洞口,亦是深渊。
三爷总想在自视中坐稳,而内卷力
一浪一浪,如飓风浓烈,“山顶千门次第开”。
——怎么开?——为了槛外人,当然要向内打开。
——三爷,这厢有礼了。
——哦,你是……?——家里的。
——你嗓音的温度粗糙而清泠,如此déjà vu。
三爷乘浮舟,一支烟功夫就完成了雪夜中的去程。
返程,贤者模式,谨守德里达的好客守则,
重温《今夜的萝卜头》(sic.):
“造访一位女士,却幻想是她来访”,
好像哈姆雷特去一个僻静之地,幸好,
那不是索多玛,那两个女儿都不叫萨宾娜。
——家里的,谁是主人,谁是人质?
——是与不是,三爷,并不是问题,正如你的到与不到。
一切都是舞台设置,恰好的deus ex machina,
一再触发历史循环,乃至虚无。场景转换,
一幕,又一幕,节节对抗,却没有高潮。
十几年啦,设计好的问答,都是自问自答。
除了颜色的错杂,灵魂的形状一点没变,
如国字脸,一块块板的集成块。
地球板块可以是铁板一块,而时间的犁铧
插破处,将盆地连接成沟壑,栽种古镇,
豢养山水史与离乱的鱼书。三爷坐在
大小周天的圆心,与自己对视,
是体验亦是物外,不相告,只吐纳:
敌意将人们系得更紧,像兄弟眼中的木刺。
——三爷,敢情这情节打了个死结。
——不如说,这是a soul’s own society。
【按】题献:诗人李双的很多诗中有一个身份边界滑动的萨宾娜。本诗中有的意象来自李双的诗作《姆巴》。
1. 英文had I it written, I would tear the word,引自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罗密欧回应朱丽叶的问“你是谁?”时,罗密欧回答说自己的姓连自己都恨,“如果能写出来,我就撕碎那个字” 。
2. 古希腊神话中,身为河神的阿尔费斯(Alpheus)追逐在河里沐浴的森林仙女阿瑞图莎(Arethusa),最终合体为水。
3. 法语déjà vu指一种幻觉记忆,“既视感”或曰“似曾相识”。
4. 拉丁语sic,学术用语,“原文如此”,通常所引原文本身有误。
5. 拉丁语deus ex machina(机器神),古希腊剧情中用来解决困局的巧构手段。
6. 英文a soul’s own society意为“一颗灵魂自己的圈子”,这句话化自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名诗The soul selects her own society《灵魂选择她自己的社交圈》。
13
《他与三爷的色商差》
他好色,色商甚高,高则淡。他喜欢不少男女,
不区分性别,也不反省
爱的起源、过程与深度。
——为什么要用爱这个字眼,你又不是基督徒?
——三爷,灵魂都居住于身体,我必须爱
人的肉身,犹如将面包与酒
消化成信仰,接近永恒的窄门。
假若有了灵交(别问通过什么门、
什么道,不透过针眼看骆驼,
也不用红丝穿犀牛的角),肉体尽可用来助燃
想象,可他怎敢对三爷奢谈身体、距离、岁月
这类令人恐慌的话题?
三爷偶尔自恋,也迷恋伍尔芙年轻的侧影,
就像叶芝等待的美人,迟暮的皱纹
堪比贝克特刀刻上的脸上,锐利逼人的眼神。
三爷的一位女友说:她这么美,活不过别人。
三爷从未见过她,只能想象她在东北的初秋之夜,
把话说得那么幽幽。
三爷为此悲伤了多年,从不敢到终于未能走近。
——三爷,你也美得独特,你也活不过
大路上走成了皮条的人。你也令我心伤。
为什么精致的人和物都会孤独地死去?
庞德将那种哀怨呈现为一片潮湿的叶子,
在刘彻的殿前,吸附
在三爷心头的台阶上,有夜生的白露,
而没有点点红的离人泪。
14
《三爷梦见自我窒息的天使》
——三爷,明天我要去见心上人,为我高兴不?
——高兴,当然,这是高兴的事,但这不是我的高兴。
三爷总想分清楚,像一个理智的人看月亮挂在天上
却纠结着月相。第二天午后,三爷在阳台上
看手指的斗箕,没有箩,想到传说与命。
总之,三爷有点心伤,像重温一次得而复失的偶遇。
中年的三爷,与老年的距离中充满不知所措,但并不突然。
——昨夜,久不沾身的梦突然降临。
——三爷,你梦见了谁?
——我梦见一个天使将云朵压成潮湿的丝帛,
然后,一层层蒙脸,窒息自己,而被一群天使围着,
轻轻哼唱,像塞壬给一船猪战士送葬。
——三爷,我见了我的心上人。他比我的记忆
更正经,他说他已完成了生理蜕变,去性别后的
他或说是她很哲理,满腹经纶。
——你的话我一直当作一种修辞,今天我要
按字面劝你:愿你们将彼此的灵魂操到身体之外,
感受身体的空空荡荡中传来一种颤栗。
——哈哈,三爷,贫困的时代,诗人还能何为?
15
《他在阿尔勒露天咖啡座对三爷坦白》
啊,他不忠!和别人上床!这卑劣的男人!
倏地,三爷心上闪过一阵窃喜,就像过电。
然而,三爷没闻到焦味,也没觉得脑残。
倒是他,因为坦白,而没那么卑劣。
——三爷,是不是电压较低?假若那是
因为他承受力高于常人,该怎么整?
从今起,对这俗世,三爷可以藐视
且更加理所当然,还可以鄙视更多的人。
(——三爷,稳重,庄重,你会沉重的!)
高尚与真实成了非彼即此的选择,
这又令三爷心里生出焦油似的苦涩。
管他是谁。管它作甚。可不管不顾,
三爷又怎能对自己声称追求的是一种完美?
三爷看着他,犹如双眼对着深渊凝视,
这令三爷感到呼吸不畅,这尘世的粉尘。
他看着三爷,独自在阿尔勒露天的咖啡店,
香烟与酒都不是他想要的味道,
他转脸,看见这砖头铺成的小广场一角,
一对吸烟的男女变换着站姿,却依然
彼此应和,保持了一幅油画中应有的构图。
头顶的小阳台,白天里晾晒着
落落大方的床单和荦荦性感的亵衣;
此刻,竹竿光滑得凉嗖嗖的,不挂一丝
嘤嘤腻语,阳光残余的味道
黏在情侣的肌肤上,他们正从拥抱中松弛。
他的眼睛像那些漩涡似的星星一样飘浮,
灯光的昏黄渗入肉体,夜空的深蓝渗入灵魂。
他抿了一口龙舌兰,半张着嘴,散出酒气,
而刚才,是谁给他打了一次短枪?
——三爷,你是我喜悦的人;而生活,从不道德。
——是,我必须承认,道德的生活过得不值。
16
《三爷的后野蛮主义罗曼司》
——赠何杉
……如此胜利甚至超出其自身的野蛮精神。
—— 阿多诺《最低限的道德》
高天和厚地之间,空间如此无边无际。
——而且仍在延伸,三爷,既可刺激幻想
又可用来窒息,犹如“上帝肯定疯了”。
犹如沿着一道全封闭的长滑梯。
两人牵手,在那长长的半失重状态,
飘升时将身体与重量抛给另一个,
沉落时接受另一个的身体与重量,
左右不在有意义,只有向下,不必控制地向下。
妙不可言并非玄而又玄。
曾经,一夜美妙之后,三爷写过:
“我们假若再见,也将是两颗星星,
以清冷的光,彼此相望?”
可那幽蓝既没有同理心,也没有人味,
所以它扫过世界,似乎它是惟一的权力,
拨弄他们的耳朵,无法阻止,犹如空无。
它没有名字。它阻截了他们还在嘴巴里的声音,
吞噬了他们身体的温度与影子。
三爷知道它如何无声地产下沉默并消除沉默——
这沉默喂养着太阳似的独眼巨魔,
消化着自我溺毙的黑暗。
——哦,三爷,为何没人说出它的名字?
——因为自愿失语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愉悦。
然而,三爷的爱情、羞耻与诗歌不可宽恕。
——三爷,他们这样对你太不公平。
——这世上哪有公平可言?野蛮是最大的公平。
17
《三爷在颓败的中年奢谈二十出头》
——三爷,人世之美在于恣意,你的美
在于扯淡也煞有其事,正如泛舟将无聊荡出韵味。
像一种微笑感,那酥麻从肢体末梢或深处漾起。
我愿以撩拨唤你,感受你将我心灵揉捏出淤青。
——这令我心哀。怎么衡量美的荡漾中,
船儿也已进入谐振?谁定出keynote(基调)?
独乐变为众人乐乐,是一种稀释还是强化?
——你善妒吗,三爷?你爱到了容许
身体与灵魂可能抽离的程度吗?
三爷有点骄矜、自恋,可我看不出
道德感是否构成三爷的自律。
沉默时的三爷似乎总能找到
一种对镜似的相视,对峙到不忍:
为什么镜中人总是背影,心有灵犀的不期而遇
一再被贬为偶然?那景深处,气根吊下绳子,
像聚不拢的一根根孤独。
——三爷,你令我无能,我总在等待
你展露你渴望的坚硬。
——我犬儒,不敢秉烛唤花,怯弱,
不敢仰天大笑出门去。
当人人走上街头,谁还在乎为谁散步,狂欢者
不管伸出的手迟疑,是出于羞怯还是咸猪,
反正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在幻想。
——三爷们啊,魔都十八层牛鬼蛇神,将万年梗
玩成了愤世的青白眼,而你们还在颓败的中年
奢谈二十出头的浪漫?看啊,垂死的一代!
18
《风云变幻中的三爷》
风云变幻与三爷有何关系?三爷天天听着
风声雨声读书,还喜欢戴着降噪耳机!
春鸟秋虫嘈杂的叫声,在隐形的园中,
各自发情,声张权利。生存,亦即,安全;
而风云变幻,除了自保,谁能倚赖谁的承诺?
——三爷,你是说战争?
——不,我能说的只是自我的调适。
——三爷,你属于哪类物种,关系性的?
——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
而怎么回答,也是一个问题。
个人的自我界定性特征
属于描述性的还是规定性的,
这也许并非由个体的自我认知决定。
人有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社会性,
关系性属于社会性,而自我属性是个人的。
不过,这问题的提出已经足够。
——我懂了,三爷,你真是滴水不漏!
——必须如此!
三爷本想谈古典的和与群,而不是同与党,
然而三爷想了想,还是说起家族相似性。
——哈,三爷,你是假洋鬼子!
——是,满嘴洋文,爱得让你们觉得很假。
三爷不是当朝人,念旧,还因此自愧。
“她那一类”对三爷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却又
“永结无情游”。这是不是三爷的终结界定?
她们巧笑倩兮:“念或者不念,情就在那里”。
她们喝Daiquiri(得其利),说:三爷,笑一个!
这世界,你看不看都是一天,没有更糟,
日出日落,之间都是风云,亦即云烟。
三爷笑了一下,很明显,而心底的冰湖
仍有待斧头砍斫,那回音,将会回荡在将来。
——三爷,我等在未来的林中,在吊床上与你共振。
——年轻真好,有时间不做自己。三爷老矣!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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