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网“九月诗丛”10人诗选辑——马累《聊斋与魔镜》
系统 2025-10-19 09:22:43
《九月诗丛》旨在为华语诗坛确立有效判断标准,推动诗歌与时代精神的深层对话。
《九月诗丛》(以作者姓氏拼音排列):
阿毛《她传记》
得一忘二《三爷的前世今生》
梁小兰《我凝视万物沧桑》
马累《聊斋与磨镜》
盛稀音《星期八病人》
西衙口《燃烧的水》
薛菲《土巷与繁花》
赵目珍《林中路》
北野《牧马青山上》
火棠《焦土》
马累,诗人,本名张东。著有《纸上的安静》、《内部的雪》、《向晚》等多部诗集。作品多次入选《新华文摘》、《北大年选》、中国作协创联部年度最佳诗选、《扬子江文学评论》年度文学排行榜等。参加诗刊社第27届“青春诗会”,曾获《诗神》杂志全国新诗大奖赛一等奖、人民文学奖、“红高梁”诗歌奖等。诗集《向晚》上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2023年全国文学榜“十佳”,2024年第二届“芙蓉文学双年榜”图书榜。
九月诗丛10人诗选辑五马累《聊斋与魔镜》
深秋诗章
深秋,桐花慢慢枯萎,
字和词随流水隐入《诗经》,
酝酿另一个维度的风雪。
我急切地想回馈浮世
无穷大的爱意。我知道
浮世是一口长长喘出的气,
或者暮秋田野里露出地面的
一堆枯骨,有时候也是无名
动物长吟后迎来的漫漫长夜。
长夜包围着万物,
像大堤禁锢住肆虐的河水。
我知道灵魂一直在这儿,
在痛苦的麦芒上,在玉米地的
上空,在老燕子的呢喃里,
在无痕的河水中。
诗歌不过是为了让某些界线
更清晰些,繁华转瞬即逝,
只有人性永存。林中
树枝在风中交互层叠,
发出领悟性的叹息。
最忠实的慰藉恰恰来自
内心最小的,比母亲屋后的菜园
还要小的那块土地,
其间埋着祖父祖母外公外婆。
在星光里写作,
为了回应大地生生的的善意,
为了延续天真的满足
和纯正的安静。
书写的意志
在大堤上辨析烈日的味道,
在树林里聆听冗长的蝉鸣,
在河面上看见一条悠远的道路。
词语每天都在隐没,
星光每到夜晚都会重生,
这古老的秩序未变,
类似于书写的意志依然值得信赖。
无名的飞鸟在空中划出清晰的线条,
像父辈脸上的皱纹,
其中凛冽的纹路也是真理的纹路。
胸中的万千熔炉,
内心绵延的冻土带,
形而上的对撞机。
当我终于学会了哀悼,
因为心中的爱。
当我顺着灯座的方向拧灯泡,
钨丝瞬间燃亮。
大地上的签名
乌鸦在河道上空聚集,
桦树的根系在大地内部延伸,
无名的塔身在经书中生长。
一直以来,
我蒙受着源自大地的恩泽,
珍惜着被遗忘在时间深处的村庄与人,
沉溺于微渺的命运。
心灵的罗盘依然死死地指向北斗,
弥漫在星空中的璀璨的道德律,
依然眷顾着少数人。
灵魂地图上纯净的钴蓝色,
比世界还辽阔的黄河故道,
天边那些大而真的行星。
一直以来我心境坦然,
痴迷于星光在大地上的签名。
往事
如今,我依然会分毫不差地
回忆起童年时夏天的黄昏,
母亲坐在门前纳鞋底,
父亲在院子里扎着稻草人。
而我,不知疲倦地清算自己的愿望,
如何支配未来的生活。
那些甜蜜而忧伤的往事,
随暮色而来的隐喻。
又有多少次,
看见夕光略过水面上隐秘的漩涡。
一直到今天,我发现大多数
诗歌并未触及对人、对人性的思考。
在这片寂静如初的星光中,
还会不会产生灼人的诗句?
星光落在树叶上
星光落在树叶上,
并借助风穿过其中的缝隙。
我听见光影中传来童年时
马啃食蕨菜的声音,
我仿佛看见蹲在地上抽烟的父亲,
在暮色中深陷。
除了某种偏执的爱,
还有风吹动门环的声音。
天地悲慈,万物都像母亲。
哦,追忆的银河!
时间最终都归结到细而轻的麦芒上,
我正是籍此进入世界。
我那么早就有了羞耻之心,
如今仍有。
那些年,我向真正的诗与经求道,
从中获取成长的力量。
星光与盐粒,
林间风和月下霜。
如今我所失去的都在其中堆积着,
像北斗或猎户座一样远远看着我。
在时间晦暗的沟壑中,
抚慰我庸常而羞愧的半生。
在黑暗中擦亮折断的火柴
在黑暗中擦亮折断的火柴,
放在眼前不动,直到烧疼了手。
直到熄灭,不被察觉。
真理并不是所有的选择,
它只是唯一的选择。
晚风
一个儿子用濡湿的
毛巾为柴门前斜躺在
竹椅上的老母亲
擦脸,擦胳膊。轻轻地
擦静脉曲张的腿。
黄河在他家门口
不远处缓缓流着。
晚风多么干净。
童年烈日
童年烈日下,
那些单调的日子带来一生的眷顾。
那些夺目的光线永不会消失。
我在延续的时间链条中
辨析着甲骨文、秦篆和汉草,
永恒的纽带,美与保护,
塑造了我的灵魂。
我炽烈的毅力来源于那些笔划中安静的信仰,
神赐的《诗经》和《道德经》,
微型的宇宙,毕生的修远。
内心的闪电
我钟情大地上所有
被闪电击中过的事物,
它们领略到了上苍的意旨。
黄河边那些耻骨般
伫立的杨树或榆树枯桩,
在无边的时光里越来越
呈现出孩子气的缄默,
仿佛在等待下一次闪电。
它们扎根于枯槁的大地,
大地永不会降格。
于我而言,
这是一个真理,
类似于其他任何真理。
黄昏时
黄昏时,
夕光落在树枝、石头、草
本身纤弱的色彩上,
仿佛那些梦中才会出现的词语,
缓慢地跃动、穿越,
接近于本质。
有一棵椴树,
带着高傲的孤独,
在其他树种的遮蔽中
循光而立。
一个类比的世界,
不需要过分地解析。
我们不谈真理,
只遵循真理的指引。
在河边
一只老乌鸦,划出
宁静的弧线从我头顶飞过,
我想知道那宁静更加深邃的原因。
我想让时光后退,
看看童年时河面上漂浮的蒲公英种子。
我和弟弟吹着芦哨,
顺着水流的方向与它们赛跑。
我们一次次超过蒲公英的队伍,
却一次次输给了时光。
一生缄默的父亲斜靠在河堤边,
看我们跑,看野草尖在风中摇曳。
命运的圆满与乖谬,
像弥漫河边的田畴与阡陌。
高天上,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位置,
漫天星光,溢满披沥不绝的悲欣。
我坐在河边,凝视河道里
寂寞前涌的泥沙,我知道其中
必有属于我的一粒。
我一直在理解生活,以自己笨拙的方式。
诗来度我,永居善道。
晚风
有一次梦见童年的树林,
枝条间穿行的乌鸦执拗、叛逆,
乐于苦行和忘却,像那些
古老词语中隐含的元气,
一次次送来自然的密信。
而黄河水像一堵黄色的泥墙,
回应着谵妄的鸦鸣。在沉默的
临界点,我梦见麦田在晚风中
匍匐,形成一幅脉络神秘的
迷宫图,仿佛写作的应许,
就在其中。
还有一次,我从檐下的
燕子身上辨认出少年的自己,
而父亲泡在水里的豌豆
依然开着四十年前的花。
生活这个满溢的容器充盛着
得与失的痛苦,让每一次
回忆都成为一次殉道,
让每一首诗,都成为凝视
自身的深渊。
这些年,努力让词语
摆脱犹豫与怀疑,努力
感受血液回流时的灼热。
树林间的乌鸦,河滩上的
益母草,它们带来自然的教喻,
教会我自我完善,在晚风中,
寂静于北方的寂静。
本源
黎明时分,
父亲扛着稻草人走进菜园。
风吹过杨树林,
仿佛一台巨大的风琴在弹奏
巴赫的托卡塔。
物象安静,枯栅中开出堇紫色的
牵牛花。
远处的平原像神的疆域,
白马与火车并弛。
过了这么久,我在意的
仍然是四季与星光之间永恒的秩序,
仍然是人类平静的骄傲与孤独,
以及时间本质而纯粹的样子。
父亲将稻草人安插在满是露水的
草地上,看太阳升起来。
村庄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我终于知道,那才是为诗的本源。
我终于知道,
云朵与石头在大地上流淌,
生命小如蝼蚁,诗歌如临渊一叹。
我们悲欣交集,慢慢老去。
暮冬
已近暮冬,
沉弥于又一个凛冽的傍晚,
朔风烈烈,万物懂得自我消减。
我思索的最多的是,
还有多少事物可信,或不可信。
母亲的白发如霜,
反射着为我引路的星光。
星光志存高远,
送我一万倍的愧疚。
如果我不再写诗,
那一定是消弭了自己大部分的纯真。
有人在黄河边凝视星空,
有人假寐,
其间横亘着词语的力量。
有些词语就像伤口,
自父辈之时就已存在。
有些痂源自灵魂,永难愈合。
当星光停在某个节点上,
我要躬身请求留住这难得的寂静。
我爱案头白炽的灯光,也爱
这万千从容的浮世。
我倾慕天边那些孤勇的残星,
也倾慕偌大的国度,
那些深夜划亮火柴的人。
时日漫长
秋天,有人在石头上凿出佛的轮廓,
有人在万千荒芜中静静站着。
黄河故道遍布微弱的细流,
与不远处盐碱地上的高丹草,
以及夜晚两岸村庄里枯黄的灯火,
构成稳固的三角。
我知道,我的诗歌缺少的就是
此类形而上的几何关系带来的寂静。
时代的螺旋桨搅起痛苦的
离心力,像那些留在琥珀里的
事物,饱含永恒、迟钝的痛。
河边的万物于我有如脐带。
晚霞落到水上,
仿佛真理的内部重新燃起火。
我期望真理撒豆成兵,
也期望将自身内在的命运置入
众人普遍的逻辑中。
时日漫长,诗歌只是一个容器,
用来盛放童年、星光、北方安静的
冻土带和那些未能被忆起的事物,
用来见证秋天,我们的心
凛冽的驱魔过程。
在黄河边
少年时候,
我就喜欢坐在大堤上
将新写的诗念给稻草人
和益母草听。有时候
我也会念《诗经》
与《古诗十九首》。
我牢牢地记住了那些再也
回不去的年代的清朗与神秘,
就像如今凝视母亲苍老的容颜,
多么希望时光能后退。
我记得那么多画面,
漆黑的家门前母亲提着灯笼,
远远地,如星辰闪耀。
我听着池塘里的蛙鸣
和草丛间蛐蛐的歌唱,
急切而兴奋地喊了声母亲。
仿佛一首孤单的诗经过漫游,
穿过层层叠叠的朝代,
重新回到《诗经》的行列。
那光晕里无限的温良至今引导着我,
如同大海引导一条大河的流向。
那海面上粼粼的星光,
我必用尽一生去研习。
远眺与辨认
透过叶片上布满尘土的桑林,
看见远处的村庄在太阳下闪着白光。
这人间的丰盛与寂寥是我所爱的,
大地深溺其中。
而到夜晚,长空浩瀚,
星光是我所爱的另一种事物,
深含着故乡的幻影,
那永恒的边缘。
当我又一次凝视猎户座的方向,
目光抵达的高度也是我灵魂深渊的深度。
天地之间日夜轮转,
故乡像拓片上的词语,
我一遍遍地辨认。
动用了泪水与耻骨,
动用了转瞬即逝的时间别针和猛虎的心。
断章
自孔孟以来,安静的
书简愈来愈少。但就是
其中的只言片语让我得以
在欲望中减少欲望,那
须臾的安寂。一直以来,
我对自身的无知、自私
和冥顽所知甚少,我依然
缺少促使心灵平坦与开阔的
手段。多少无聊的肉身
被接踵而至的年代磨为齑粉,
那些古老的字与词说出来
仍有烧灼的感觉。
因为爱,我学会了哀悼。
因为堕落,我丧失了羞愧。
我明晓自身的质地,
尚可短时间研习月光,
但做不到长时间宠辱两忘。
余生所求,必是能让心灵
放下戒备的事物,
必是词语内部的力量。
局促的灰烬,孤傲的柴门,
我们造句,共赴秋天的悬崖。
写作
后来,我想写出那种
由稍显认生的、冒失的、粗粝的
词语组成的诗歌。
像从乌云里透出的星光一样出乎预料,
它触及人之为人的秘密,
以及世界的黑暗。
早秋的傍晚
早秋的傍晚,
坐在梧桐树下冥思。
月光如流水,
风从所有间隙间穿过,
那些灵魂般的清凉如我早已
辜负的事物纷至沓来。
世界的虚空虽通过蒲松龄而略知,
但我却弄丢了刺穿虚空的火箸。
我不是惧怕火焰,
我只是愧对火焰核心的炽烈与洁净。
不自我表现的唯一形式是:
在悲哀的纸上写下悲哀。
如同星光之蕴,
我至今仍在缓慢了悟。
而就是星光引领我从火焰中往生,
去追求灰烬中的真理,
提示我生命内在的示现在于
保留了本质的愤怒和古老的愤怒。
想起年少时每晚祖母点亮的油灯,
我一生都会呆在那团暗黄色的光晕里。
像蛹,像回到地下的蝉,
成为寂静的一部分。
想起去年秋天,我在这
同一棵梧桐树下承接过两次闪电,
那上天的意旨业已领略。
写作不需要秘密,它最后的指向
必然是苍茫大地和悲悯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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