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东，1971年出生于四川武胜。出版诗集《许多灯》《少数诗篇》及《白夜记》。获第八届草堂诗歌奖实力诗人奖，第九届四川文学奖，第七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金麒麟诗歌奖，首届四川省十大青年诗人奖。

2025北京诗歌网年度诗选曹东的诗（15首）

暂居

我认识一位住在墓地的蚂蚁，表情明亮而清晰

向我翻译石头的花纹

谁没有被掩埋过呢，与泥土一起在黑暗里奔跑

又慢慢长出来

兼容者的耳朵，隐藏在酢浆草的茎叶边缘

那是颤栗的一刻

沉寂向下宣示主权，就像星空弹奏黑夜

春天来了

我用发痒的舌尖，细细弹奏一座沉寂的大房子

落沙白

清晰地死与模糊地生，骑在同一根跷木两端

走向哪一端都是错误，又都是正确

相信人的灵魂存在，就像相信上帝存在

灵魂住在肉身后面，而上帝

住在前面

分别是一对玩跷木的孩子

灵魂看不见上帝，但生看见死像一个弧形巢穴

孵化的黑暗点亮人世的灯盏

黑照着白，死照着生

扇动肉翅的一绪尘埃，也是天空的一部分

嘘寒词

昨夜喧嚷，独拾晨雪寂静。来者何人

借乌鸦之身

坐于林端，目光如炬

草木奔走于世，众皆缟素

白色，是对诸相的一场治疗

有人坐着立言

有人站着度厄。扮着扮着，就真了

蜀山引

行至秋宴尽头，十分之九的枯草丢失脑袋

十分之九的树赤祼于风中

生命只是暂时的缓刑时刻

屠刀为邻，心灵与形式均被颠覆

我们一起把告别，设置成漫坡喑哑的黄金

顶点

天地之圆，浮世已失去顶点。溯涪水

迂行于川中谷地

烟霞琉璃百里，不过是遂州往日踪迹。

趺坐梵云山尖，露宿一晚

二百六十米海拔，我用孤迥和想象

给帐篷

编织一个世界的顶点。

风月无涯皆恨少

骑跨众生之巅，且做两件事：

借满山虫鸣写信，从肉身出发

寄往自己赶夜路的灵魂

每一句都不曾浪费；

盗取露水无数，披挂若遍身甲胄

守在缓慢通行的

黎明出口

每一寸曙色未经我检视，不轻易放过。

东关记

嘉陵江游离于三匝环形河道，帐篷搭在河道之间

暮色因篝火而动荡，星空因暮色而低垂

独坐发呆的我既是星空的俘虏，也是暮色的囚徒

仿佛神祇的栅栏间隙

偷窥时间幕后推手，惊觉于一部漫长影视

反转角色，我突然变成星空的看守

群星自毁远比肉身猛烈

尘埃浩荡，每一粒都是一座星空恍惚迷离的回眸

西关记

我不过是借星月翻身，偷窥到一只蜣螂

深夜低头推举粪球

在帐篷门口

艰难转弯

从浅草的角度仰望

它滚圆的全部财富，正好与明月对峙

然夜空恰似新漆

尚未完全凝固

嘉陵江峡谷又加深一些

冷风掠过崎岖的肉身，熄灭最后一盏灯

出北海记

地平线上的落日像一架螺旋桨，艰难推着

我们的大船前行

空壳宇宙被分隔成昨天、今天与明天

而大海已经沉没

奔驰在眼底的星座，不过是童年滴漏的一觉微火

老照片

我们痛饮时间，空气的涡纹从身边渐次凋萎

多么危弱

一帧时间截图，与一只蚂蚁面对大象的祈祷

同样是无力的

从一个世界窥测另一世界

证据于黑暗隐身

把昨日寄居在一张纸上，仿佛光阴的囚室

不必有清澈的脚蹄

基于物质偶然的排列，谁的生命不是一幅轮廓

而一幅又一幅轮廓，跟随后面

作为压缩的枯木，裸露流逝的破绽

更有一代人的身影，举着模糊面孔

在持续拷贝后，遽然涌现迭代的酸楚

论孤独

孤独可以是一只虱子，可以是一匹小兽，可以是一袭神鬼。

当孤独是一只虱子时，我豢养于一词之立锥。

当孤独是一匹小兽时，我豢养于一句之网兜。

当孤独是一袭神鬼时，我豢养于一诗之烟云。

烟为桥，云为马，说的是诗与词句之间的信任关系。

而我信任溺于自由的孤独。

我失信于一代流水大势已去，每个人都是观众，每个人都要克服一个时代的重力。

超级月亮

运行到离地球最近的位置，今晚月亮大于窗口

有一刻钟被紧紧卡住，不能丝毫动弹

无奈窥望人间，普照之下

仿佛许多皮影

或坐，或站

或膝地蚁行，或步步倒退

我们用力拥抱，不过是纤毫毕现的两具皮影

绳索牵系在哪里，内心并不清楚

当左手安慰右手，一个器官安慰另一个器官

那一颗星球慢慢抵近，也在安慰这一颗星球

磨刀

从手中失落多年，至今我还不停磨着

哗哗之声，响彻身体的栅栏

磨孤独的手，在现实关口

集体的嘘声里

磨开皮，磨去肉

有个声音夜里嘀咕：你终于磨到骨头

突然我就翻身坐起，用自己

试一下刀锋

咔嚓咔嚓咔嚓，我拎起自己竟已肝肠寸断

题千佛岩摩崖石刻

天印山在身后缓慢倒退，一千尊佛从岩石走出来

铁錾之舌以痛吻佛

佛说：“每片崩落的石屑都是我的替身。”

而风尘起于脚下，每颗尘埃都是一句

不熄的大悲咒

那跪于脚下的尘世，加起来

不过等于佛眼眶里，一粒嵌入悲悯的干净细沙

跨年夜

霜白灼针

阔野

走兽出没皆白发

而飞禽咽声，忽发惊梦之吁嘘

独坐帐篷内

听樟树、栎树、桉树

终于厌倦风，无数叶片

决意

放弃生还

——细刃从甲辰飞出

绕行三匝，簌簌投向乙巳

乙巳就在夜色背面

我隐匿皱褶之间，肉身像只虫子

艰难咬出一个破洞

暮光之景

把零碎的记忆，拼接为一整片波澜

再把一整片波澜

拆解为零碎的记忆。我坐在地平线

突起的

尖岬顶端，观察星空膨胀

夜色的潮汐，缓缓

涌来，一叠一叠筑高又轰然

溃散于野

经历的人与事，皆成模糊的孤岛

即使我们都稳坐原地

时间的距离

也越来越远

就像街道崩裂，无法抓住

救援的绳索。世界终将一网打尽

当未知的

神秘悄悄覆盖，星空教育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