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本名刘成奇，1976年出生，北京门头沟人。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合同制作家。 2004年开始诗歌写作，作品在《诗刊》《十月》《北京文学》《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多家刊物发表，入选若干诗歌选本。著有诗集《半夏之光》《加冕礼》《磨镜记》《物之初》。

2025北京诗歌网年度诗选伽蓝的诗（11首）

弦月如刀，金星在下

我们本可以过崇高的生活

我们应该能过崇高的生活

为什么我们没有过崇高的生活

为什么我们不知道何为崇高的生活

2025.1.5

拜孔子

考试当日，孩子们

开始在大厅里矗立的

孔子铜像前摆放

贡品：苹果，酸奶，橘子

糖果，饼干，贴身玩具

和写着心愿的

小纸条。他们，排着队

合掌，对着孔子躬身

行礼，或者跪在地上

磕头。孔子

在黄铜里，面带微笑

慈祥地看着他们

接下他们的愿望，将智慧

逐一分配，以回报

纯金铸就的虔诚。然后

清脆的铃声

将安静带到所有教室

灵力的运作，充满

每个角落。笔在纸上

游荡，像木桨

划开记忆之海，不时掀起

蜗牛般卷曲的浪花

2025.1.7

修理

我不得不在下雪的时候

给龙哥打电话

请他修理水管

他冒雪而来

提着工具

寻找漏点，切割水管

又重新装好

问题总能这样得到

解决，比预料到的猛烈

心烦要少一些

然后，我们坐下喝茶

白茶，聊了几句

别的事：没有多少是

如意的，一切都向着

不可控的方向前进

高歌，远远超出预期

这才像是生活：

生存，活下来

充满无限的可能性

而实际上可供选择的

东西寥寥。那又

怎么样？我每天晚上

喝很酽的茶

已不再影响睡眠

头一挨枕头就

睡着了：梦里常常下着

很大很大的雪

万里江山一派素洁

却没有一片雪花

粘在身上。我不得不

在下雪的时候

给龙哥打电话，而他

冒着大雪赶过来

咔地一声，把车停在

昏暗的楼底下

2025.1.8

一爿元代蒙古马的下颌骨

在张家堡口皮博物馆的玻璃展柜中

展示着一爿蒙古马的下颌骨

它崛起的安静，让微微泛黄的表面

闪耀玉的光泽，回应

参观者粗糙的注视：

在草原上随风驰骋

咀嚼秋草饱含籽实的瞬息

在绵延千里的城墙外长嘶的时候

它不会想到，死亡的痛苦

生产出别的价值，以另一种形式

活着，像神造出的一件

孤独的艺术品？

除了存在，已无可诉说

作为生命的遗物，漂泊

在没有尽头的时间之海；空气旋涡

和偶然激荡的喧嚣

仿佛是它无形的血肉

——它，与这星球融为一体！

站在它面前的，会遭遇

扑面而来的有限性，与广阔的

无限性。呵，连语言也是哑的

亦已无可诉说。毁灭与存在

农耕与畜牧，和平与战争

分割着蒙眬的晨昏

艰难的实践将对立的矛盾

统一为活的哲学：这坚不可摧的永恒。

一爿元代蒙古马的下颌骨

比许多事物说出的更多，然而此刻

它只有沉默。

另一片同样沉默的上颌骨

被安置在黄旗马博物馆的展厅中

接受光影巡礼

……于是，世界缩小为一匹马的形象

……于是，存在仅仅是两爿

被分开的马的头骨扩张与收缩的裂隙

多少蓬勃的大心脏

曾在这里，激发强健光明的血流

——火焰，火焰喷涌与凝固的遗弃

2025.1.20

坏孩子

坏孩子比任何狂想症更孤独

当他坐在一群好孩子中间

耳边响着刷刷刷的摩擦声

像智慧，吹拂空白纸面时的

喃喃自语，但是智慧并不

对坏孩子显现神迹，哪怕仅仅

显现一次。坏孩子在桌面上

趴了一会儿，刷刷的摩擦声

愈加猛烈，是灵雨洗着贫穷的

土地，嘈杂又仔细。他只好

独自抬头，模仿一头长颈鹿

嘴唇去够天花板上摇晃的树叶

去够隐藏在树叶间的星星

好孩子们低着头写作业，黑头顶

浮在沉思里，他们以笔为桨

在意识之海中划动，海水推着他们

去更远的地方，一片

海水环抱的阳光明媚的小岛

一个属于他们且他们能够掌管的

未来世界？坏孩子发出了一阵

咕咕的鸟叫，长出了羽毛和翅膀

他像一只鹤，在教室里跑来

跑去。没有人抬起头看他，没有

好孩子都在写作业，他们

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

一不小心就有失足的危险

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坏孩子

就会，不可救药。够到树叶又怎样

摘到星星又怎样，变成一只鹤

又怎样？他们的老师，在讲台上

站着：冷静、坚韧，甚至

含着一种无力的骄傲，他知道

自己不能再为他做什么

他看着他变坏，他看着他脚下的

地板裂开，露出滚烫的岩浆

2025.1.23

空城计

我们早就知道

守卫着一座

张灯结彩的空城

大街上车水马龙

人声鼎沸，但是

我们知道

这城是一座空城

空，不代表

里面空无一物

而是因为太多的事物

挤在一起

才显现出一种

特别的空，无法

修改的空，命中注定的

空。它空得

让人感觉不到空

像黑洞

吸引一切

我们知道却毫无办法

我们好乖

乖乖地把自己

放进去，往旋转的

咖啡里加一勺糖

空，空转着

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勺子碰响玻璃的声音

加重了时间的偏头疼

和呕吐，加大了

空的四维

是谁设计了它

这样精密

这样热烈，这样义无返顾

在下雪之前

我们的影子

掂量着私有的时间

随时准备

向指定的方位

发起冲击

2025.1.24

假期结束

混乱的时间，再次

被钟形时间计算

回到秩序中。强迫症

伸手捏起最后

一粒滚落在棋盘外的

棋子，摆放

在正确的位置：

发疯的人类，回来了

结束了因为自由

导致的病情，冷风

曾把物质和意识的界限

吹得那样稀薄。二元论

仍旧代理世界的

哲学，和权力联姻

生产智慧树上

善与恶的果子。

如果此时你是亚当

你不会再犯错误

而是日日守着

光明的园子，像

忧郁的囚犯和看守

你，看守着你自己

万物都有春天的

好容貌，欣欣向荣

毫无破绽，经得住反复

推敲。你知道

成为谁并不重要

一块好铁，充满了

别人的想象力，能锻造成

任何有用的形状。

新生活，开盘

新，是旧的水版套印

异常干净整洁。

旧，旧得有滋有味

规则都已熟谙

每步都引起赞叹与

惊奇，偶尔插入几个

小意外，像杜鹃花在野坟

旁边，挤出一次性微笑。

2025.2.15

两条线

我们，用两条线测量

测量十支参差的蜡烛

两条浮动的线

一堆平均值构成的白色海浪

把它们扽直，挂起来

测量生命的意义

两条很细很细的

时间、智力和健康一起

搓成的线，在波动——

有时跳起来也够不着

有时欠欠身子就超过它们

但我们坚持

用它们测量，像握住了把手

就要拉开明天的大门

曙光在门后面微笑

或者，像不知道握住了什么

而手掌充实有力

我们挥舞着两条线，像挥舞

两条彩带，低音区的颓败

追赶着高音区的欢乐，虽然

只有一小会儿。在现实中

个人生活从出生的那一刻

就开始毁灭，直到灭无可灭

两条测量差别的线

在早晨就这样决定了

不同的人生，在他们

毫不知情的时候，在他们

嘻笑着把脸转向我们

而我们，像突然醒来的预言

看见了他们的未来……

2025.3.14

审美之必要

……突然，他们开始

寻找美，表现美，检查美

审美成了一份必要的工作

虽然什么也没找到

但是所有事物都和美挂着钩

似乎所有事物都为美而生

为美而美。美，在旁边

静静地看着，看着

一群在精神病院里折腾的

医生，理由充足，有条不紊

努力地证明自己的正确

——他们绝不会承认

找不到美，尤其所做的事与美

无关。必须让人知道

无论是美，还是别的东西

只要他们想要，就会

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2025.3.25

诗人的舞步

正确的舞步掩映着诗的舞步

“查，查查”地响着

轻快的尘土在旋转。门口的梧桐

投下斑驳树影，与月光一起

覆盖双重的愉悦。跳着跳着

乐曲就停了，人群散尽

只剩下一块空地，就那样空着

两个年轻人相拥着走向世界

世界则走向一场场相聚与告别

如同汉语突然走向集体沦亡

又在腥膻的灰烬中重获新生

再次睁开婴孩般的眼睛四处打量

这已是多年以后，诗人

疾病缠身，行动艰难

经历严酷的冬天，身体已经老朽

但他的诗句依旧坚硬，倔强着伸向

心灵的遗迹。“你会不会跳舞？为了

爱情，青春，和自由！”

当他这样询问，我只能抱歉地摇头

“我的年代没有舞步，只有

泥巴，汗水，和迷茫混合在一起的

底层时间。而这构成

所有的失败，让我的一生与美

失之交臂……”

“但是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

舞步，尤其诗人，必须找到属于

自己的舞步。如果仔细听，就能

听见来自内心的音乐。”

他这样启发着我：“铮，铮铮

要让诗的舞步，淹没正确的舞步

或者说始终只有诗的舞步

在人群中，自由地旋转……”

2025.4.10

写诗的国王

……怎样度过这一生

二十年前，他已经作出选择

像一个真正的国王那样

在民间写作，在语言中重新

建筑，他走向没落的国

但不再依靠无限权力

人民的拥戴，智谋或诡计

也不再依靠宫殿和城墙

环绕着他的虚荣——

如亲手在沙上建造九层塔

他将直接在人心里建筑

倒掉一次，再建一次

怀着无垠的信心

走过山谷，泥淖，渡过江河

诗句涌进他的身体，让他

丰盛。多么快，在辽阔的大地上

他度过了平凡的一生

在穷尽宇宙的所有可能以后

悄悄死去。听说这里有过一位国王

放弃了王位，他只想在语言中

有所建树？不，这山坳里

只埋着一个穷诗人，他的骨头

像芦花，他的诗比芦花更轻

曾经在这儿生活

如今他已独自死去，化作泥土

2025.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