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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白 (ID:霜白)

精华作品全录

2013-08-15 09:53:17

本帖最后由 初审 于 2013-8-17 00:38 编辑

只有结果,没有道别

◎灵  魂



灵魂跟随着一个人的身体,而它的身体匍匐着
藏进这个人的过去。
一个人看不见自己的灵魂。
一个雕塑家敲打着凿子,一个诗人敲打着键盘,
这些心存怀疑和不安的人
敲打着自己,把裂缝里挤出的灵魂
揉进冷漠的石头和词语中间。
一个画家终生像颜料一样
挤着自己,完成一部自画像。一个诗人
刻着自己的墓志铭。
而更多的人,更多的时候,
没有敲打,灵魂却悄悄出卖着他们。
一个人死了,他从共同的往事里
带走了另一些人的灵魂。
而他的灵魂,也分散着,盘踞在亲人们身体中,
即使走多远也不会走散。
灵魂不会游荡,只会纠缠,
像树根一样,默默建立着管道。
有时是我们敲打、种植,有时是无声
渗透、推送着。我们总要把灵魂转移到
一些更安全可靠的地方。

              


◎中  年


没有了杂草里隐藏的岐路,
渐渐明亮的一片开阔地,
应该是一座山的顶峰。

白云浮动着群山。更远的苍茫,
要郁结更多的块垒稳住自己。
如今刚好一半明,一半暗。

水落石出。像立于刀锋之上。
爱即爱,恨即恨。被劈开的两面
袒露原形,又在刀光的照映中和解、交融。

支点。冷战中的国界线。谈判师。
绕不开的分水岭。
一面抵挡,一面顺流而下——

活着就是保持平衡。
来路越来越轻,那些渐次沉重的往事,
他说不出来是怎样散尽的……

     

◎六行诗


我爱过你。我爬得很慢,
用我的身体丈量你。而你用荆棘刺伤我。
我像蚯蚓一样吞吐着,一层层翻出你的
黑暗和寒冷。但我还爱你。
我的爱那么深。你把我体内的光擦亮,
它照彻我每一个角落,我是那么远、那么深。



◎树


我能轻易识别的树不超过二十种:
粗壮的杨、柳、槐、榆、松、柏,
而桃、杏、李、梨、柿、枣等这些开花结果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们短暂的花期。

它们分布在北方的各地,随处可见。
路边一排排的,树林里一群群的,坟边孤零零的。
城市里修剪过的,乡村田野里放任散漫的。
弹丸之地,一站即一生。

我去过祖国很多地方,从车窗外掠过的
树,都是一样的。整齐的荫凉,或单调的灰影。
春天吐绿,秋天落叶,冬天荒凉,
像暗中约好了一样。一样的。

太多的树我至今未曾见过,比如:檀木、楠木、黄杨、
樟树、栎树、水曲柳、山毛榉……更多的甚至没听过名字。
但它们应该都是一样的,在大地上,
在季节里走动,不发出声音。

只说着一样的风的声音。这世界上,
我只认识不多的树。但作为一个曾经的木匠,
我能识别更多的木种,它们的纹路、肌理、硬度和性质
都各不相同,要用在不同的地方。

像大多数人,我没有太注意过一棵树。
像人们更关心树上的果实,我更了解的是木头,
我从小就注意到,一块从树上撕下来的木头,
它的颜色和纹路,极像一块肌肉。





◎只有结果,没有道别


没有可以挽起的一双双手,
只有追光灯下移动的、小小的舞台。
颤抖着喉咙的话一说出来,
就消失在空气里。只有挥别的手,
等不来回应的人。
没有颠簸,只有一个巨大的斜坡,
只有缓缓地
顺流而下——
只有窗外飞快闪过的树和电线杆,
和微微起伏的远方。
只有两条铁轨。只有一个车厢
在一路向前。

只有寂静里隐藏的齿轮。钟表
像削笔器一样旋转。只有粉尘在落。
只有一个个过不完的今天。




◎厌 倦


厌倦不是一个人
在一个地方呆了很久
是他走出来,要去远方
却看见他的身体钉在原地
日子在旋转。他一圈圈缠绕……厌倦
是他看到里面很空
时间从中间流过
像水,没有声音
厌倦是他看到自己正消失于流水中
很慢
也很快
厌倦是水本身,看不到流往何方

            


◎情 诗


我承认你变老了,
皮肤和眼神都开始黯淡,
我承认火苗变成了灰烬,
返回并覆盖了我自己。

有些东西就是在这里滋生。
我承认我心猿意马,一直思念着
几个遥远的女人。她们都比你年轻,
在不同的地方,她们走动,
埋藏了我的心。

仿佛你面前的只是一个空壳,
我一路丢失着自己。你也一样。
一支粉笔站在
黑板上它留下的字里行间。
在那些失散了的你
之中,我承认,我提拔不出我自己。



◎往  事


往事像橡皮筋一样拉长、
拉长——
而它的另一端固定在原地。往事
变得越来越坚定。
但在内部,肯定悄悄发生了变化:
某一些原来的点
变得松散,
它们相互牵制、抵消,删繁就简。
童年
紧紧地抓住他。
一个人在往事里打开自己,
他看到面前的一切
都在掉落,
像雨滴,敲击着他平静的湖心。




◎一块玻璃的裂痕是怎样诞生的


一块玻璃的裂痕是怎样诞生的?
开水壶已经在上面放了很多次,
它都完好无损。但有一次,
“啪”的一声,某个边缘绽开了。
一条五厘米的裂痕
可以在玻璃里停留多久?
很多日子过去了,它是否
已成为这块玻璃永远的标记?
在一个早晨我看见它
已从一条边延伸到另一条边。
像一条深深的掌纹,有着曲折的弧线。
它在玻璃中有着怎样的忍受?
在一个寂静的夜里,终于在瞬间
完整地裂开了。从此到彼
走完了它谁也看不透的
漫长的一生。




◎春天里


二月里迎春花开,
淡黄的小斑点洇开了,
就有了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地。
没看到它们消散,那边的梨树也开了花。
“桃花开呀杏花落,一落落到了张庄庙。”
庙会过去了,花开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被更汹涌的绿推动着,被春风推动着,所有的花
都要按顺序开一次。
它们只顾自己,只管开。
我们只管看。
城春草木深啊深。

但是,清明节一定要开白花。
但是,被碾作尘它们也没说过话。




看 见(一组)


◎慢


用小麦和玉米量一量野草的慢
用野草量量树木,再一起量一量
村庄的慢。当我再动用到几个故人
就加入进来更多的人,几代人
交错、接替。和所有这些
贴地而活的事物,编织在一起
当我量到冀中平原辽阔的土地
我的尺子找不到了刻度
我只看到浮云
在苍茫的天幕上,很慢
日月翻动着晨昏
大地上起伏着波浪
从未离开泥土半步的,是最自由的事物
它们都很静,很慢,慢得
完全附身于岁月的软体
用越来越多的旧事
用那些村里走动的人
再加上村外新添的坟,量一量我的命
我看着,他们就亮着
我活着,他们就都活着




◎故 乡


一棵树长得越高,树冠越繁茂
承担越多的风雪
它垂下的影子就越宽,埋在泥土里的
根,就越粗大,越深
一个人在岁月里走得越远
他的故乡就越沉重
他感到活得越沉重,他的另一端
就相应地增加着砝码
牢牢抓住他
一个人用半生的时间
离开家园,攫取和收获
注定还要用后半生降落
返回故土
带着果实和碎屑,重新走过自己的身体
他看到背后亲人连着亲人,草木连着草木
故乡在大地上扩散着
仿佛在迎接他,仿佛河水
在加深
种子要和泥土汇合。他打开着自己

  

  
◎在一条河的某处


在流水的某处,有人在掘走
里面的土和石头
对这块土壤来说,它在减少
但水在弥补它,在加深
不露痕迹
秋天,被取走了果实和毛发
弥补它的是苍茫,往事的薄烟
日渐坚硬的田野,风
再不能轻易吹动它
当我的父亲变得苍老,他显得无比默然
而每当面对双亲的墓碑,或一些人的死讯
他却总是泪眼潸潸,声音哽咽
“越老,倒越没出息了。”他自嘲
是啊,越老,面前就盈满了越多的苍茫
一碰,才知道那都是泪水




◎深 秋


开始是叶子转黄,然后是坠落
一个跟着一个,就像一个人的头发由黑变白
很久了,早在暗暗地进行着
慢慢觉得:秋天了。哦,这就是秋天了
一切都在下降
删繁就简,果实归仓
一个夏天,泥沙俱下的狂潮已经平息
它们在聚集,筛选、沉淀
它们越落、越沉
秋天就越深
而大地像水一样澄明、被托举
它还要宽得让风一览无余
我的母亲,六十八岁
她平和、友善,不再与父亲争吵
去年的病痛又接着沉下去
她现在更加从容,凡事不计较
我觉得是凝结的往事
让她的身体无比结实
而余下的生命,用增加的宽度
来和过往取得平衡
要简单地活着,才能看见自己的深,和宽
如同在城市里没有秋天
在乡村,看看隐退后的田野
那些落下来的都看不见了
是不是
又被大地埋下了种子?
只有那条小河的河水依然无声地流着
等到了寒冬,就看不见了

               


◎坍塌的房子


有多少年没有去过温屯了,
多少次,走十里土路,我跟着奶奶回娘家。
在她去世以后,我的舅爷爷也去世以后,
我心里的那条路已经荒芜了。
也有多少次,我跟着母亲
住在南奇村的那个小院。
当她失去双亲,也失去唯一的兄长,
那座土坯房已坍塌了多年。
有多少地方,一生中再不会重走。
多少人的离去,
坍塌了我们共同住过的房子,身体里的场院。
厚厚的尘土落下来,
落下来。盖住我们的脚。




◎当十一月来临


当十一月来临,山峰现出轮廓
树木袒露出坚硬的骨骼
像落叶说出了风,在空阔的大地上
那些无处可躲的事物,泄露出了时光的秘密

当一个人抵达中年,他的心底铺满了悲伤
从两边宽大的河口,大水平静地流过
他张开十指阻挡,体内落满了泥沙
而他翻动着它们,在水中,他种下闪亮的晶体
         



◎告 别


树林里看不见叶落,
远远望去,这些草木还绿着,
只是绿得已不再浓重,变得有些发黄。
连同笼罩的阳光也淡了。
仿佛集体被水冲洗过,渐渐褪了色。
后天就十一月了。我知道水还在流,
直到把它们洗成灰白。
想要道别,却总是来不及,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像一阵风


老刘这一生,是上紧了发条的一生
一个建筑单位,一个家庭
平面的白天和黑夜,表针旋转
结婚、养子、修房、葬母、退休
一个都不能落下
退休了,也要找个单位打工
闲不下来啊,他说
他不会像别的老头那样
用打麻将、下棋之类打发时光
碎片的时间,也要找点活儿干
最安静的缝隙,用酒、电视来填充
他这几十年,勤劳、简朴,按部就班
忙忙碌碌,就像风一样
停不下来
但他不是风。他必须
把自己充得满满的
像一个气球,才能跟着风
和更多的气球一起跑动
他害怕有一个豁口露出自己
突然停下来
怕听见体内空洞的嘀嗒声
和穿过的空空的风声




◎看 见


清晨扫落叶的人
面带白色的大口罩,不声不响

他晃动着手臂,移动着,动作单调
园子里的地面重新裸露出冰冷的灰色

一些叶子还在继续落
晨练的老人陆续加入进来

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不知道那些落叶最后去了哪里

我,是夹在它们、或他们之间的叶子
也是一块清晨出生的园子



◎熟悉的和陌生的


路没有翻过身
树们也没有挪动过半步
只有田里的作物是快的
一年换上一茬

像日子和日子一样
它们都是熟悉的,旧的
只是熟悉的人越来越少
陆续从地上埋进了土里

更多的年轻人我已不再认识
但如果仔细些,基本能辨认出
他们是谁家的孩子,如同在他们父母身上
看到重叠着另一些老人的身体

不过是传递、接力。时光穿过一个个空壳
把命运从一具躯体
冲刷过另一具躯体。都还是熟悉的
这些目力所及的人

而另一些陌生的村庄,更远处
让我感到茫然。如同我站在五月
绵延的麦田之间,风吹麦浪
无边的大河里,也吹着我这只孤独的帆



              
◎有什么可以吹散


那些伤口怎么可能愈合
怎么可以有原谅

寒夜里的雪水淌下坎坷的斜坡
在越来越长的冰凌中
肯定有不同的石子嵌入背后

只有撕裂的叫喊越走越远
在空气里慢慢消散

而那些残破的部分袒露着
雕刻出这样一个清晰、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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