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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习册上的钢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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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15 23:18:07

练习册上的钢笔字

王夫刚


















卷一▋







000  箴言于斯
不要相信一本太厚的非工具书。不要拿上一个朝代的那些事儿赚钱。不要用历史人物的物质性局限建立现代生活的舒适指数。不要取消考古队的编制。不要自我加冕。不要减少现有国家的存在数量。不要乞求肤色承担教养的责任。不要视夜间道路为黑暗的方向。不要相信油价上涨的理由。不要酒后写诗。不要讥笑袁隆平不发表论文。不要猜测井井有条来自哪个谜面也不要相信历史的巧合。不要用保温桶的凉开水检测耐心。不要在春天讲述乡村色情故事。不要加入偷菜者的行列。不要在广场上用地理老师的眼光爱抚风景。不要向屈原、梁祝和魏晋的月亮吐痰。不要赞成把天津市变成北京郊区。


001
家里来客人了。那破了一个洞的毛巾随随便便地搭在晾衣绳上,让刚上初中的少年很没面子,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父亲居然让他去取毛巾给客人用。在他嘴唇上方,愤怒的荷尔蒙像毛茸茸的胡须一样骤然生出,于是他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飞奔到街上。时值正午,垂直的阳光宁静而又燠热,倒卖鸡蛋的小贩用自行车驮着改革开放的时代走村串巷:《大众电影》已经占领乡村而阅读《诗刊》必须到城里的图书馆去,女人们关心的男演员还没有饰演诸葛亮和毛泽东,男人们谈论的女演员还没有接到税务局的处罚通知。


002
替受了委屈的弟弟出气就是为自己伸张正义——他也只是一个少年,但他毫不犹豫地把对方的柴刀扔入山谷而宁肯让父亲责骂自己一顿再赔偿人家一把新柴刀。30年后他游荡于家乡山中,在山谷里意外地发现了那把锈蚀不堪的柴刀。因为已经赔过人家,从法律上讲柴刀已是父亲的财产可以被他继承。他小心地捡起它来,像找回遗失已久的尊严——作为柴刀的新主人他用抓阄的方式决定不带它下山,弟弟和父亲去世后他已惯于孤独,不想再让一把柴刀在自己的生活中扮演触景生情的角色。


003
青岛是他闯荡江湖的第一站。在沧口的一家石子加工厂,他摇摇晃晃地推着独轮推车往返于碎石机和料场之间。这一年他大概十六七岁,跟不上机器的节奏,也不好意思问工友们为什么忽然会对一个经过外面的女人哈哈大笑。一周后他炒了自己的鱿鱼,他觉得再待下去自己的耐心肯定会先于身体而崩溃(有诗为证:从众多石头到更多的/石子,机器开动/碎石工人变成哑巴//在碎石厂的夜晚挑灯夜战/寻找出路。仅仅一周/我就首先丧失了斗志)。告别这座著名的城市之前他去了栈桥,第一次一个人看见大海;去了中山公园,那里有一个魔术团在表演大型魔术:一个被铁链锁住的人转眼脱离了层层捆绑,另一个人则在木箱断为两截后依然头脚分离地活着,这与他在老家观看过的吞吃铁球的草台戏法已完全是两个概念。返程的最后一天他来到石子加工厂附近的湖岛村,这里是拍过《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台湾艺人凌峰的老家。他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逛荡了一个下午,然后到一家饭馆吃了一碗简陋的汤面并向老板问起凌峰的故事,但老板是外地人对凌峰一无所知,于是他在稀松的路灯下回到了石子加工厂:他的行李(主要是一床被子和几件衣服)装在一个沂蒙山牌化肥袋子里静静地等他归来,这一夜他和同村来的工友挤在一张床上,一个辗转反侧,一个鼾声如雷。


004  所有速度太快的事物都难逃不受历史青睐的厄运
科学家创造了光年用来计算星体间的距离,但这个虚拟的速度单位却披着一件永恒的偷梁换柱的外衣:没有一位科学家能亲身完成光年的体验,所有对光年的陈述都来自于光年之外的借代:十万亿公里,一个超出人类想象的距离,连不服气的孙悟空也会累个半死。跃跃欲试的光年其实是一个静止的近似无用的概念活在纸上谈兵的理论中,甚至连概念也称之不上:它既不具备生活的存在价值,也谈不上艺术的虚构贡献。情况就是这样,所有速度太快的事物都难逃不受历史青睐的厄运。


005
梦游的记忆。他打开电脑修改了文件中的一个标点符号,然后关闭电脑,长久地凝视着插排上面的红色指示灯,从那里,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无言的世界。但他在清晨证明不了自己——如果他梦游,清醒就不成立;如果他清醒,梦游就不再是梦游。他从被修改的文件中找到了时间的证据,但一个标点符号根本不可能完成对句子生病后的拘捕、审判或流放。


006
月黑风高,他只身一人从县城赶回村庄。40里山路没有一盏路灯,往来的货车没有一辆停下来问他为什么独自夜行。所幸自行车快到村庄时方才罢工,青春有惊无险。他得到了父母略带惊讶和责备的表扬,但貌似坚强地把少年无言的泪水咽回心中直到今天。


007
一卡车桔子完成长达数省的跋涉后卸在市场一角。噩梦开始时那个突然降温的冬夜没有任何暗示,而他则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替桔子们低估了南方和北方的天气差异:除了路上烂掉的,就是夜间冻坏的,一少部分既没烂掉也没冻坏的桔子被精心挑选到货台上,但根本构不成对购买者的吸引,天太冷了。他的儿子穿一件比桔子灰暗的黄大衣守着身体不适的桔子们无所事事,居然跑到书店买回一本500个页码的《青年诗选》读到尾声。市场旁的小河,冰上泛出安静而刺目的阳光,映照着他欲哭无泪的悲壮和儿子瑟瑟发抖的少年之心。这笔学费交得太彻底,一个真正的一败涂地的经济案例——最后,他不得不雇人把如山的(只有这个比喻!)桔子们从市场清理到垃圾场。有此一劫,他的人生进入经济的负数时代,他的儿子则在之后漫长的日子里见到桔子就有一种轻微的恶心涌向喉咙。


008  1988年
沿着城里唯一热闹的街道(一条公路穿越县城的那部分)闲逛荡——那时,从城南端的外贸公司到城北头的造纸厂,像他这种身份的人——工厂或者机关里的临时工已不鲜见,因此他时不时会遇上另一个闲逛荡的自己嘴里叼着“红梅”牌香烟,或在小广场的台球桌上击来捣去,或在脏兮兮的酒馆里一边听邓丽君一边冲着小老板喊:“再来两瓶!”他不看电影,不发电报,偶尔买书,从没有想到要跟县政府对簿公堂——但不影响电影院、邮电局、新华书店和县政府成为县城的必需品,它们的光环直到21世纪才完全褪尽:电影院被拆除,上面盖起了两栋高层建筑,工厂组织观看演出时他曾坐过11排6号也许已是一家住户的马桶;邮电局一分再分,至少已成为互不相干的四家单位;新华书店的一层变身眼镜店、文具店和服饰店,图书以“上层建筑”的身份被请上二楼一角;只有县政府历经沧桑而不减“侯门深似海”的威严,但那又如何,它早已老得认不出这个曾在城里唯一热闹的街道上闲逛荡的前青年了,它甚至有点不值得前青年为它多写下一两行文字。


009
他生活的这座城市背靠一条著名的大河。时光流逝,大河越来越疲倦,政府和舆论的挽留更多的是基于对大河的利用。大河曾经是母亲,但如今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奶妈羞于谈论乳汁(1996年,断流126天;1997年,断流226天):大河面临着和诗歌一样的难题。他在20岁和30岁时分别以大河为依据写过两首诗,在40岁时他想再写一首献给大河——他相信大河奔流是永恒的诗篇而非其他;他必须相信,大河不再奔流也是永恒的诗篇死在记忆中而非其他。


010
诗人的写作究竟该不该考虑读者的因素?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话题。他对那些宣称视读者为不存在的诗人深表怀疑:如此,写作已完全没有必要与生活和人发生关系,只需让心灵中的东西在心灵中自生自灭就行了——所谓“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在这个问题上他很荣幸自己是博尔赫斯的支持者。博尔赫斯说,诗人的劳动不在于诗歌,而在于发明理由让诗歌受到称赞。尽管博尔赫斯没有说明受到谁的称赞,但称赞者应该包括读者。


011  “被消失的字母E”
法国小说家乔治·佩雷克在其作品《消失》中自始至终隐藏了字母E,以预示某种东西的消失。这是个体的有效努力但没有获得公共准则的多数通过。字母E在《消失》中消失后,却以另一种面孔宣告归来:每当人们谈论《消失》,必定绕不过消失的字母E,这意味着佩雷克只是把字母E变成了“被消失的字母E”,消失的东西不但没有湮灭,反倒以强化的方式证明了自身的存在。


012
教堂的大钟在窒息的时间里生活了很久
这完全可能:园艺师的劳作在于
把领导意志贯彻到植物中去。
多年以来他喜欢在下雪的日子洗澡却苦于找不到原因。
落到纸上的梦才算向这个世界哭过。


013
看完电影的中学生们集体列队返校,在这支小小的部队里她是一个角落里的丑小鸭。但青春突然降临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连一个丑小鸭也不如:鲜血洇红了裤子,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而她浑然不觉。男同学在哄笑,女同学不知所措。问题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甚或恐怖,也无关尊严,那不过是童年结束时的一个符号适应于所有的女性,不过是初潮赋予她比别人更特殊一些的成长经历在多年以后还能清晰地占据自己的记忆:头顶是空旷的宁静的湛蓝的偶有白云飘过的天空慢慢逼近正午,阳光一片惘然,热情般的惘然,跟电影中那令她脸热的镜头出现前的强烈阳光有着惊人的相似。


014
不要把城市马路辟为收费公园的事情写信告诉领导,因为大风吹皱玻璃靠的不仅仅是现实的力量;宵小横行的时代,奔向远方的火车不算旅行献给祖国的礼物,“一个都不宽恕”的声音也不是人民的座右铭像广告一样无孔不入;人生而平等,然后越活越不平等——生活的平衡打破以后,他必须容忍祖上的墓碑被趁夜拉倒:在母亲怀里用浓重的乡音撒娇的孩子多么幸福,人们有时羞于谈论看惯的事物。


015
有一次他和朋友边喝酒边看电视台播放一个关于希望工程的片子。醉意朦胧时,他们决定去河北省涞源县一个叫桃木疙瘩的村庄看看,那里有一所小学,有一个叫张胜利的小学教师(希望工程资助培养的第一个大学生)。事实是六七年过去了,他们并未成行,因为第二天他们都清醒了过来,他们的清醒和他们的庸俗一样多。他没有忘记桃木疙瘩小学和张胜利,但对桃木疙瘩小学和张胜利的诗意关注却在清醒之后中丧失了方向。


016
电信局建议他开通来电显示功能,说每月只需三块钱,所有打来的电话均将无处藏身。他谢绝了。他喜欢目前的状态,拿起话筒才知道对方是谁;也接受这样的事实,有人给他打过电话但他并不知晓。生活中已知的东西已经太多,来电显示所扮演的角色无非扼杀诗意和想象力的帮凶(瘦比胖更裸露,更下流)。


017
时代面前,不要发表个人观点。
抒情是允许的,
但麦霸更胜一筹。
大风不读《论语》才能一泄千里万里。


018
山东中部的这座城市,新华书店并无新鲜可言,倒是提供给购书者的塑料袋令人惊讶:两元钱一个。这是他见过的最为昂贵的塑料袋之一,即使售货员宣称它属于环保塑料袋。所幸不是捆绑买卖,于是他决定以拒绝购买的方式表示一下读书人的小小抗议——书店是传播知识的中转站,出售塑料袋主要方便读者而不应该从读者那里实行蝇头小利的再盘剥。他抱着一摞图书走在街上,对同样抱着一摞图书的老马说:“自从我离开以后,这座城市变得越来越没文化啦。”


019  风筝上的城市
有两个城市可能会带给他“故地重游”的抒怀,它们分别是潍坊和北京。尽管他在济南生活的时间最长(15年了),但因为至今还居住在这里,济南之于他目前还不能称为“故地”,自然谈不上“重游”;至于出生地五莲,说成“故地”是数典忘祖的行径根本不为他所容忍。十几年来,去北京的机会并不比去潍坊少,奇怪的是他在北京从未想到“故地重游”这个词,如此说来,只有潍坊配享“故地重游”的礼遇了。在过去的时光中,他也的确有限表达了他对潍坊的这样一种感激,有诗为证,有他说给老马的话为证:为了你出行顺畅才修建这么宽的马路,开通这么多公交路线,甚至设了汽车站和火车站;为了你生活方便才有这么多商场,饭店,银行,马路市场;为了你不寂寞,人口从未停止增加而且女性的比例从未减少;为了你租房消磨家庭以外的时光,庞大的市政府迁到了时为农田的东郊;为了你既有飞的感觉又不至于一去无返,制作风筝的人成了工艺大师;为了朋友们谈诗论艺,一份没有公开刊号的报纸苦苦支撑了很多年;为了你心平气和地与这个世界道别,透露一个一般人不告诉他的秘密,你百年之后,这座城市亦将不复存在。最后,为了你午休有人必须主动告辞以便你在有酒、女人和鼾声的睡眠中完成不知所终的梦幻之旅。


020
幸福变味了吗?不,幸福从来不会变味,变味的是人们对幸福的理解。在一首罗马民歌中,勇敢的小伙子爱上了漂亮的姑娘,于是他请一只鸽子帮忙,把一封信送给远方的姑娘,临行之前,小伙子叮嘱鸽子说:“如果她甜睡还没有醒来/请留下信,悄悄飞开。”不知道今天的人有此际遇,会对鸽子怎样说。幸福和科学技术的最大区别在于幸福不是递进的,比如现在——有人一边打着手机,一边对古代的鸿雁传书充满了在路上的期待和怀念。


021
在他的家乡佛得到了普遍的信任,而上帝就不行。作为远方来客,上帝或许被尊重,但永远得不到像佛那样的信任。在他的家乡,信任是可以触摸的关系来来往往,尊重则是忽略不计的形式允许有去无回。


022  鬼把戏
这个地方在风水上被视为不祥与一个由来已久的传说有关。据说早年有一户人家晚上外出归来,看见自家门前人声喧闹,有戏上演,于是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时间过得很快,忽然一声鸡鸣,整个戏台瞬间垮塌并消失得无影无踪。活人看了一夜鬼戏,从此附近住户接二连三遭遇怪事,一蹶不振。人们想了很多办法,又是挖坑,又是起山,甚至连邀请鬼怪们回人间看戏的手段也用上了,但都属于无效的努力,仿佛这鬼戏台夜夜搭建,这鬼把戏层出不穷。旧村改造时人们把村委会建在了上面,希望鬼怪们有事请跟集体交涉——之后两任村长皆未得善终:不是英年抱病身亡就是由于经济问题身陷囹圄,现任村长宁愿在家办公也不肯踏这里半步,他提心吊胆的样子让人觉得这里已经不再是人间的村委会——但没有谁挺身而出,断言鬼怪们盘踞于此是继续演戏呢还是用来办公或者做其他事情。


023
这是一个比喻:地图上的五莲县
形似一只乌龟从黄海爬上岸来
它有四只脚,分别是
于里镇,许孟镇,石场乡,户部乡
它还有一个尾巴,叫作潮河镇
蓦然回首时,脑袋变成了
汪湖镇。这是一个形象的比喻
当然,形象的比喻也可能是无趣的联想
多年以来,人们要么视而不见
要么见而不语——一只乌龟
在人世间承受了太多与己无关的
弦外之音,它大概搞不明白
读图时代的世俗问题
为什么中国被喻为雄鸡而五莲县
即使在地图上也那么忌讳
一个只有单向意义的象形比喻


024
汪精卫绝命之时写道:心宇将灭万事休,天涯无处不怨尤。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之前他还曾写过: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如此丰沛、顿悟、酣畅淋漓的诗篇,因为出自汉奸之手而被不齿,被弃置,令人感慨。不知道汪是否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人们宁愿相信他后悔了,宁愿相信他在生前没有读到过清人胡怀琛的诗:祖国人人爱,公理天下同。


025
他用自己的手机拨打自己的手机号码,听筒里传来占线的语音提示。一次失败的联系,或许是永远失败的联系。他是自己的失踪者为没有接到过自己的求助电话感到懊恼(这个多余的人,这颗多余的心)。


026  青春与大海的孤独访谈
宾馆挟山海形胜而得以壮阔并使小镇失去原有的比例,它的存在帮天平上的黄海略胜渤海一筹。当地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当地的诗人都没有写下一首诗献给它以瞩望海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他曾在这里有过一次停顿,吃海鲜,听海涛,完成一次青春与大海的孤独访谈只是没有发表,而那壮阔的宾馆作为到此一游的背景出现在镜头中看上去比现实更加壮阔——多年以后他带着旧照片按图索骥,在摁动相机快门的地方居然找到了自己故意留在那里的一个小海螺和藏在海螺里的一张没有地址也没有收件人的纸条。黄昏,他悄悄地把藏有纸条的小海螺放入大海,他知道,不管自己曾在纸条上写过什么,大海都有足够的胸怀接纳这个无疾而终的秘密。


027
诚信缺失的年代,历经实践检验的“一诺千金”同样在实践的检验中一再缩水,贬值,谎言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虚伪构成了写作的一部分,德艺双馨构成了越来越少的一部分。与其玩欺骗的游戏,不如玩真诚的游戏,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得,问题是,很多时候命运并不听从道理的安排。尼采说,人类的痛苦是最深的痛苦,按照这个逻辑,人类的谎言将是最大的谎言。


028
自恋的人见多了,
自恋便成为不受待见的一次性用品反复使用。
(你有没有恶心的感觉?)


029
坦率地讲,诗人创造了数量众多的诗篇,但时代的诗意却在众多诗篇的堆砌中日益淡薄。他当然不是指责诗人们热衷于一己的悲欢和得失,因为他自己便经常陷入其中难以自拔。恢复时代的诗意不仅仅是诗人的责任,不过,诗人们必须承担起属于诗人的那份责任,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毛泽东在《纪念白求恩》中说,要做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和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对于诗人而言,假如高尚和纯粹勉为其难,那么,守住道德和脱离低级趣味的底线应该不成问题。但愿这不是过于乐观的估计。


030
从以下几位诗人的观点中,他断章取义地理解了中西诗歌的差异。韩东说:“诗到语言为止”;于坚说:“拒绝隐喻”;西川说:“通俗易懂的诗歌就是不道德的诗歌”;维特根斯坦说:“我存在的边界就是我语言的边界”。


031
他不喜欢发言,完整的发言很难依靠记忆来完成;他不喜欢强行的诗歌命名,那些功利色彩浓郁的诗歌命名不过是一个个短命的话题;他不喜欢天才论,因为天生的东西没什么值得炫耀的。那么,他喜欢什么?这个问题像他不喜欢什么一样,看上去有点可笑。


032
王锺仙是这个王姓村庄有据可查的骄傲而且超越了诗歌的范畴:他生年不详,殁于1633年,是明朝五莲山区唯一的土著诗人。他贫而孝,孤介不偶,诗风清健,除了少量诗作(“殆千百中什一耳”)因为编入《东武诗存》而有幸流传下来,全卷本的《锺仙遗稿》已散佚不知。他写“海风接大壑,天雪响空林”,写“空翠一声山鸟过,斜晖千叠乱峰凉”,也写“一剑三生恨,高歌十载情”和“囊空休自涩,随意贮山川”。作为诗人,他留下的另一个物证是一块风雨漫漶的墓碑至今矗立在村头,铭曰:明故诗人王公锺仙之墓。1647年,他的生前至交、《续金瓶梅》的作者丁耀亢在其墓前写下这样的诗句:“茂陵风雨尽,才鬼与诗仙。影入前年梦,诗从几处传。文遗徒宿草,琴断近无弦。腹痛平生约,驱车不负言”。三百多年以后这个王姓村庄又出了一个诗人,但能不能再留下一块勒刻“诗人”字样的墓碑,尚不得而知。


033
据说钱锺书至死也不认可别人把自己的名字写成“钱钟书”,也许这只是钱的个人洁癖,但在一个简化的时代洁癖何尝不是有风格的勇气?王锺先因为生活在汉字简化之前从而避开了简化汉字的即时性冒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现在王锺先面临的“王钟先”困局和“钱钟书”命运一模一样却比钱锺书更加无辜:钱至少还有机会在有生之年坚决反对“钱钟书”而王锺先只能在不辩一词的被动中接受汉字强行缩水的事实(哦,这个可怜的明朝诗人)。


034
只有航拍的黄河入海才配得上这条大河的最后尊严,那一半浊黄一半深蓝的景观曾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浪漫给现实主义开出来的现实主义理解不了的心灵处方。今天,当人们面对一张非彩色的黄河入海图时,十有八九给不出正确的答案:说来惭愧,他本人就犯过这种错误而且羞于承认。大海、陆地和长河——在三者相得益彰的地平线上人类拒不后移,败笔拒不收场,扩大版的泾渭分明拒不妥协:只有航拍的黄河入海才配得上这条大河的最后尊严。


035  与大海相遇之前
孤岛非岛,而是一个镇的名字。在二三十年前的山东地图上,孤岛的位置写着“东方红”的字样。没有必要考证“东方红”是不是孤岛的童年或者青春期,因为这片土地的身世有着其他地方不可复制的新传奇:据说这里是中国最年轻的土地,水流入大海,沉积下来的泥沙干起了填海造地的事业。要求碱化的土地长出庄稼是一桩勉为其难的谈判,但由于人们从地下采出了原油,这里的生活非贫反富。孤岛非岛,黄河弃这里而去后留下一段故道向昔日的记忆问候,顺着它向北走下去,谁也不能摆脱与大海相遇的命运。









卷二▋







036  带腥味的光芒
作为秘密的访问者,他几乎拒绝这里的一切。从一个市镇步行一个小时回到另一个市镇只是因为那里有一张付费的床位在静候他,而他的访问目的并不在此。在一个岔路口他犹豫了一会,不是面临选择,他从不怀疑自己的方向感,而是想通过片刻的犹豫赋予犹豫一种“意在过程”的层次之美:山海之间,夏夜的风拉长了他的孤独而头顶的路灯散发出带腥味的光芒只为提醒他身处异乡。


037
渔港小镇有一条叫听云的街道曾令他越走越远。可以肯定,这个名字不会属于时间或者生活的崭新奉献(在奥体中心命名圣火路,市政局的智慧到此为止)。山峰岿然而大海动荡,漫长的听云路走过静谧的诗意的黄昏,直到尽头鱼粉厂的腥味扑面而来,只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只有一辆旧自行车载着少女的爱情往来于风雨中的乡村忽然在他身边停住,但却不是为了给他讲述听云路上归去来兮的前世和今生。


038
他利用长辈的权力喝道:闭嘴!于是舜玉小学二年级学生王宇飞停止说话并用透明胶带粘住嘴唇以表示儿童的巨大抗议。


039
你听到一个女人说:我深深地爱我丈夫——你凝视着她的眼睛,就会看出这是谎言甚至是诡计:但她毫不羞耻。这不是他的话,这是D.H.劳伦斯的意思。基于对D.H.劳伦斯的尊敬,女人的这句话也不能被信任:我为你而流泪。事实上眼泪只是她自己的水库灌溉自己的农田。像他哀悼父亲,并不是哀悼父亲的死亡,而是恐惧于死者给予生者的新身份——他为自己成为半个孤儿感到一种黑暗慢慢降临的绝望。


040  魏晋风流
愿飞安得翼,欲济何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与其说他喜欢曹丕,不如说他喜欢曹丕的这首诗;与其说他喜欢曹丕的这首诗,不如说他喜欢曹丕所经历的那个时代。


041
偶尔,他回过头读自己的诗。很遗憾,每一次阅读都让他感到失望,每一次阅读都是一个消磨自信的过程。因为自信的缺失,他应该向自信的诗人表示敬意,事实却是他对那些过于自信的诗人充满由衷的不屑。


042
北京是一座据说超过1000万人口的城市。在上班时分的劲松路,在霓虹灯中的雅园迪厅,在驶过公主坟的一线地铁,在1995年频繁开启和闭合的电梯里,总之是在巨大的北京——他一抬头,居然看见并认出了你——如果他始终把目光寄放在手中的报纸,则不会发生这一切。


043
长方形的海岛上路边晒满不讲卫生的海带和烂鱼。海草房被视为一种潜在的旅游资源顽强地活在新世纪。条石和水泥筑成的码头上拴着归来的渔船,沉默的礁石对随地小便的人给予了乡村绅士般的宽容。拖拉机上的青年男女尚未接近谈婚论嫁的年龄而村庄里的垃圾正在一点点地逼退海岸线。手持照相机的地主像刚入校的学生一样对世界保持着源自人与爱的快乐和热忱。在一个长方形的海岛上他不喜欢黄昏降临并允许自己对陆地有片刻的厌倦但拒绝把海岛比喻成陆地遗忘的角落或者大海丢弃的孤儿。


044
到夏日的海边做客算得上必然的选择。
海滩上的垃圾是去年的粗心人留下来的纪念品。
他试图走向更深的海水,
但初夏以远远不够的热情提醒着
水温偏于严肃。一艘退役的小木船
在海边公园里重新上岗。
一个幼儿园的小姑娘坐在上面
做出划桨的姿势(不能把它称之为旱船
尽管它早已习惯了没有水的生活)
她的父母在旁边摁动相机快门。
斑驳的油漆和朽烂的木质构成了道理的正比例关系。
一艘退役的小木船不愿在记忆中
走得太远,这里的人也不曾把更多意义
装入船舱。他是一个来自异乡的
秘密访问者,邂逅一艘退役的小木船
并不在计划中。他是一个诗人
哦,见过风浪的小木船对此毫无惊讶。


045
富裕的村民在夏日晚间的广场上载歌载舞,不远处的大海一片苍茫。一个男孩从楼上坠落——失去了站立的权利但没有死去,他那么年轻还不清楚漫长的瘫痪意味着什么。一个患病的女孩随着母亲住到别处只为躲避父亲出走后遗留下来的巨额债务,为了见到另一位亲人她总是在清晨赶到某个街角:她的爷爷每天都会推着代售的盆栽从这里赶赴几里外的花市。多么辛酸的记忆至今仍在讲述,但人们看到的只是富裕的村民在夏日晚间的广场上载歌载舞,不远处的大海一片苍茫。


046  海味餐馆
看到这招牌,他忽然微微激动起来,好像遇到三四十年前的一位旧友。那时他还没有见过大海,但喜欢看连环画书,清晰地记得地下工作者的接头地点就设在一家名为海味餐馆的渔港小店,女老板的公开身份有着不宜深究的暧昧。他几乎未加思考便认定此海味餐馆即彼海味餐馆,但店老板太年轻了,还是男的,利用暑期打工的大学生服务员更加年轻,居然认真地和他讨论起蒋介石下山摘桃子的字面意思来。他试图从啤酒泡沫中品出白酒的味道,而身边唯一的听众只是出于礼节才做出倾听的姿势:从渤海到黄海,这个怀旧的中年人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了,只好喝醉或者喝到佯醉,然后嘟嘟囔囔地要给马英九打电话。


047
一夜醒来,新的战争在两河流域爆发。电视台的直播节目三番五次地邀请一位依赖纸上谈兵晋升到将军职位的军事专家分析战事。很遗憾,战争的进程总是与军事专家的预测大相径庭。战争结束了,军事专家暂时从电视屏幕上销声匿迹:战争的失败者好像不是那个留着大胡子的阿拉伯人,而应该是这位军事专家。虽然他没有改变这场战争的任何一个细节,但却改变了观众对他的看法——“军事专家”比天气预报还不值得相信,这完全可能。


048
广播电台的女性主持是一个说废话的高手,有人喜欢听她因为那是一个无用的节目。像其他小有名声的人一样,后院失火的女性主持也出过书,也在书中附了一堆自己的各色照片。不知这主意来自出版社还是她本人,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不够美丽的主意注定要死在南辕北辙的道路上:她的声音迷住了她的听众,她的容貌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广播电台不是电视台,声音不是容貌)。


049
勤奋的诗人每年至少写下上千首诗,勤奋而有才的作家兼诗人写小说累了时就通过写诗放松一下自己——在他们眼中,写作成了体力劳动,而诗歌则沦为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斟酌,回味,文章千古事,全都是不过大脑的词汇。他不赞成向文学的“劳动模范”们学习,但要给予勤奋的诗人和勤奋而有才的作家兼诗人们以同行的祝贺。这是一个有趣的矛盾:当他怀念乡村时他生活在城市;当他渴望感动时他的麻木与日俱增;当他愤愤不平时他知道自己又在重复眼高手低的毛病而且乐此不疲。


050  假日办
众多的人在路上走来走去,尽管他们彼此陌生,但却比任何时候都不愿和自己在一起。由于他们的努力,七天假期拥有了一个新名称:黄金周(准确说是旅游景点的黄金周)。全国假日办认为,黄金周已经成为人民的狂欢节。假日办不负责解释这个以人口制胜的国家需要不需要狂欢节,至于他,一个思想的乡村懒汉,更不可能就此做出回答。他只是对“假日办”这三个字产生过一点浅尝辄止的兴趣——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051
松弛的语言犹似被处无期的囚徒,
等待是唯一的尊严遭受着等待本身的凌辱。
所有的懒惰都找到了借口,
当勤奋写作被视为怜悯时。


052
每次回到父母的村庄,下棋和饮酒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他了解这个村子的变化,所有的变化都是局部的。这个文化水平不高的村子有着许多文字记录不了的幽默。但他从不谈论诗歌,因为村子里的另一个诗人早在1633年就去世了。诗人的墓碑上镌刻着:明故诗人王公锺仙之墓。刻有“诗人”字样并且保留至今的墓碑,方圆数百里绝无仅有——但这并非他不谈诗歌的理由,在父母的村庄里下棋和饮酒已经基本完成了诗歌所承担的任务,从古诗到新诗。


053
舜玉小学二年级学生王宇飞的涂鸦之作被他的长辈挂到了墙上——诚如作者所言,他不是画家,只是对美术课有一点兴趣而已——与其说他的长辈们喜欢这些蔑视欲望的画,不如说对未被污染的童心怀有深深的眷恋。在孩子面前,成人——唉,为什么总是成人长着一颗不健全的心?


054
十几年前,一个受到中学生热烈欢迎的“警句诗人”被另外一些诗人和评论家称之为小木匠,他的作品顺理成章地成了批量制造的小板凳。庙堂冷清,小板凳却坐满了人,由不得诗人和评论家们愤愤不平。后来中学生变成了新新人类,毫不怜惜地踢翻了那些曾经沾有他们体温的诗歌小板凳。化用警句的诗篇难免撞到警句的枪口上。失落的小木匠发现,新出场的木匠由于进过庙堂,虽然还是一木匠,但已经不再被称之为小木匠了。


055
几百米长的条幅上写满一堆不相关的名字,这种大规模的签名活动近些年颇为盛行。组织者从意义的角度替形式辩解,不仅不知所云,而且不够诚实。最近,又有一个类似的活动开始了,这次的挡箭牌是诗歌,组织者宣称要搞一个百万群众签名的诗歌宣言,打造一个品牌,创建十个基地,走进一百个城市,扶持一千个诗社,培养一万名诗人……这些可笑的递进数字准确地暴露了组织者的“二政府”嘴脸,他们在活动开始时就已经写好了他们需要的工作总结。1926年陶行知为中华教育改进社起草《改造全国乡村教育宣言书》曾提出:筹募一百万元基金,征集一百万位同志,提倡一百万所学校,改造一百万个乡村。与这位乱世教育家的革命浪漫主义气概比较,上面的事业连配角也称之不上。


056
北京来客带来了伤怀的消息——
他牵挂的女子出国了。
鸟巢在一次狂欢的视觉盛宴之后
开始四处寻找它的新名字。


057
他不需要谎言,但他的生活充满谎言。因此,谎言的问题成为一个一分为二的问题。有的人说谎身不由己,有的人说谎,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洋洋自得。后者的本领是一种天生的才能。褒贬天生的才能等于褒贬人类自身,这意味着他的生活,他的诗篇,他的野蛮与文明,都曾为谎言预留过有所期待的空间。


058
单位门口挂着单位的招牌。
没有人去注意,被招牌遮住的位置
是否需要一种新命名。
是否需要助产士充当掘墓人。


059  无用的诗意
他的朋友在乡村开了一间小诊所,替别人治病,替别人治病之余偶尔替自己读书和写作。他一直觉得这是一种诗意郁葱的生存状态。有一次朋友跟他谈到了这个问题,朋友说,想象的诗意和被夸大的诗意往往是生活在别处的诗意,而生活在别处的诗意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无用的诗意。


060
她撞碎眉骨吓唬父母;摔折胳膊吓唬父母;藏在废弃的护林小屋里玩失踪吓唬父母——在饱尝冷落的童年,她脑袋里装满各种古怪的念头只想让自己成为一个父母时时担心的坏孩子。夜晚降临,没有月亮升起来,只有父母焦灼的呼唤回荡在秋天的山野。她知道自己早晚要向着那喊声跑过去,此前她既不着急也不害怕,镇定地躲在护林小屋哗哗流泪。多年以后她依然孤独地走着但从来没有忘记这一刻:在孤独开始的地方游戏已经不能带给她任何欢乐和胜利的感觉。


061
记忆中,他的生活始终笼罩着格言的阴影。他在青少年时期曾经不断地引用其他时代的格言,好像他所生活的是另外一个时代,或者是另外一个人生活在另外一个时代。他理解今天的人为什么对格言越来越缺乏耐心和热情,因为格言面临着和诗歌差不多的困窘。


062
有人说,诗歌就是自由。这样的论断不值一驳。自文明诞生,绝对意义的自由便已退化为一个理论上的概念。诗歌就是自由,一个偷梁换柱的手段。诗歌是什么?这个问题谈论得不是少了而是太多,感谢歌德,他说,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


063
偶尔,他去诗歌网站转转,走马观花而已。那些用母牛的生殖器完成的吹捧和比街头市井更甚的谩骂让他深切地感到,有欲望的诗人比有欲望的诗歌要多得多。他愿意读朋友的诗篇,对好玩的诗篇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对朋友们写好玩的诗篇,他想说:不。当诗歌遭遇网络的江湖,还是让他做一个变革时代的沉默者和落伍者吧。


064  彼岸有家
为了赶在天黑前回家,伯父决定不再绕几里路从上游的木桥渡河。他脱掉鞋子,绾高裤脚,从冰凉的几乎没膝的河水中直接穿过去。这一年伯父20多岁,父母已亡,伯母还没有嫁过来,伯父和年小的二弟、更加年小的三弟相依为命。多年后伯父说起这事像回忆别人的经历,而他却听到了冰凌从伯父皮肤上掉下来时清脆的碎裂声叩响生活之门的那一声叹息。他曾骑自行车沿河逆行十余里,专门到伯父渡河的地方站了一会,河仿佛进入暮年,彼岸还在,岸边的人家还在,但水几乎没了,上游的木桥也早已朽烂。在河床上开挖沙机的人奇怪地盯着他,不知道这个青年为什么忽然间泪流满面。


065
他对好人的理解是从伯父开始的,他为世界制定的好人标准隐藏着伯父的身影和伯父对生活目不识丁的爱。这是谁,这是谁,这又是谁。每年春节到墓地去祭扫,伯父总是不厌其烦地把去世的亲人一一指给他记住。没有墓碑的提醒,他必须用心记住:伯父日益衰老,伯父希望百年之后他也能像伯父这样把去世的亲人一一指给他的儿子记住。这片逝者生活的土地如此缓慢,以至于伯父和他离开时看上去有些无关紧要,但他们知道一切都不可或缺。


066
他不喜欢冒险的生活,也不喜欢冒险的写作——多年来他像拒绝冒险的生活一样拒绝冒险的写作,所以,在众人中他像众人一样循规蹈矩,乏善可陈,像一个哑巴经历灵魂的起义欲言不能。


067
报告文学作家得过很多奖项,但在接受记者访问时表示,与那些他认为不应该得奖的同行同台领奖非常不爽。人容易产生这样的误觉:总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最该得奖的人,报告文学作家也不例外。同一版的角落有个填空的小笑话:蛇和大象互不友好,有一次它们相遇,蛇对大象说,你的脸上怎么长了一根棍子?大象反唇相讥,你的脸怎么长在棍子上?


068
他们的关系是这样的——
始于认识,止于遗忘。
有一次对方莫名其妙地跟他说:
“不要跟我谈哲学!”

他当然没有跟对方谈哲学。
他为什么要跟对方谈哲学。
他只是奇怪,自己随随便便地说话,
居然成了对方的哲学。


069  该死的鱼刺
她冒着令父母失望的性别风险来到世界。几十年后她发现,这是她一生最大的赌博而下注的权利却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了弥合童年的伤口她曾跑到几百公里之外替爱情寻找说法,但命运只允诺改变她的具体生活。从小镇的十字路口向北望去,她不能抱怨的出生地依旧生活着曾经对她深深失望过的父母如今他们早已习惯了有她的周末聚会。有一次剖鱼时她划伤了手指,看着滴到水中的血慢慢洇开,越来越淡,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流自己的泪,让别人说去吧)。母亲像以往那样给她敷上创可贴,像以往那样以为她的泪水源自皮肉之痛而忽略了那不经意的叹息已经数度出现。她不想埋怨母亲,人到晚年就只剩亲情了,但她也不愿意愧对渐行渐远的青春和爱情。就这样,她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饭,那根扎伤她手指的鱼刺又扎伤她的嘴唇:一个人用相同的方式受伤两次愚蠢而又奇怪,这一次母亲没有忙于递上创可贴,只静静地望着她,一直望到她有些心虚,赶紧把话题从该死的鱼刺转移到老不死的大海身上。








作者简介:
王夫刚,1969年12月26日出生,山东省五莲县人。著有诗集《诗,或者歌》《第二本诗集》《粥中的愤怒》《孤岛上的地方主义》,编有《册页》《层面》《到诗篇中朗诵》《山东30年诗选》等诗歌选本。曾参加第19届青春诗会,获第二届齐鲁文学奖和第四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2010—2011年度驻校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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