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灿枫的诗
精华作品全录
2014-07-16 17:03:43
本帖最后由 张灿枫 于 2013-10-18 23:50 编辑
一 运河上的行脚僧
1 运河上的行脚僧
水还在流,却总赶不上
那些南下的运煤船
它们只需要一个发动机
就能拖起长长的一串
褐色的烟雾在船队上空展开
像一群行脚僧
从乡村的树荫下走过
他们一个个托着钵儿
行色匆匆,间或
有小孩子投出石子儿
也许他们力气太小了
竟无一命中目标
只是在和尚们脚下
扑簌簌地击起阵阵尘土
2 山坡上的坟茔
好多年了。村子里死了人
就埋在村后的山坡上
一开始是在山脚下
现在已经到半山腰了
远远望去,那些坟茔
就像在举行一场登山比赛
只是不知道若干年后
谁家的死人会率先登上山顶
3 父亲的黑白照片
翻看影集,又看到父亲
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
像个哥萨克,其实是
伟大领袖的红卫兵
他胳膊上的袖章
烧红的烙铁一样
标明了他的身份
这个曾经徒步从济南
串联到井冈山的狂热分子
如今只是在晚饭后
到运河附近的公园里
转上三圈、两圈——
末了,再打一通
似是而非的太极拳
4 慧春
我听到一只水鸟从河面上飞掠而去
这时候,水里应该映不出它的影子
新月细小,尚不能照见慧春——
每天汲水必须经过的那座石板桥
5 在桥头露宿的一休
就到这儿吧!一休说,实在走不动了
就在桥上露宿吧。明天一早
流水会像妈妈一样叫醒我的
6 后山的梅花
在池中洗手的人
并不知道水里
漂着的,就是梅花
宝相寺里只有
沉默的白杨
那些好看的花瓣
是从寺院后面
昙山上飘下来的
7 对岸的河南梆子
天刚擦黑,那些迟暮的男女
就从小城的各个角落涌现出来
聚在河对岸的小树林里唱戏
一忽儿,包公铡了陈世美
一忽儿,穆桂英挂了帅
一忽儿,诸葛亮使了空城计
一忽儿,小尼姑又思春了
暴涨的河水,只有在他们
转换唱段的间隙,才隐约可闻
8 池中看云
放生池子还不够大
有一些白云,并没有倒映其中,它们在远山
投下硕大的阴影
那些僧人忙于念经,对于池中之事并不知情
9 对照
小时候照镜子,常常纳闷
镜中的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儿
刚把镜子翻过来,他就不见了
这跟我数十年后在河边散步时
遇到的情形有点儿相似
忽听得一声鸟啼
可是,放眼望去,河面上
竟然干净得看不见一片羽毛
10 我预见了雪
我预见了雪——
可是,我不能说
你们只需抬起头来
看白云,看那些
归来的乌鸦
看它们没入
昙山上的暮霭
看它们没入
宝相寺的银杏树上
我真的不能说呀
我一说出来
就会化成一滩水
终夜映照一轮明月
11 坟头上的草为什么总是那么茂盛
不知为什么,坟头上的草总是那么茂盛
也许它们有更多的营养
也许那些转世而来的羊害怕旧事重提
咱们不怕,那时你八岁,我九岁
并排在坟头上躺下,不干别的,就是看天
那里面的云,一会儿白了,一会儿蓝了
一会儿,又蓝、白相间了————
12 一条沿着运河大堤南下的狗
有人总是在下雨的时候离开,那些驳船们也一样
一辈子在路上,一辈子热泪盈眶
某年七月的傍晚,挥手跟一只流浪狗告别
这兄弟不够义气,居然尾随着一个怀孕的女人
一路南下了。我只能祈祷运河沿岸的萤火虫
把它们体内的灯笼,放大一些,再放大一些
13 雨夜,在运河码头喝酒
雨敲打着叶子,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个数不过五的傻孩子
梧桐树下,我们守住一个小小的方桌、两个玻璃杯子
大朵、大朵的桐花落进水里,不知会不会再次绽放
成群的蚊子嗡嗡着,仿佛煽动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
一条铁壳船“突突”地驶来,“砰”地一声靠岸了
却久不见人,从船仓里出来——
运河大堤分割了我们,可我们毕竟在同一条幽暗的河流上
散乱的灯光里,一艘货船忙着转向;而你似乎也跟着伸了伸腿
起风了。除了我俩,所有在今晚出场的都晃动起来
菖蒲也罢,芦苇也罢,浮萍也罢,运河生就的水草我都爱呢
14 小安的种植园
雨下得再大,也有淋不到的地方
譬如这一群蚂蚁
躲到白玉兰叶子底下的蝉蜕里去了
在种植园,这样隐秘的处所
还有很多。五月十七日早晨的一场雨
将它们一一呈现出来
但是,没有一处是属于我的
我忘了究竟是谁在一夕之间把我带到了这里
雨越下越大,四下模糊不清了
偌大的种植园里
只有我和小安这个名字,越来越明显
15 不真实的石雕
桥上的石雕,已看不出原形
有人说是狮子,有人说是牛头
还有人说什么也不是
不管是什么,它们的叫声
应该都是流水的声音
四周的蛙鼓、蝉鸣
或者狼山顶上断续的钟声
很难想像,立在桥头的
这个东西,曾经有过
牛头、蛙足、 狮尾、蝉翼
现在,岸上已是灯火闪烁
那些隐身于石头的东西
应该能看到我们俩
迎着南来的晚风
一遍遍地——
在它们并不真实的头顶上摩挲
二 我在恰卜恰
1 流经恰卜恰的黄河
流经恰卜恰的这段黄河也结冰了,足以经得住从德令哈飞来的赤麻鸭
籍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候鸟,喑哑已久的河水也有了粗砺的涛声
每天,不特定哪个时辰,总有人 在对岸指指点点
在雪地里觅食的牦牛,偶尔以几声低抑的“哞哞”作出回应
天再冷一些,哲耶寺的喇嘛们就会从冰上滑过来了
到那时,恰卜恰的街头到处都是红色的水流
到那时,有人穿过一个街区就会说一句:每条河流对岸都是一个敌国
2 身后的的仁青卓玛
山项上的经幡不动了,雪落在它们身上
再不下来。阳光也走下山去了
山坡上觅食的牛羊不时回头
我看得见它们,它们未必看得见我们
落满尘土的玻璃窗子是很好的掩体
高高的塔吊横在傍晚的晴空里
像逝去的藏人搭成的梯子
此时,我正在恰卜恰的出租屋内照镜子
灯光把一张黑脸照得发白, 仁青卓玛
站在身后嗤嗤地笑。塔吊开始转动了
朝着我们所在的方位——
它一点点伸长,就要把这所房子吊起来
3 越过雪线的羊
再往上去,就有雪了。总有那么一些羊
喜欢去雪地里觅食,也许雪线以下
草太绿了。贡布说:这样的羊
都是天上的星星转世来的
它们去那里,只是为了找见回家的路
贡布还说:在五月,这样的羊
是最好吃的。天色暗下来了
它们,一步,一回头
重新回到羊群里,我看它们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白色的羊
4 两个见证人
喝完这杯酒,梧桐叶子就该落光了
落光了好啊,落光了就省心了
这棵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
已经在枝头摇晃了好长时间
现在,它们终于离开了
在窗台上耽搁了一下
翻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
见证这一幕的,除我之外
还有对面桑诺寺的一个喇嘛
隔着一条马路——
他冲我笑了笑,我冲他也笑了笑
5 登巴的女人
阳光推着它们,向着山的那边慢慢走去
就要翻过山脊了,一大群云彩
围拢过来,它们又原路折回
脚下的草大都黄了
跟山体的颜色越来越接近
牛羊、云彩,保留了原有的颜色
登巴的女人包裹得紧紧的
就连眼睛,也躲在墨镜后面
只有一双手裸露着
黧黑,泛红,不停捻着一串念珠
它们吸吮着她的血,它们应该是温暖的
6 仁青卓玛的照片
闲来无事,在电脑上
把你的照片放大
你便一点点向我靠拢
直至变成一格
一格的色块
又把你一点点缩小
还原成原来的样子
骑在一匹白马上
冲着远方的湖水
雾中的海心山微笑
记得你说起过
那里有许多清修的尼姑
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继续把你缩小
直至变成屏幕上的
一个小点、一颗痣
一粒小小的念珠
一扇小人国的窗户
7 在张掖到西宁的大巴上
出城半小时,有人拦车
三十只剥掉皮的羊被装上车顶
中途,又上来一些人
在过道里,安静地坐下
路,越走越高——
远处,有星光和藏人的灯火
那些羊应该看得更清楚
剖开的胸腔,如深陷的眼窝
足以吸纳任何东西
包括这辆大巴
包括不时把头斜靠
在我肩上的陌生男子
以及他轻微的鼾声
它们到底会把我们带到哪里
是星空,还是西宁
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不时闪过的路标
像一张张脸在无声尖叫
凌晨两点,车戛然到站
它们纷纷跳下来
先于我们消失在西宁的夜色中
8 故乡的棉花
在恰卜恰,见不到玉米、棉花、大豆、高粱
那些我所熟知的作物。漫山坡上
只有青草。间或,有一小片一小片的青稞
好长时间,我把它们当成了小麦
长长的麦芒恍若一阵阵刺痛
已经立秋了,它们还没熟呢
这时节,在鲁南、在苏北
棉花已经白成了一片,模糊了两省的界限
广袤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拾花的女人——
9 在驶往恰卜恰的长途客车上
山顶上已经有雪了。一个人不停擦拭
结满水汽的车窗,外面
青稞已经收割完毕
一束一束的,相互扶持着
站在一个接一个的山坡上
三三两两的墓碑
在太阳底下分外扎眼
好像死去的人
又爬起来,收割人间的粮食
没有转场的牛羊
围拢过来,低头啃食早早落下的白霜
10 恰卜恰城外的草山,开始返青了
丹增家的羊从这面山坡,一直吃向另一面山坡
山坳处,草长得快一些,绿一些
它们吃得慢一些
因而停留得时间就长一些
那些吃饱了的
或卧,或戏,或干脆隐身到云间漂着
它们应该做一些事情啊
就像我,在午后的这段时间
抽完一支烟,再抽一支烟
就算站在墓碑上往下瞭望,那也是好的
恰卜恰街头,正好有几只羊混迹于人群
11 空山
山是它们的,我从没有想过要爬上去
只是远远地站着,默默张望
现在,它们已经离去。草丛中的粪蛋蛋
在太阳底下,念珠一样闪光
山顶上白云还在,变幻着,像一个人
反复念叨一句我听不懂的经文
偶尔,在山道上可以看到一辆货车
或三轮车,又把它们从深山里拉了回来
12 野牦牛出没的草原
从山上走下来的那个人,走得慢呐
牛羊接连超过他去了
越往下走,草越高、越密
有一阵子,老贡布都看不见了
河谷里的青石滩上
是他家的黑帐篷,白帐篷
一头牦牛已经抢先抵达
央金拉姆从白帐子里探头出来
牛角上立着几只苍蝇
这时,夏拉日干草原
已经是一片闹哄哄的昏黄
该回来的,都回来了
那头出走的母牦牛,至今还没有音信
也许,它就藏身在阿玛琼尼雪山
背面的野牦牛当中
在那里,它们才被视为山的一部分
转山的人们,也围着它们转
13 恰卜恰的黄昏
恰卜恰四周有的是山,山上有的是草
藏人的牛羊常常夜不归宿
不像我,九点一过
就要徒步走回租住的民房
这时,天还没有黑下来
广场上的锅庄刚开始不久
我会停下来,听一听,看一看
偶尔,也会想一想哪面山坡上
有几头执拗的牦牛
结伴向着小城稀稀落落的灯火走来
14 风吹过来了
风吹过来了,云没有过来。它们拥在一起取暖
藏人的墓地,汉人的墓地,回回的墓地
都在恰卜恰东面的小山包上——
15 拉姆措的沙发
她在河道里发现一块像沙发的石头,背对着水流
她躺在上面,看对面的山
一条铁路桥钻进去了,再也没出来
一列火车钻进去了,再也没出来
是夜,河水暴涨,淹没了那块巨大的石头
16 在恰卜恰外围的山道上
夕光强烈,山坡上的牛羊要么背过身去,要么低垂着头
那些草是无所谓的,它们生来就把眼睛交了出去
累世的流转,如同——
白云缓缓移动,汽车拐来拐去
几个红衣喇嘛骑着摩托,一直跟在后面
在一个挂满经幡的垭口
他们腾空而起,而我们沿着坚硬的山路一直向前
17 离开赛宗寺
转山的时间还没到。紧闭的大门前
只有一个女人一次次站起,又一次次匍匐下去
檐下的经幡已经破损,它们紧紧缠在一起
好像知道,不久之后就要被换掉
正午的阳光抛下万千蚂蚁,噬咬着我们
直至我们钻进一辆白色小客车里
车子将再次进入峡谷,再次遇见绵羊、牦牛
还有被柔巴和青措视为神灵的石羊
最终,我们将再次回到褐黄的悬崖上
一群乌鸦早就等在那里,俯瞰了我们好久
18 在沟后水库
沟后水库延伸到什乃亥草原
就是浅浅的水滩了
不时有牛羊过来饮水
顺便把影子留下
它们在草原上吃草时
也把影子留下
对于水里的影子
它们有时会瞪着眼看一会
对于草原上的
它们连看也不看
更大的影子
是天上的白云留下的
它们罩在其中,一样浑然不觉
19 听多杰讲述五百只羊
下雨了,它们没理会;打闪了,它们也没理会
昨天,在塘格木有五百只羊死于雷击
后来,山洪暴发,把它们冲了下去
再后来,乌云渐渐露出白云的模样
巨大的彩虹,占据了大半个草原
多杰说起这些,脸上的麻点似乎也露出了曙光
20 一只藏系羊
看到它们的时候,并不知道它是哪一只
都是羊的模样,靠墙站立着,警觉地张望
其中,有一只分外镇定,弯弯的角
在泥地上投射出微凉的影子
直到卓玛把它拖住,我才确定就是它了
它挣扎,它冲撞,可是无济于事
她熟练地把它捆上,扔进捷达的后备箱
车子往格尔木方向驶去
窗外掠过一片又一片衰颓的草场
路不好走,不时听到它和车体的撞击
正午时分,车在下曲沟停下来
他们把它栓在一棵榆树上
硕大的树荫里,它撒了泡尿
他们吃饭,喝茶,聊天。歇息够了
又把它捆上,用绳子勒紧它的口鼻
它蹬了蹬腿,又撒了泡尿
自始自终,都没有吭过一声
完全不像鲁西南的山羊,在贩卖途中
就一长一短地叫,听起来像小孩子的哭嚎
21 听说某人明天就要坐火车南下
隔着窗子远望,那面斜斜的山坡上,又多了几块墓碑
用红布包裹着,好像要嫁到山后去的新娘
早晨下的一场雪,到了这个时辰,只剩下些许冰凌
黄昏自云端涌来,带着轻微的膻味
是什么终日悬挂在树上,或为叶子,或为一方手帕
刚才接到电话,听说某人明天,就要坐火车南下
点着一支烟,慢慢吞下,恰卜恰的寺院还得进一步涂刷
22 今春的异像
雨下大的时候,恰卜恰城外的大小山头
看起来,就像一座座寺院
只是在这样的雨天,它们才有这般模样
雨一旦停了,又恢复了山的形状
牛羊重新爬上去,散漫地占据了它们
即便哲耶寺的海螺响起
也不肯抬头看一看
今春多雨,恰卜恰一再有异像出现
老贡布说:昨晚起夜时,看见山动了
本泽一郎也说过类似的话
影子武士,最终被一把饰有鹰纹的刀斩首
现在,那只鹰就在拉及山的云隙间飞
三 清凉寺的钟声(外几个)
1 返青的麦地
从济宁,到汶上,到郭楼,再到张坝口
湮没已久的河,就在车轮底下
那个人的家,就在运河故道上
现在他已经上了船,一艘艘纸船
泊在家门前的芦苇塘里
一阵风来,就是一个趔趄
一阵风来,就是一个恍惚
一阵风来,就是一个激灵
那些船,到底只是暂居之地
绕一个大圈,绕几个大圈
最终还得上岸,湿淋淋地
永远安息在村西那一片返青的麦地里
今年芒种,肯定能多打几斤粮食——
2 清凉寺的钟声
坐在船头的女子,在轻轻地哼唱
浪花里悄悄长出了白蘑菇
再往前一点,就是沙滩了
止于牙齿,掩于岁月
该停下来,就得停下来
你看那只蟾蜍爬到了青蛙的背上
你看那盏灯笼,晃来晃去
看不见的风,就在其中
今夕何夕,一群乌鸦
把碑坊前的小榆树压弯
当是时也,当是时也
慧春数着念珠,从前门转到后门
3 有人说:念头一转,莲花就开了
在马尾松与槐树之间喝酒,然后重重摔倒,沉沉睡去
被簌簌坠落的槐花覆盖、点染
醒来还困,带着些许苍白、昏黄
还得点着一枝烟,将它们驱散
抽与不抽,不是问题
点着了,一枝烟自会燃尽
想起异国的千代尼,多少话都会咽到肚子里
想起山下的小镇,寺院,河流
眼前便扬起一片片,一阵阵,金色的沙尘
彼时,空中飞过两只鸟,嘴里衔着一茎凋敝的莲花
4 装满了稻草的枕头
快十一点了,还有马达轰鸣,不知道又有多少船驶离码头,或者靠岸
临睡前的一枝烟,轻易就让我吸醉了
后退几步,就是床。是屁股先上,还是腿先上,都无所谓
反正就是在床单和被子之间,捱过一晚
最后,我要提及枕头,装满了稻草的枕头
只有躺下来,它们才可以拔节,分蘖,灌浆,一次次重复成熟的过程
一夕之间,该完成的全完成了
而窗外的稻田,还只是一格、一格,从幽暗的运河里抽上来的水
5 在白马寺的树荫下
那片阔大的叶子,在水泥地上,投下更为阔大的影子
叶子上伏着一只甲虫,影子里却不见它的踪迹
然而,风飒飒吹来,一只甲虫从影子里飞了出来
谁知道,还会有多少甲虫从影子里飞出
别担心,影子不需要修补,修补也没什么意思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到寺门前,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6 在水中的好处
高高的佛像,倒映在池中,一群蝌蚪正把它穿透
如果,离运河近一些,再近一些
穿透它的,就该是南来北往的运煤船了
无论哪一种穿透,都不费力气
这是倒在水中的好处
丢掉幻想,一座石板桥也可以称量逝者的体重
7 驶过安阳的火车
说到驶过安阳的火车,安阳城里的水井巷,一只手镯
越来越轻,浮在水井一样的手腕上
说到再有毒的花,也有虫子在上面
说到虫子比花更毒,有人把白玉兰叫作八瓣孤寒
说到一只在站台上躲雨的猫
几经周折,还是被海明威,送给了一个上年纪的美国女人
8 落在水里的蝉
谁都可以浮上来,那些在老运河里溺毙的亲人
如果还对我寄居的这个尘世有所留恋
尽可以浮上来,不必以浮尸的模样
青蛙,鲫鱼,芦苇,翠鸟,落在水里的蝉
甚至一条小舢板,都可以啊
无论以何种面目出现,我都认得你们
今生不能为人,来世也不能为人
这是你们的命,不服不行。到水星上,也一样
9 算术题
墙头的土也是土,尽管贫瘠,尽管长满了盐碱,也可以养活一丛茅草
还可以供几只蚂蚱度过余生,雨水大的年份
还可以供一只野猫,埋伏下来
半夜半一声鸟叫,不要以为就是一只鸟叫出来的
你应能想像得到,演员溜号了,小木偶瘫倒在台上
那一夜,有洪水袭来,门板都漂成了床板
所以,有人叩窗,你不要打开窗子
有人敲门,你要问一句:呀呀学语的孩子能否从一数到五,从五数到十
10 一九七五年的盛夏
两分钟,三分钟,一场雨,下到地面用时总是不一样
游街的犯人,五花大绑,站在车厢里
那时我怕得不行,以为会有闪电,砍下它们的头
这些在梦里变成甲虫的人,这些投机倒把分子
这些***,这些搞破鞋的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盛夏,总是担心有人会把我逮捕
那时我五岁,在麦地里,把凤玲按倒在身下
可是,她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也得是地主婆的孙女
11孔林补记
孔尚任的墓碑,在不起眼的地方。碑后,是不大不小的土丘
其上枯草,细而均,像他几天前刚理的短发
来得早了,不然土丘上就会有各种颜色的花
乱哄哄的,还有一两只蜜蜂出没;乱哄哄的,还有人指指点点
青砖铺就的墓道,两侧长满了高大的松柏
偶尔可见低矮的果树,不知是梨树,杏树,还是桃树
那天下午,他们是倒着游览的,孔林,孔府,孔庙
两个人一路走来,向死而生,向生而死——
最后是明故城,以及城门洞里跑出来的一条黄毛小狗
它嘴里叼着一根看不见的骨头,具体是哪个部位的就不细究了
12 那年,我爬的山叫三清山
行至半山,下雨了,前后都不见人;雨越下越大,连山也不见了
裹在雨腹中,感觉就像难产的胎儿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亭子,不能避风,也不能避雨
血肉尽失的骨盆 ,倒扣在路边的一小块空地上
雨,要是热的多好,虽然出不去
还可以在一点一点加重的窒息中,慢慢体会母体的温暖
那一刻,真想念带我到山下的火车
窗外飞掠而过的油菜花,好像永远也没有开败的那一天——
四 近期的几个
1 忧伤的临时工
月亮,一会儿出来了
一会儿又不见了
今晚它就是个临时工
也许是打扫卫生的
也许是江湖郎中
也许是时断是续的梦
在梦中——
赤身裸体的女人
挂在屠宰场的钩子上
她们也许
跟我有过性关系
也许跟我发生过爱情
2 我的包里藏着一把枪
我的包里,藏着一把手枪
它在狭小的空间
发出幽暗的光
它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它时刻准备着
只待我把手伸进去
握住它,抠住它
可是,我能灭了谁呀
在今世,谁都比我大
除了头顶上这盏灯
半死不活地亮着
就连我的影子
也照得不真切,不锐利
我真想一枪爆了它
在瞬间,跌入无边的黑暗
3 盥洗室里的镜子
他来之前——
它是一面墙
他站在它前面
它才是一面镜子
它照见他
模仿他
嘲笑他
瞪他
却从不和他说话
他转身离开
它马上恢复成
一面墙
以及众多
散乱细小的河流
4 天女的舞蹈
藏话,我真的听不懂
我看到他在对岸
跟我一直比划
手语,形同虚设
到是近处
牛羊的叫声
我听得明白
到是一片云
侵入了另一片云
我看得清楚
央金拉姆回家时
我还感觉到了
一个娃娃的诞生
那时侯——
戴面具的男女
正在恰卜恰的
小广场上
敲响祖传的人皮大鼓
5 这棵树
这棵树上,有多少鸟在做窝?我叫得出名字的
有乌鸦,斑鸠,伯劳,喜鹊
枝丫间的星星,月亮,云彩
都是不能发芽的种子——
尽管一小时之后
就会有雨刷刷地落下来
尽管一分钟之后
就会有闪电睁大眼睛,沉沉地劈下来
尽管一秒钟之后
那些脆弱的枝条上
就会爬满了,最薄,最瘦,最绿,最亮的蚜虫
6 烟囱
再次爬上恰拉诺日山顶,回头望望
恰卜恰城里的藏人
回回,汉人都不见了
热电公司的烟囱
一股一股吐着青烟
楼房不断矮下去
一再演示一个人
逐渐衰老、萎缩的过程
上山的路,仿佛就是一辈子
八月七日中午,有什么是不变的
天上静止的白云
在山下看,那么大
在山上看,也还是那么大
此外,还有
几只跟随我上来的羊
“咩咩”叫着——
似乎要告诉我
恰卜恰城里,某扇窗子后面
一个女人正往山上看呢
可是,这一段山路
已让我在白云下,有了重生的迹象
7 横穿马路的男人
我觉得斑马线
并不是线
而是一具具
倒下的女人
横过马路的男人
要十分小心
不要踩醒她们
否则——
就会被魇住
不停地坠落
坠落——
直至翌日的太阳
剥开红肿的眼
8 《我从来不是一条河流的亲历者》
这么多年,我只是,或远或近地望见过它
坐车从桥上通过
最多,在水里洗洗手,打过几次水漂
瓦片,石子,甚至一小块泥巴
都能击起一连串水花
正午的阳光里,有什么不是短暂的
倏然间,就消失了
譬如,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猛地转过头去
却什么也没发现
除了一茎细羽
斜斜地,落在南下的运煤船上
站在后甲板上的男人
并不忌讳“突突突”的黑烟
隐隐的敌意,弥散在河面上
相较于上述事物
我对挂在锚上的水草更感兴趣
不知道它们当中
有谁能在两个月后,活着回来
就算不在水中,也可以像
水鸟们贴着水面飞
追着船飞,忽高忽低地飞
可是,所有的水鸟
在我看来,都是同一只水鸟
始终在眼前盘旋,盘旋
强大的气流,让我裹足不前
还是退回到大堤上吧
那里有我熟悉的荫凉,蝉鸣,泥土的味道
那里有我熟悉的秩序,根基
在堤上,不必担心上游的洪水忽然俯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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