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烁:想要复活陈旧的天真
想要复活陈旧的天真
杨烁
脸
大风吹了三天两夜,塑料布呼啦作响,吵得人睡不着觉
屋外的白杨只剩树干在风中晃动
奶奶去倒尿盆,摔了一跤,被抬进了冬天
开始咒骂天气、爸爸、妈妈还有我
我去给她送饭,看见五斗橱里有老鼠腼腆走出
奶奶说摔一跤就活不长了
并告诉我:她姓梁,叫梁金枝,讨厌吃豆芽,生养了八个孩子,成活五个
死去的奶奶将脸留给我,面皮紧贴着头骨,已经瘦的不能再瘦了
继承了这张脸,连同那里面的目光
家族百年的懦弱不言都反光在这张脸上
我嫁人了,有了孩子,迫使这张脸持续衰老
死去的奶奶平躺在床上,展示一种寂静
她说:“日子没盼头哇!”
好似被命运击中,我匆忙整理这张脸,目光凶恶自九霄之外走来
孤独靠着孤独,我靠着奶奶,像姐妹一样
脸会比我们活得更久
不眠的夜里,我总能听见它和中年发生碰撞时发出的那一声声巨响
黑船
把生活用得发白的女人
头脑不理智地爱着男人
用冷漠和委屈给你DIY一条婚姻项链
戴上它,身体便隐藏在某种不幸的背景之中
胸上,两只破碎的碗,被血和骨头的隧道穿过
那开合着说爱的嘴,日子将它反复关闭
孩子的学费,每月的房贷
“没钱”,小羊们每天咩咩哀叫
男人的须发灰白,眼珠在眼眶内昼夜旋转
曾经铮亮的人生如今是一场冷却的梦
骨盆倒立,将子宫倒灌至咽喉
此刻无法控制地,想要张嘴
想要复活陈旧的天真
此外还需非常忍耐,从火山口向外走
一边走,一边吃掉岩浆岩,像吃掉堆积的纠纷
追随气味和回声,丈夫总是戴一顶毡山帽
时刻传令于我,被爱着,他就有河流和野兽
哀伤的女人,是父制的伥鬼
勿言 因为你总会将过错安插于我
白色母亲
带着迎合,步入婚姻的办公室
傍晚总是美好,家是白色气球
从地面缓缓升至夜空
男性的粘稠的夜空
说手印、脚印,更像爪印
一只鸟从胸骨中飞出,晚风中你遇见它
叫声如苍老的拥抱
单瞳的鸟,目光永远注视前方
看不到唯唯诺诺的木头妻子,忧愁像脓水
从第一次争吵之后,被恨意充满的第十年
缓过 缓过
我的心,那么小,又明亮
像打发蓬松的蛋白,那可是整座蛋糕的骨与肉
很漂亮,白色气球、奶油蛋糕都很漂亮
我也很漂亮,因为智慧和力量
我让诗歌主动走到火堆旁
在火焰的中心
展示柔软和坚硬
保持住,活在光里
保持住,爱的花梗
保持住,白色母亲
蔬菜辞典
活成一颗蔬菜,普通、平凡,但绿
如绿色山丘,在灼人黄沙中,在浓雾里
微微颤动,抖落虫卵
苍蝇和蜘蛛的梦已经交待完了
蔬菜不追究跳跃性动物的诗意
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该感到惊诧
因为没有信念,草爬子才附着在狮子身上
蔬菜是一种慈悲,为这世上的罪犯赎罪
在太阳和月亮的守护下,托起泥土
无害、无羞耻的蔬菜
在安静中,描画出自身未来的轮廓
被猫狗糟蹋也没关系
人、动物和植物都是由意志改编的线条
蔬菜,等同于泥土的辽阔
要和怯懦的女人划出分野
慢慢的,光来了
青春曾依偎着理想
在泥土上,影子迎风而立
一个混沌的黎明
自蔬菜内部打开
等雾散去
蔬菜有了全新的外壳
为应对接下来的冬眠
它需要背负更重的雪
像被女人搂进怀里,摇摇晃晃走进新的日头里
BN
在雪还没到来之前
意志先倒头狂睡
吃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
饱胀的腹内都是狗眼泪
如一个可以随时游移的星体
你曾来过,舔舐表面的盐分
我越来越干枯
在雪还没到来之前
液化成几滴白酒
想象此刻田野的样子
羊群在潮白河边一天比一天煎熬
草枯萎、河结冰
吃我,空心的我
饮我,从骨头里醉
被擒住的诚实,是一片被胃酸腐蚀的黏膜
饥饿是越划越快的桨
划穿乳房,碾碎胃的哀嚎
冬日的黄昏,独自坐在那里
身体被划出框架之外
闪闪发光的头骨踉跄跋涉过中年
喉咙嘶哑着划出灰线
在湿墙上,我制造新闻
胸乳就此抵押在外卖平台上
吃、吃、吃
胃独自迷失在浓雾中
中年的冷,的确已经来袭
需要好好安慰,以食欲,性欲更好
中年女人,尽着本分
像一匹溺水的马
静静地在日光下腐烂
死了还在发胖
你可知你的母胎在哪里?
一个女人,坚硬、周身泛着冷光、棱角分明
却重复着相夫教子的生活
内心是多么诡秘啊……
射出尖利的同时双眼又泛着泪水的珠光
三十岁过后,我喜水
在黑压压的海底
与波浪、暗流对饮
饮海水,饮不明生物的尿液
整日雕刻鲸鱼的牙齿
剔除粘在口腔黏膜上的鱼虾腐肉
各种鱼类都在鲸鱼的腹内保持距离
死了都还不熟的样子
像不可能交叉在一起的男人女人手掌
这区别于我的爱
不爱是我的爱
爱是不爱
一种平衡和一次次过度温习
爱与不爱 是我的爱
我的爱是处女的爱
它高悬于受难者的鬓角上
是我的爱
在风中
在你嘴里
在没有拖累的来世
我的爱
是永不消失的浮力
苦的
孩子们去上学了,今天丈夫也没有客人来
不用拌饺子馅的时候,她就写诗
坐在窗前写诗,窗子在一处破烂民房里
破烂民房在僻静的村子里
卖豆腐的小贩吆喝的声音刚远一点,卖毛鸡蛋的大妈和卖小水萝卜的大爷就紧随其后
“烦死了”
我不爱吃豆腐,也不爱吃小水萝卜
有一次买了毛鸡蛋,硬是拼凑出一副小鸡仔的骸骨
还拽出一根比头发丝粗一点的小肠
村子就是不牢靠的,因为没有屋顶
窃窃私语难以摆脱,她的美丽销沉在街角老头老太太的凝视中
不用打扫家务的时候,她就写诗
坐在窗前写诗,窗子是一棵柿子树的望远镜
柿子在枝头,使劲向窗户里够,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最终有枝条被窃窃私语的柿子们压到她的眉头
她坐在窗前,笔停或写
背上背的是整个小家
柿子熟了,在深秋
枝条一弯再弯,柿子们已熟得感到疲累,甚至都无心窥探她的日间活动了
她依旧坐在窗前,笔停或写
“砰”、“砰”、“砰”!
柿子们接二连三从高处坠落
院子里铺满了柿子浓稠的浆汁
她感到小腹酸疼,接着有一股灼热的液体流出来,粘在内裤上
“砰”、“砰”、“砰”
疼痛一下子有了着落
柿子雪崩似的从枝头跃下
就像小时候,她和小伙伴们纷纷从大桥上跳入水中一样
到现在她还记得清楚,水与身体在瞬间发生巨大碰撞
随后她落入水中,水如斗篷一样稳稳地接住了她,包裹住了她
“太好玩了”
水是那么安全,像从不吝啬赊给她零食的小卖店老板
即使她两手空空,去碰撞,去伤害,也会被给予快乐
“砰”、“砰”、“砰”
夜里柿子也在奔逃
后来知道是个梦,那柿子发出的声音
也同样是丈夫的情人砸门时发出的动静
“差点忘了呼吸呢“
她睁开眼,想象着柿子粘稠甜腻的味道
“要大口吮吸才行,熟透的柿子就得那样吃”
她想起去年孩子吃柿子时说过的话
词语闪露的锋芒是我的漂亮内衣
从几年前开始
我不再穿文胸
陆续给两个孩子断了奶
乳房轻盈了很多
并逐渐隐去了凸起的形状,重新归拢进身体
我在想,是不是做了几年母亲之后
身体在提醒我:我已不再适合做女人?
妩媚的曲线就是女人的旗帜
慢慢把自己捏塑成一把薄薄的刀
词语闪着寒光,因为沉重
总是悬在乳尖久久不滴落
我每天都写诗,手握笔
默默吃时间
日子从两个鼻孔间分开
蟋蟀在暗中排演话剧,叫声阴冷、低沉
也只能维持到霜降来临
随后我的日子便没有了伴奏
接下来的一整个冬天都是属于我自己的独唱
唱:普通、风、次要
我是应该被删掉的那一小节杂乱的乐章
在宏大的蘑菇里,我丢失了火炬
娇媚无双的旗子我也拿去泡酒喝了
如果你坐下来,咱们一起喝酒
我想先跟你提“启蒙运动”,接着道歉:
抱歉,弄苦了你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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