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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箱投稿】甘肃陌邻+草木欣荣(组诗)

精华作品全录

2018-01-30 15:24:57

本帖最后由 诗歌奖编辑002 于 2018-1-30 15:26 编辑

草木欣荣(组诗)


暗中书

你看着黑夜  看着眼前静置的黑
这些硕大  沉重  内心一样的漆黑
是闭上眼睛  你也覆盖不了的黑

漆黑还压将下来  也可以说涌上来
十方浩荡  它们是最最无望的水
水跃跃欲试要淹没你  不  是你们
——你的身边  还睡着你的女人

已过凌晨两点  她已经睡得实在
毕竟孩子心性  哭着哭累也就睡了
但你老是觉着  暗中她还在哭
这个爱你最多的女人  你想看看她

你翻身  睁大眼睛  可你看不到她
你赶忙坐起来  可你看不到她
你知道她就在身边  可你看不到她
你急切地伸出手  又硬生生收住

你不能够  不能够再把她赶出睡眠
早有牛头马面手执斧钺  只等她醒来
你不能翦平七国  也不能拥她入怀
死死抓紧被角  你看得见自己窒息

终于有光挤进来  是过往的车辆
这一闪即逝的人间  你怔怔看着她
看着你的女人  却也没能看得清


你们会继续相爱

风烟俱净后  大地会埋藏泪水
你们还会继续相爱  好好地相爱

你们会从远山腹中  搬来干净腐土
又在疏朗的早晨  铲进灰色瓦盆
你们细细铲  一层一层抟瓷  夯实
某人甚至停下  只看你敷好最后一层

你们有足够的耐心  足够播植种子
足够待她泥土里呼吸沉稳  均匀
待她迟迟生出翅膀  蜷曲继而伸展
待她铆足劲儿一飞冲天穿破层云

你们会掰着指头  数她绿色的米粒
它们躲藏  一日三变  个个是精灵
会汲来清水  看它们倘佯  嬉闹
它们把一枝枝阳光  当丘比特神箭

数完后再数  你们惯于重复生活
你们有足够耐心  把时光饲养丰腴
每一对叶片都丰腴  你们也丰腴
大地之上  你们实是最对生的两枚

你们合抱月光  天上人间一并温柔
你们生息繁衍  嫩绿流淌成河
甚至秋天  你们也灿若两拳火焰
你们狠狠相爱  用尽毕生所有气力

风吹叶落  在另一个世界里
你们你侬我侬  却再谁也不识得谁


嘉陵钓事

还在一个人挥竿  一钩一钩挥出
江涛拍岸  一掌一掌拍向他的脚底
静极  如迟疑的往事扇动翅膀

而对岸  江水是挣脱缰索的烈马
永不回头  头头撞命崖壁  千堆雪
之上群峰莽莽  是兀立天空的铁
秋风里  锈出漫山红叶  锈出创口

他身后  有浪头搁浅  却自成河流
水望着水  像望着过去  像窥视
大雨漫过季节  总归留住些什么
譬如裸石  譬如一个人的泥沙俱下

愿者上钩  或许真会有谁孤注一生
似一尾鱼  纵身吻向冰冷的钓钩
他频频起钩  频频钓起草屑  苇根
弧线再次凌空之际  一头黄昏跃出

像放下屠刀  有人终于挥竿而出
用尽毕生气力  钓起一串嘟嘟忙音


能饮一杯无

寒露一过  月光似乎变得熙攘
似有新的人群  人群之中左右奔走
你识得他们  你枝枝蔓蔓的亲人
然又砍枝斫蔓  深藏自己的亲人们

你们碰面  还会匆忙塞你把月光
多么像那些年  女人们塞你把葵花
而男人们  则讷讷然不多言语
烟锅一暗一明  是风把星辰擦亮

他们说  须要在大雪封山前赶回
须要再次深藏  方可躲得冰冻三尺
话音未落  已有雪花大片飘落
一群群白衣小人  赤脚天地间奔跑

你看着亲人们  转身  倏尔上路
看他们浅一脚深一脚  看他们跌撞
大雪覆压枝蔓  白茫茫得发黑
你得承认  他们实际自你体内出走

能饮一杯无  你急忙立身大喝
雪们陡然消失  你也剥不开月光


砸锅卖铁

所谓家园  不外乎巴掌大的村庄
村庄之上  晃晃荡荡的炊烟
炊烟之下  那口黝黑发亮的铁锅

可母亲不止一次说  要砸锅卖铁
我少时大病  她心急火燎说
考录大学后  她斩钉截铁说
而今谈婚论嫁  又约略自矜地说

母亲说得真切  仿佛即刻动手
以至多年以来  我的身体里
日夜游动  一种铁片横陈的声响
我暗自紧咬牙关  不发一言

终究没能动手  母亲再次妥协
横下心来  她把自己变成一块铁
任一锤一锤时光  反复锤打
在西北  三分之一祖国的铁砧

雨水太过金贵  就用汗水淬火
还不够  再得搭上泪水  搭上血
曾有一年  北疆建筑的母亲
真用两根肋骨  撞落命里的大雨

百炼成钢  我戴安全帽的母亲
在异域  在高高的脚手架
一枚特号钢钉  钉在九月的心口


与父亲交谈

最初的交谈  不啻于蹩脚的哑剧
剧情单调  重复  毫无新意
无非是只大的巴掌  扬起后掴落
再以一只小巴掌  抹泪谢幕

而后交谈是一句句铁青的石块
省略主语  却也掷地有声
不止一次  试图磨圆坚硬的棱角
结果不言而喻  我每每以卵击石

如今之际  交谈等同于一水辽阔
自饮冷暖的两端  我和父亲
不过是彼此钩钓的两尾鱼
时光之竿日益弯曲  线愈绷愈紧

也曾有过一次  我们相谈甚欢
那年五月  天地震怒而人间温柔
打谷场上  两个男人并肩而卧
用月光替代语言  交付半生隐秘

到底还不够  我们还需一场大醉
醉得彻头彻尾  入骨三分
倘若再碰一杯  我们必将互称兄弟
必将任由体内的潜流  滔滔汩汩


虚幻的辉煌

1
时有怀疑  父亲胸藏十万鸿鹄
任何一只展翅  都足以高出人群
高出一亩三分上  攒动的蚂蚁
为此他鞠躬尽瘁  生而后已

骨缝背风撒种  眼窝向阳育秧
他甚至在掌心  辟出辽阔的田野
一滴泪水摔开八瓣  用于灌溉
而第九瓣  潜流在他生来的命中

身为锄头后裔  他必须信任土地
可不得不承认  近六十年来
这褐色体肤之上  繁华从未扎根
无数深刻的荒芜  由里而外丛生

十万只羽毛簌簌脱落的季节
他终于被收成  一头大雪的灰烬

2
该是一湾春晨  并无料峭风寒
桃砧与杏芽之间  父亲身躯半蹲
他在规劝它们  相互达成和解
抑或在以另一种形式  宽宥宿命

自此的日常  他习惯于嫁接
手把手  嫁接悖离自己的光阴
锄头之上  嫁接一把锃亮的瓦刀
毛毛路的一端  嫁接巨型铁轨

唯一不曾悖离一个男人的执念
那等同于荣耀的参差  令他痴迷
孤注一掷  索性自己作回砧木
以父亲的名义  嫁接另一个男人

二十六年  九千五百个日夜
嫁接又一场悖离  荒诞几近庄严

3
溃败如此迅速  像谁扭闭夜灯
深一脚  浅一脚  父亲回到家国
回到他的  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高大地跨过门槛  一如往时

并没有灯火  哗啦一声围拢过来
老妻远在北疆  儿女各自成家
推搡之间  黑暗把他挤到墙根
愤怒  沮丧  到最后孩子般委屈

他想亲人  想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日夜颠倒想  和不想一样想
想他们围坐大半圈  有说有闹
而非幽灵一样  寓居一串串号码

鬼使神差  他拨打自己的号码
一阵嘟嘟的忙音  宛若亡国之音

4
开始怕风惧冷  时常头痛脑热
五十五岁的父亲  已经老态毕现
似乎也再没什么  要他操劳费心
所有的人  都客客气气称呼他

一棵树进入冬季  他被步入暮年
轮回的大道上  他们难兄难弟
可毕竟不算真兄弟  他无叶可落
阵阵风吹  他的内心披头散发

他终日找寻阳光  里里外外找
翻箱倒柜  陈麻烂谷子里找
无风的午后  他把自己垛在檐前
阳光一叶叶落  有虚幻的辉煌

他最伟大的理想  是百年之后
葬他于向阳之凹  来世更无风寒


融冰记

王家庄的冬天  辽阔如北方夜晚
而王家庄的冷  蓄聚一室之内
更确切来说  蓄聚一桶之内

冷绝非诱惑  但你无法心如止水
水自己也不能  它沿桶壁爬行
满个季节都在爬行  窸窸窣窣
你也在人间爬行  几近窸窸窣窣

可你们并不相亲  甚至相煎太急
它以筋骨  以躯肢构筑壁垒
你借用阳光  继而炉火攻城破池
冬日渐沉  你们梁子愈结愈深

有人劝你释怀  不少人也曾劝它
你们差点约定  一笑而泯恩仇
事实上  每每以流动之姿现身
相隔季节  你都听得见它在心跳

宛若和解  你们终于没能和解
它嵌在你命里  你嵌在谁的命里
倒是王家庄巷子的风  心如止水
一遍重复一遍  穿过逼仄人间

无风的半个午后  租赁的炉火旁
你们彼此对望  看它默默流泪
你眼眶发热  却也没有流下泪水


寒夜记

北风一夜紧  捎带紧了紧王家庄
巷里巷外  一张张铸铁大门
不约而同板起脸来  一本正经
你也不再想望  邂逅乌有的爱情

你却邂逅所有爱情  你邂逅过
紧抱夜晚  把所有来世借给今生
所有感情  逐一考据为爱情
你把所有姐妹  暗地里唤作恋人

你定和妹妹中的她  结为夫妇
清晨小贩手里  她接过新鲜蔬菜
黄昏大风临门  你烧红炉火
你们生有可爱宝贝  一定是女儿

你会给她们说千里万里的路和云
但将省略此刻  此刻灯火闪灭
夜色如锋刃  一寸寸逼退星辰
你瞪大双眼  听见黑暗一剑封喉


失眠记

窸窸窣窣  似不安之水攀爬桶壁
迟疑  继而试探  到底是放开手脚
你屏息而卧  待众好汉翻出真身

你将自举双手  并不等寒光出鞘
他们却抽身而去  他们闪了谁的腰
顶一头月光的灰  王家庄兀自入梦
而你心存疑虑  想他们去而复回

果不然  轻车熟路众好汉直捣黄龙
直捣这个叫王家庄的大马蜂窝
——捣开也好  其实你早想瞧瞧
孔挨孔的蛹  哪只梦见了薄薄翅膀

人声  车声  广告声  铁勺刮锅声
炸窝般涌出  登时全部堵在巷口
解释着  埋怨着  闪避着  推搡着
你的四根脑袋  被拧向十六个方向

你面面相觑  无从抵达任何前方
而终有一个你  成为真正的旁观者
他看着你们  看着你  握手言和


播种布谷的人

一定有人  面朝沃野百里的荒芜
依然在内心一亩三分地  播种布谷

像种冬麦一样  定会伏前翻开土壤
让最强劲的光芒  沿着铧尖注入
又在白露为霜的早晨  播撒种子
一定有场风  重新复活并扶起大地

有雨  有雪  有深嵌黑夜的星辰
有入骨三分的老茧  细细摩平月光
寒冷是巨杵敲击大地  硬邦邦疼
而大地之腹  无数根须火一般燃烧

二月返青  三月拔节  四月麦孕穗
一把撒落万顷雪光银  称之扬花
两壶老酒灌下嗓眼  是为灌浆
——谁的心尖尖  不腾起大地三尺

五月是发横的季节  针尖磕麦芒
天空磕大地  汗水磕雨水  命磕命
一定有人甩开膀子  手起镰落
麦子大片倒下  赴死般的美和辉煌

你听  布谷鸟已在鸣叫  远远地
一声比一声重  好一派麦黄五月金


草木令

一个笨拙的身影  挪步山原之间
相对于世间草木  并没有什么稀奇
倘若漫天风雪  那定有三尺孤寒
掩将没膝的脚窝  冰封千里

若他肩负一篓柴火  干燥  整齐
定有雪花让路  步步让出黎明
事实上  这还是一位父亲
而崎岖尽头  是他借宿求学的女儿

——不只物象的逐一叠加
世间草木  本有逾越想象的真实
雪还在下  大片大片飘落
像是有谁执意隐匿时光的谶语

最后一片雪落  是烁石流金的七月
高于命运的脚手架上
一个人  在慌张的风中走失
另一双眼睛  自此更无大雪纷飞

终于有谁宽宥了时光——
冬去春来  草木显现惯常的欣荣
大路上  涌动着人间的悲喜
似乎从未有人  真正打此间缺席


大道朝天

无疑是最心安的杀戮  国道之上
夜半或凌晨  或光天化日眼皮底下
钢铁猛一声震颤  老柏油开新花
——还好是狗  是只流浪狗  晦气

好狗不挡道  有人接口扔下半句
另外半句  裹风的呜呜中含混不清
没什么阻挡被前方捆绑的一枚车轮
河流  雨  雪  星辰摇落的碎片

也没什么收拾残局  譬如直立的人
人群是欢快的鱼  欢快地游摆人间
大道朝天  大道上一狗四脚朝天
两旁银杏叶翻飞  像覆盖  像谜底

最慈悲的覆盖  来自一场茫茫大雪
所有无辜的伤口  仿佛彻夜愈合
而你回过头  条条大道盘亘山原
有如一把雪光之刀  刀刀落向人间


七  寸

像忽然间被捏七寸  道路忽然瘫痪
所有往来车辆  沿街一字停下来
车辆们并不服气  全都红了脸
但还得依次排列  它们被捏住七寸

旋即有人围上前  男男女女的人
心中各自划着问号  却又彼此解释
人群愈拢愈大  警察  各式领导
所有人都在晃动  他们被捏住七寸

而声音最中间  静默却近乎死寂
一大排妇女  用身体举起巨型横幅
请政府帮我们农民工讨回血汗钱
决绝  甚而悲凉  她们被捏住七寸

站定局外  然则你更在人群当中
你早想甩掉横幅  扯开七尺混天绫
把天国地府  把这人间荡一荡
可不是三太子  你被死死捏住七寸


国道上的灵堂

那么突然  突然有人说像出了大事
而你傍晚出门  灵堂已经搭起

不足百米的距离  让经验完全失灵
你无法各走一边  小心翼翼绕过
也无法当机掉头  一溜烟再奔东西
两口棺材  漆黑黑直扑你的眼睛

你左手攥紧右手  眼神躲躲闪闪
竟不敢正视她们  像你也是肇事者
有或坐或立的哭声  有纸钱在烧
人说这次两个  都才二十来岁姑娘

说其中一个  送往医院半途死亡
她父亲用架子车  一个人拉回现场
五十多的人  几十里路一口气没歇
辕杆上别着把斧头  谁敢劝砍谁

说没人会劝  这事谁劝活该被砍
自古衙门朝南  尸体才是唯一铁证
别说人一抬走  挪个地都说不清
当年老八儿子被撞  就啥也没捞着

过后多日  滚雷裹挟暴雨冲刷大地
犹见两滩殷红  横陈于坦坦国道


鼠道难

话题拐不过弯时  就来让沉默说
让猛吸肺腑  又徐徐吐出的烟圈说

可还有什么好说  愿赌就得服输
就得承认大浪淘沙  势必有人出局
就不得不承认  偏自己技不如人
偏自家八代祖坟  竟难冒那股青烟

时已六年  每个季节都荒草疯长
那些同框过的兄弟  也都日益峥嵘
有人升官  发财  有人空手套白狼
更狠的挂头颅于绞架  称斤论两

而你还在遍干诸侯  怀揣安邦之策
然多数时候  早被笔试斩落马下
铺展路途  铺展那沓厚厚的红和蓝
你不得不承认  大中华毕竟阔且大

早不提李斯  不提厕中鼠和仓鼠
年轻气盛  不过扇得嘴巴更亮更疼
鼠道难  鼠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青天之上  鸿鹄燕雀竞自由

也曾想悬崖勒马  甚而焚书折笔
终究非马  架不住胡萝卜额前晃荡
日子愈发陡峭  你说真真力不从心
说连夜梦魇  梦见自个车毁马亡

后来你不再说  你把自己活成鼹鼠
昼伏夜出  像极杂身人间的游魂






作者简介:陌 邻,本名贺东东,甘肃成县人,生于1990年。诗作散见《诗刊》《星星》《草堂》《中国诗歌》《诗潮》《飞天》等刊物,入选《青年诗歌年鉴》(2016年卷)《中国新诗年鉴》等选本。获2017年第三届“中国·天津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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