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褒·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 1926 奥地利-1973意大利罗马),奥地利女诗人,出生在克拉根福,在维也纳求学,并在那里走入文学圈子。也正是在那里,巴赫曼认识了保罗·策兰,就开始从心灵放逐自己,从慕尼黑到那不勒斯,从苏黎世到柏林,最后在罗马去世。巴赫曼的诗歌特征从形式上是表现主义,内容多是爱情,是她与策兰挥之不去,铭心刻骨,然而又纠结迷惘的爱情。
这位二十世纪德语诗歌的明星,如流星一样划过了日耳曼文学的苍穹。她一生只出版了两部单薄的诗集,即《延期偿还的时间》和《大熊星座的呼唤》,却在战后的德语诗歌界引起举世注目。因此,她成为德国著名的杂志《明镜周刊》的封面人物,并在1964年获得德国毕希纳文学奖。她去世后,以她的名字设立的巴赫曼文学奖,使她的家乡克拉根福在每年夏天评奖的日子里成为德语世界盛大的文学节日。
从严格意义上,巴赫曼没有流亡过。然而,由于她对曾经是纳粹军官的父亲以及纳粹统治下的日耳曼民族对数百万犹太人的残酷灭绝,并使整个欧洲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生灵涂炭的罪行不能予以宽恕,于是选择了自我放逐的方式,离开家乡,在德国、瑞士、意大利各地漂泊直至去世。归根结底,她的这种流亡是对她心中永远的爱人策兰的忏悔,也是对整个犹太民族的一种忏悔。
延期偿还的时间 更艰难的日子来临。
可收回的延期偿还的时间
将出现在地平线。
不久,你必系上鞋带
将狗群赶回滩涂院。
因为鱼的内脏
在风中已经变凉。
羽扇豆油灯的火焰奄奄一息。
你的目光在雾里延伸:
可收回的延期偿还的时间
将出现在地平线。
在那边爱人把你埋入沙滩,
他爬上她飘动的云发,
他让她中断语词,
他命令她沉默,
他发现每次拥抱之后
她仿佛死去
并准许告别。
你不要四处张望。
系上你的鞋带。
赶回狗群。
把鱼儿扔下大海。
吹灭羽扇豆油灯!
更艰难的日子来临。
巴黎 在夜的转轮上处以死刑
迷惘者沉睡不醒
在轰隆隆的过道下,
然而,我们所在之处一片光明。
我们手里抱满了鲜花,
多年的含羞草;
金黄从一道道桥上
无声地跌入河水。
光明即寒冷,
大门前的石头更寒冷,
喷泉的石盏里
只剩下一半水。
如果我们思念故土以致昏沉
直到毛发脱落,将会如何?
停驻在这里发问:如果我们,
让美貌留下又将如何?
我们登上光亮的车
也醒来了,却迷惘,
在英雄的大街之上,
然而,夜在我们不在的地方。
出海 陆地上炊烟升起。
小小渔棚还留在视线里,
因为你离开十数里前
太阳将要沉落。
黛黑的水带着千万只眼,
白色的浪花卷起毛睫,
为着看你,大又长,
三十个日子那么久长。
即使船在剧烈颠簸
让步履蹒跚,
依然静立在甲板上。
现在,他们在桌前
吃着烟熏鱼;
然后,男人们将跪着
补裰渔网,
然而在夜晚会入睡,
一两个小时,
于是他们的手会变软,
没有油和盐,
柔软如梦的面包,
他们正在分吃。
夜的第一道浪打击着海岸,
第二道已经打到了你。
然而,当你尽力望过去,
还可以看到那树,
它的枝干依然挺立
--风已经折断了一枝
--于是你想:还有多久,
还有多久
那弯曲的树木可以承受这风暴?
陆地已不再看见。
你希望可以用手抠住沙滩
或者用头发系牢礁石!
用贝壳吹奏着,海的巨兽滑过
波浪的背脊,他骑马,
高举闪亮的马刀将日子砍为碎片,红色的血迹
留在水里,睡神把你放在那里,
放在你剩余的时间里,
于是,你不省人事。
因为缆绳出了问题,
有人呼唤你,有人需要你,
你因此快活。最喜欢
在船上工作,
开到很远的地方,
结缆绳,汲海水,
补甲板,看护货舱。
最好是困倦,在夜里
倒下。最好是在凌晨,
共第一道晨曦醒来,
对着不可移动的天空站立,
无视不可通行的水
将船从浪涛上拉起,
驶向不断靠近的太阳之岸。
日日夜夜 战争不再宣告,
只是延续下去。罕见者
成为司空见惯。英雄
远离战斗。弱者
开赴火线。
日子穿着的制服是忍耐,
是心之希望颁发的
可怜的星形勋章。
他将被授予勋章,
如果再没有什么发生,
如果轰隆的炮火谙哑,
如果敌人隐藏起来,
以及永恒武器的阴影
遮蔽了天空。
他将被授予勋章,
为了弃旗而逃,
为了在朋友面前表现的勇敢,
为了泄漏不重要的秘密,
以及对于所有命令的
蔑视。
曾经的正午 菩提树在初夏静静地绿了,
木然发亮的白昼月,
闪烁着远离城市,已是正午,
光影已在喷泉里晃动。
童话鸟的碎片下
皮毛剥脱的翅膀已经举起,
扔石块磨破了的手掌
沉入苏醒的谷物。
那里德国天空染黑了大地,
他那被割头的天使为仇恨寻找坟墓,
递给你一口心灵之盏。
一掬痛苦消失在荒丘。
七年之后
它又侵袭你。
大门前的泉水边,
不要深深注视,
那眼睛掠过你的头顶。
七年之后,
在一座死亡之屋里,
刽子手们喝尽
昨日留下的金杯。
那眼睛使你沉沦。
已是正午,在灰烬里
铁已弯曲,荆棘上
曾飘扬过旗帜,山岩上
地老天荒的梦留下
然后鹰雕被锻造。
只有希望蹲在光里变瞎。
解开她的镣铐,领她
走上山坡,将手
放在她眼前,别让
它烧焦阴影!
那里德国土地染黑天空,
云彩寻找词语,并用沉默填满火山口,
在她听见夏日里稀疏的雨点之前。
不可言说者去了,曾轻轻地在上面说:
已是正午。
凋落吧,心 凋落吧,心,从时间之树,
凋落吧,叶片,从冷却了的枝干,
它们曾经拥抱过太阳,
跌落吧,如眼泪从张开的眼睛!
卷发依旧在风中整日飞扬
在地神焦褐的额上,
衬衣下的拳头
已经压迫正在开裂的创伤。
因此,当云彩柔软的背再次向你躬身,
也别为所动,
也别在乎赫墨托斯[1]
再次为你填满蜂房。
因为,农夫不在乎荒芜的田里最后一株禾苗,
我们伟大的种族也不在乎一个春秋。
然而,你的心已经证明了什么?
它在昨日与明日之间悬摆,
陌生而无声响,
而它所敲打之物,
已是自己在时间里的一次死亡。
告别英格兰 我几乎没有踏上你的土地,
沉默的国度,几乎没有触摸一块石头,
我被你的天空高高扬起,
扔在云里雾里,更远的地方,
我的锚抛下的时候,
已经离开了你。
你合上了我的眼睛
用海的气息和橡树的叶片,
用我的眼泪浇灌
使青草丰满,
从我的梦里解脱,
太阳撞了过来,
不过,一切都去了,
当你的一天开始,
一切依旧无可言说。
硕大的灰鸟扑打着翅膀掠过街道
并驱逐着我。
我到过这里吗?
我不愿被人看见。
我的眼睛睁开着。
海的气息和橡树叶片?
在海蛇腹下
我看见,代替你的,
是我灵魂的国度屈服。
我从没有踏上他的国土。
流亡 我是四处漫游的死者
没有在哪里登记注册
在军事长官的领地无人认识
在黄金城市及
绿色的国度里无法评估
长期以来不屑一顾
任何事情都不踌躇
只有风,时间和音响
我和别人不能一起生活
我和德语
它如云围绕着我
我视之如房屋
赶入所有的语言
哦她使自己多么黑暗
雨色溟濛
只是落下少许
然后,她在更亮的区域将死者托起
流亡之歌 爱的律法多么严厉 !谁向它屈服,
就像奴隶向它跪下。然而又有何例外?
从古到今,天地之间无处不在 !
——彼特拉克 “胜利”[2]
1
棕榈树枝干在雪中折断,
坡道坍塌,
城市僵立着
在异国的冬日里闪亮。
孩童们尖叫,并爬上
饥饿的山岗,
他们吃着白色的面粉
并向天空跪拜。
丰富的冬日饰物,
柑橘金光闪闪,
飘浮在野蛮的风暴里。
血橙滚动不已。
2
然而我独自躺在冰林
伤痕累累。
积雪还没有
包扎我的双眼。
紧压着我的死者,
都缄默不语。
无人怜爱我,
向我摇晃灯盏!
3
斯波拉登岛屿[3],
海洋美丽的作品,
在寒流里飘荡,
犹以累累果实问候。
白色的救星,那船
--哦孤独的掌帆手!--
在沉没前,向后
直指陆地。
4
罕见的严寒逼了过来。
指挥部队从海上飞来。
海湾以所有灯光挂出降旗。
这城市被占领。
我无罪被俘虏
在被征服的那不勒斯,
那里冬天
将坡斯里普和佛美罗[4] 放在空中,
那里它用白色的闪电
和沙哑的的雷鸣
代替歌声
尽守自己的职责。
我无罪,五针松抚摸云
直到卡玛尔多里 ;
并没有慰籍,因为雨
不会这么快使棕榈剥落鳞衣;
没有希望,因为我不能逃逸,
而且当鱼保护地竖起鳍翼
当蒸汽在冬日沙滩上,
由总是温暖的浪潮堆积,
为我筑起一道围墙,
而且当波涛
逃开
逃走者
解除下一个目的。
5
将雪扫出这个味道混杂的城市!
让街道的空气必须充满果味。
将黑葡萄干四处撒落,
带来山柑花蕾[5]和无花果!
让夏天重新生活,
开始新的循环,
诞生,鲜血,粪便和痰液,
死亡--钩挂着鞭痕,
众人的面庞
沟壑纵横
疑惑,懒散和衰老,
灰头土脸,充满油腻,
在争斗中变得狡猾,
在火山之神的愤怒、
天使的烟尘
及该赌咒的炽热
的险境中相互信赖!
6
用了千万本书
进行了爱的教育,
被教导转弯抹角
很少改变的动作
和愚笨的誓言--
爱情已经开幕
然而在这里才--
当火山滑落来
在山脚
它的气息接触了我们,
当筋疲力尽的火山口
最后交出了
这封闭身体的钥匙--
我们进入着魔的空间
并用指尖
将黑暗照得通明。
7
里面你的眼睛是窗
给我打开一个透明的国度并站立其间。
里面你的胸部是海,
将我拉到地面。
里面你的臀部是着陆跳板
伸给我这远航
归来的船。
幸福好像一条银光闪闪的缆,
我稳稳地躺在上面。
里面你的嘴是柔软的巢
拢住我会飞的舌头。
里面你的肌肉散发瓜香,
享受无穷尽的甜美。
里面你的血管恬静
并用黄金充满,
我用眼泪洗涤
只需一次就将我全部抵偿。
你最敏感的称呼,善于拥抱的手臂,
我第一次交付给你。
里面你的脚从来没有行过路,
却已经抵达我全部领土。
里面你的骨骼是透明的箫笛,
我可以吹奏美妙的音响,
也可以用来编织死亡……
8
……大地,海洋和天空。
大地,
海洋和天空
为亲吻翻捡。
大地
被我的言语紧抱,
海洋和天空
依然被我最后的话语紧抱!
这块大地,
被我的语音探访,
它在我齿间啜泣
抛锚停泊
同它所有的高炉,楼塔
和高傲的峰峦,
这块被击败的大地,
在我面前夺走她的峡谷,
草原,沙漠和冰川,
这块不安定的大地
以她闪光的磁场,
用她还不认识的力链
把自己束缚在这里,
这块麻醉和喧闹的大地
生长夜的阴影,
铅毒
和芬芳的河流--
流入海洋
升上天空
这片大地!
9
这黑猫,
地上的油,
恶毒的目光:
不幸!
拉出珊瑚角,
把号角挂在屋前,
黑暗,不要光亮!
10
哦爱情,打开扔掉了
我们的皮囊,我们的甲壳,
多年的保护物和褐色的锈斑!
哦痛苦,踏灭了我们的爱,
她感觉部位里潮湿的火!
烟雾迷漫,最后成为沉思的火光。
11
你要远处的闪电,扔出飞刀,
你从温暖的血管里拆除空气;
从开着的脉管里无声地跳出
最后的焰火,令你眩目:
疯狂,蔑视,然后复仇,
就已经是懊悔和废除。
你已经察觉,你的锋芒已钝,
最后你感到爱情是如何关闭:
伴随真诚的雷雨,纯洁的呼吸。
于是她把你逐入梦的地牢。
那里她的金发低垂,
你伸手抓她,虚无中的楼梯。
一千零一夜的楼梯在高处。
步入虚无的是最后一步。
于是在你跌落的地方,是你熟悉之处,
于是你给每处三滴鲜血。
你凌乱地拢络卷发。
镣铐叮当,够了。
12
嘴,曾在我嘴里过宿,
眼睛,曾守卫我的眼睛,
手--
曾磨砺我的手,那眼睛!
嘴,曾宣布判决的嘴,
手,曾处我死刑的手!
13
太阳不暖,海洋无声。
墓穴为雪包扎,无人解开。
那么没有充满长久炭火的
火盆?然而炭火也无济于事。
救我!我不能长久死去。
圣者另有事做;
他照管城市,为了面包。
晾衣绳挂满沉重的衣物;
很快就会掉落。然而我没有掩盖自己。
我依然有罪。逮捕我吧。
我清白无辜。逮捕我吧。
在冻结的眼前解冻冰粒,
用目光闯入,
寻找蓝色的深处,
游泳,张望与沉潜:
我不是它。
我是它。
14
等待我的死亡,并继续听我讲,
雪筐翻倒了,水在歌唱,
在托勒多注入所有声音,它解冻,
一个优美的音调使冰融化。
哦伟大的解冻!
期待你很多!
夹竹桃里的音节,
金合欢里的语词
墙上瀑布拾级而下。
火盆充满,
音乐,
光亮动荡。
15
爱情胜利,死亡也胜利,
时间过了又是时间。
我们一无所有。
只有星辰围绕着我们垂落。返照而沉默。
然而,后来那首关于尘土的歌
将把我们抛在下面。
Dunkles zu sagen 黑色的言说
我好像俄耳甫斯[6]
在生命的琴弦上弹奏死亡
在大地的美丽间
和你掌管天空的眼睛里,
我只知道黑色的言说。
不要忘记,你也曾突然,
在那个清晨,你的营地
依然为露珠所潮湿时,丁香花
仍在你心中沉睡,
看到黑暗的河流,
在你面前流过。
沉默的琴弦
绷紧了血液的波浪,
我握住了你鸣响的心。
你的卷发幻变
为夜的阴影之发,
黑色碎片的黝黯
将你的脸划为残片。
而我不属于你。
如今我们俩都在抱怨。
但是我像俄耳甫斯知道
生命站在死亡一边,
你永远闭上的眼睛,
使我通体变蓝。
(芮虎 译)
[1] 译注:赫墨托斯Hymettos,希腊半岛上的山名,那里以盛产蜂蜜著名。
[2]译注:原文是意大利文。彼特拉克(F. Petraca 1304-1374,)意大利诗人,学者,人文主义先驱。其拉丁文作品采用当时所有文体,比如叙事诗,小册子,对话等形式;其意大利文诗歌视为文艺复兴时期欧洲诗人百年范本。
[3]译注:斯波拉登岛屿Sporaden,位于希腊爱琴海。
[4]译注:坡斯里普和佛美罗都是意大利那不勒斯城区地名。
[5] 译注:一种醋制调味料。
[6] 译注:俄耳甫斯,Orpheus,古希腊神话中的著名竖琴手,其音乐能感动木石,曾到下界向冥王请其归还亡妻欧律狄刻的生命。冥王冥后为其音乐感动,答应了他的请求。然而,在俄耳甫斯领妻子离开地狱时,不经意地违反了冥王提出的不能回头的条件,于是他的妻子再次死去。
来源:微信公众号燃读 翻译:芮虎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