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翔武自选诗十首
张翔武 1980年生,湖南安乡人。2001年来云南上学,著有诗集《乌鱼最易上钩的季节:2001~2013诗选》(2017年,云南美术出版社),《寻洲记》(2019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现居昆明。
张翔武自选诗十首
疯孩子
天色阴沉。一个孩子游荡
在一个村子附近
他身穿黑棉袄黑长裤,满脸污垢
头发像一丛被风吹乱的茅草
两颗失去光泽的眼珠藏在后面
我吃完晚饭,他还在外面游荡
邻居郭伯叫他不应,一把拉他进屋
给他擦脸,洗手,盛一碗饭菜,塞到他手里
他刚扒几口,哇地一声
满口米饭喷洒出来,又猛然冲出门外
一阵雷,一阵雨,像大块大块的钢铁相互撞击
疯孩子自顾自飞跑,扔下郭伯的喊声
随着雨水流走。在轮廓模糊的公路上
逐渐看不到他的背影,他一路干嚎
像背中利箭的狼,一只浑身磷火的水猴子
蹿出墓地,跳进河里,没有声响,也没有水花
疯孩子,疯孩子,消失在半里外的桥头
今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他的周围没有生人的颜色
2004年
鸟叫
那么多年过去,
我仍然记得
我第一个赶到学校。
东方的鱼肚白逐渐冲淡
天空的黑蓝,
田间小路还没有其他行人。
在多次拍击下,
铁门嗡嗡直响,
守门人从来没有及时醒来。
我只好向南走,再右拐,
沿着围墙顺坡而下,
左边一片秋天的棉花地。
几分钟后,便到围墙尽头。
我爬上一根树,然后跳进去,
穿过种满辣椒胡萝卜的菜园。
突然,河对岸传来一声鸟叫:
宛转而低沉,
嗓音浸透冷清的晨雾。
它在林子里某根高大的树上,
或许它能看见我,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走进教室,坐下来,点燃蜡烛,
几滴蜡油淌了下来,
还想着那只诡秘的鸟。
我似乎看着蜡烛烧了一夜,
像一位守门人不知疲倦。
2009年12月
猛犸和小孩
一头猛犸从冰层里探出头来
认识岸上一个小孩,
他从此就是它父亲。
哦,父亲,坐上来,
我驮你巡游这片陆地。
它甩甩短小的尾巴,
和孩子从冻土地带出发。
晃晃那对白花花的獠牙,
它随时准备掀翻寒冷和夜晚。
跑进城市,
它拱倒无人居住的楼盘,
那里瞬间成了花园,
所有流浪汉大叫着跑去,
晒太阳,扑虱子,打瞌睡。
猛犸住在桥洞里,
人的噩梦就是它的夜宵,
只消鼻子一卷,
嚼得满嘴脆响。
它抬脚就能踩扁汽车,
小孩一把能捏瘪易拉罐。
偶尔,它喜欢满脸悲伤,
半闭双眼,堵在铁轨上,
死等火车狠狠飞来。
临到车头快要撞进肚子,
它才腾地跳开,晃头怪叫。
猛犸喜欢天安门,
片刻逛完北京城,
多少人在那耗尽一生。
猛犸爱吃玫瑰花,
可是世上没了母猛犸。
打响鼻,晃脑袋,扇耳朵,
长牙磕打铁栅栏,叮咚乱响一串串,
它驮着小孩走了很远很远,
一直逛到青海湖边。
2010年1月
酒醒后打开一本小说集
凌晨四点多,我看一本翻译小说,
作者只写了十年,得病死掉,
在中国人眼里,他才到知命之年。
我和他一样好酒,但不如命,
酒精昨晚开始埋伏体内,
现在猛然撤退,
顺手牵走让我睡眠的羊群,
留下冰凉的书和冰凉的神智。
摁开了灯,房里通透白亮,
一朵朵黑色火焰在书里跳蹿。
窗外时时有车疾驰而过,
真叫人心安,至少这时候
这世上并非我一人没法睡觉。
她曾对我说:如果半夜醒来,
那就打电话给我。
我很少这样,偶尔一两次
更像表示没有辜负她的体贴。
一个人的寂静,我沉迷其中,
像个小贩忘掉世界抹点口水反复数钱。
十五六岁离家在外,从来以为
一个人必须孤身应对许多事情,
直到坦然登上没有返程的轮船。
我瞧见一些声音升腾空中,
几根头发夜里趁机摇身变色。
在东经102度至104度,
太阳出现的时候,
一把金色扫帚挥舞在天上,
咆哮起来试图将所有人赶出屋门。
每个夜晚,对我来说
都是最后的夜晚,
随同失眠在黎明消失。
2013年6月7日
失独
序:1996年秋,我去我们乡附近一个镇上复读初三,住门卫室。到冬天,我听到冷风的声音,还听到一个女人的歌声: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那歌声和冷气一样穿透墙壁,缓慢而倔强。30岁后,我看到杨佳的新闻和更多失去独生子女的父母们的故事,多重印象叠加一起,就有了这首诗。
谁知道她怎么失去女儿,
每天半夜在小镇上唱歌。
歌声穿透墙和门窗,
传进还没睡着的人们的耳朵。
唯一的伴奏是腊月的风,
快速,寒冷,饱含力气,
想要冻结它们触碰的任何事物,
这些身穿冰雪铠甲的军队
迈着大步,跨过空荡荡的街道。
只有她看见没有尽头的队列,
却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她照旧到处乱走,照旧大声唱歌。
有时候,风住了,
她的歌声变得清晰起来,
仿佛一根快要淹死的树
从大水里挣出它的顶梢。
2014年4月30日晨
词语
你迷恋词语,胜过其他的事,
搬来或移走它们,塑造出各种风景。
不管早晨,还是晚上,坐在
本来是饭桌的书桌前——
上面堆满书、稿纸、笔记本和诗集复印本。
头脑里一阵风暴搅乱凉开水似的生活,
一只只黑蜘蛛接连爬上
稿纸的空白地带,
还有一个词应该更适合这里。
外面,太阳伸出千万把灼热的剑,
一生中,多少天会这样过去,
你从不可惜,本来就该如此。
电话没有动静,楼下的街区
遥远得像是乱世的战火。
世界轰响,人群轰响,绞肉机轰响,
眼里都是黄色的脸,愁苦而警惕,
哪里缺少你那一笔悲凉?
喉骨容易碎裂,词语没有声音,
你慢慢坐下来,等待下一场风暴来临,
伸手抓住阴暗天空中的闪电,
钉在纸上,排成一行行汉字。
2014年5月7日晚
饮者和他的酒坛
那个十公斤容量的坛子一天比一天空,
酒缩到坛底像大水退向河床,
水平线隐没在层层叠叠的黄色木瓜片下面,
酒的逐渐减少等于时间的失去。
举起杯子啜饮的那会儿,
他打湿了嘴唇和舌头。
一次对感官的灌溉
从头到脚淹没某种长期以来的饥渴,
灌溉是一场变相的纵火,
另一种具有深度的饥渴
冒出头来:它叫酒瘾。
三十九厘米高的玻璃坛,
透明的容器,人们制造它的空
用来盛入自己迷恋的液体,
谁能想通,饥渴来自于人的内心。
人们采摘植物的种子、果实、根茎,
酿出了各类各色的酒,
尘世间浮动的脸孔转为酡红的面具。
只有隐形的火焰燃烧,
透明如每个人的软瘾。
他挣扎,想摆脱这种麻醉状态、
浑身的酒味和脸上的歉意。
忽闪的目光扫过玻璃的冰冷,
人要通过酒的透明换取头脑的透明,
最终深陷双重否定的湿地。
他沉沉合上眼皮,孤身赴往黑暗,
大睡如小死——至少避免人前的失态。
在镜头失焦似的梦境,
全部欲望拼出一幅场景
类似于远古神话记载的战争。
继续吧,古老的癖好仍然存在,
人一代接一代地加以传承。
没有节日的狂欢,没有聚会的放纵,
他唯一的忧愁是酒坛以及它膨胀的空。
次日醒来,街区复制昨天的喧闹,
他必须抵挡心里日益茂盛的失落。
2014年7月25日-26日
大楼里的虎群
在一栋废弃的大楼,
我养有一群迈动猫步的老虎,
浑身的花纹起伏着滚向远方,
獠牙耸立着,铁椎般闪亮。
漫长的雨季终于占领最后的城市,
我套好板车,挥起鞭子,
两只老虎含住缰绳撒腿奔跑,
蹚过铅灰色深水,冲上迷雾中大桥。
一只老虎瘫倒路边,血斑缀满了毛皮,
饲养员牵来另一只,绳子拴住它的牙齿。
我再次抽响钢丝绞缠的鞭子,
蹚过深水,穿越没有人烟的集市。
天色变黑,老虎突然开始嘶吼,
舌头和恐惧追赶尖叫的人群。
恢复本性的野兽顺沿楼梯上下寻找
那根嗜血的鞭子,那个爱扔冻肉的主人。
我躲在窗台上,后背紧贴墙壁,
在大厅里,几只老虎转来转去,
嘴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喉音,
我听出,那些怒气正在逼近。
2014年8月12日
云南山间秋景
——应约赴大理,途中停车小歇
玉米秆脱下鲜绿的长衫,换上枯黄的僧袍,
正要下山,去另一个更大的庙宇。
草垛站在田里,回味春天的拥抱,
农民们弯下腰去,搂起稻草,
草帽遮住他们的脸,
正如时间覆盖从前的时间。
一朵云在山坡上投下阴影,
一次日落取代另一次日落。
世界看起来这样平静而拥挤,
没有任何杂质,没有意外的声响。
秋风爬过树梢和山头,
安抚那些已到生命尽头的蟋蟀和曼陀罗,
月亮停在高山上,细流绕过石头间。
风景展现一个侧面,我在等待
它们转身之后的另一副相貌。
2014年10月8日凌晨
落水:1994年夏夜的故事
河水涌进鸭船,迅速满舱,
船身突然侧翻,反扣水面,
在岸上人家的灯光中
船底湿漉漉、光溜溜
鱼背般有些迟疑地晃动。
舱里几条鱼怕是早就趁机溜了。
我们的电筒落在水里,
灯头里的空气使它直立河底,
仍然瞪起闪耀的独眼。
在橘黄的光飞向星空时,
河水过滤了它戗眼的锋芒。
爸爸听到呼救冲出屋门,
扑进河里,甩开臂膀,
两只手掌轮番劈开波浪,掠过
水鬼的犄角,一把抓住我们
拖到岸边,接着,他转身
扎个猛子,去捞那支电筒——
它在水上画出一个大圆
像菩萨头上的光轮。
2015年2月4日晚 昆明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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