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与南，或盲盒（组诗）


向以鲜

北与南的传说

1、北方的深谷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男孩
出生于大荒经也没有记载过的
北方的深谷，监狱的深谷
深不见底又高不可攀
那儿关押着违背皇帝意志的
数万名犯人，思想的罪人
人们可以通过特殊方式嗅到或看到
被理想主义烧坏脑子的国家
修建起来的一座巨型监狱
散发出白色王朝的气味
闪烁着冷酷的光与影
有时候，人间炼狱
离我们并不算
太远

2、奖励的儿子

监狱条款规定
“未经许可的性接触格杀勿论”
只有极少数表现特别好的男女犯人
偶尔享受到性接触的最高荣誉
男孩的父亲因为两个兄弟逃往南方
被关了进来，娴熟的生产技术
帮助他活下来，作为奖励
监狱长允许他与一名女犯人
连续五个晚上发生性关系
几年前两人生下一个儿子
现在，两人再一次获得奖励
奖品是另一个
儿子

3、仲夏夜

仲夏的美丽夜晚
会光顾大地上每一个角落
光顾幸福和苦难的角落
狱中的孩子冒着被毒打的风险
趁着夜色偷食果园中
尚未成熟的梨子或苹果
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苦果子
但是，男孩最喜欢吃的还是老鼠
青蛙、蛇和昆虫
尤其是烧烤的小老鼠
吱吱叫着的小老鼠
他可以一口气
吞下好几只

4、小仙女同学

男孩来到破旧的教室
老师身穿黑色的警服
屁股上挂着一根带刺的棍子
围着同学们转了一圈儿
然后开始搜身：在一个瘦弱的
美得像小仙女的同学身上
搜出偷藏起来的5粒
“偷窃或藏匿食物的人立即处决”
老师让她走到教室前面跪下
呼啸的棍子朝着幼小的头颅拼命砸
像是在砸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
教室里全是血，小仙女的血
染红梦中也吃不饱的仙境
那天深夜，小仙女死了
死于5粒金灿灿的
麦子

5、像牛一样反刍

监狱的犯人
无论成人还是孩子
最大的肉体折磨来自饥饿
为了克服长久的空腹所带来的痛苦
人们尝试着各种抵抗饥饿的原始方法
吃饭时尽量不喝汤水，液体会强化消化运动
尽量不去肮脏的厕所排放大便
这样可以增加饱腹的幻觉
像牛一样反刍：将吃过的东西呕出
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
重新吞进轰鸣的
干瘪的
胃

6、观看死刑

为了防止越狱或暴动
狱中禁止两人以上的聚集
父子母女兄弟两人以上也不行
只有一种聚集是被允许的，行刑时
每个人都必须参加：恐惧
是监狱最有力的管理工具
很小的时候，男孩与母亲来到一片麦田
那儿密密麻麻围着几千名犯人
钻过颤抖的大腿森林
他第一次看见死神
犯人捆绑在一根粗壮的木头柱子上
看守们将几块鹅卵石用力塞进犯人嘴里
堵住可能发出最后呐喊的喉咙
戴上黑色头套，以挡住死亡
可能唤醒沉睡意志的
可怕眼神

7、石头雨

有一次，男孩和同学们一起捡煤渣
必须途经一座小山坡
那儿是监狱看守人员的生活区
政治正确的看守们的子女
拥有居高临下的特权
一边怒吼着：反动派的狗崽子来了
（多么熟悉的词语和腔调啊）
一边扔下铺天盖地的石头雨
同学们只能四处躲避，哭叫
不能还击，他们的出生
注定没有还击别人的权利
注定只有被欺凌的份儿
一块大石头砸破了
他那颗可怜的
小脑袋

8、检举

从母亲与哥哥的对话中
听到一个可怕的计划
男孩知道监狱首条禁令
“逃跑者及目击逃跑行为
不向上面报告者一律处死”
也知道要“洗清”天生的犯人身份
（皇帝制定法令：敌人后代务必斩草除根）
除了卖命和服从，还必须像检举
仇人那样，检举生身父母
检举是监狱中滋生的黑色病毒
潜藏于每一条舌头
和每一颗
心尖

9、火焰
  
并没有因为检举
获得渴望中的自由
男孩被带到一个略微明亮的房间
一盆燃烧的炭火照亮屋梁上垂落的铁链子
墙上挂着的锤子、斧子、钳子、棍子
以及桌上那把用于夹起烙铁的钳子
有的被火焰照得晃眼
有的被火焰照得更加黑暗
瘦弱的裸体被绑成U形：脸
手和脚朝向天花板，裸露的后背正对着
地面的火盆，发出滋滋的声音
（他突然想起烤老鼠吃的场景）
一根烧红的铁钩
挟着火焰猛烈
刺入腹部

10、老鼠泂的阳光

背部鼓起大大小小的水泡
水泡里灌满脓血，持续的高烧
不断的溃烂，在监舍中散发难闻的气味 
看守也不愿意踏进房间巡视
男孩被转移到另外一间牢房
狱友是个小老头
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很多
像一只长年蛰伏于洞中的白老鼠
以他仅有的一点儿医学知识
为陌生的小犯人疗伤
用咸菜汤清洗红肿的伤口
汤中残存的盐份可以消炎杀菌
按摩肢体，以避免出现肌肉萎缩
在老狱友的照顾下逐渐焕发
顽强地活下去、活下去的生机
这样的行为，和监狱提倡的价值观
完全相反的行为，令他十分困惑
尤其他说的有一句话
仿佛一道闪电划开麻木的胸膛
“孩子啊，就算是老鼠洞
外面的阳光偶尔
也能照进来!”

11、爱

到处是仇恨和服从，到处是背叛或陷害
却从未听说过：爱！
爱，是监狱的敌人
从老狱友身上，男孩第一次感受到
这种生命之间最珍贵的情感
甚至感受到了从母亲那儿
也未曾感受过的温情
被带离牢房时，老狱友伸出手来
“让我最后握一下你的手”
两只北方的手
一只苍白的手
一只年轻的手
紧紧地握在
一起

12、父亲的眼泪

男孩和父亲一同观看了亲人的死刑
眼睁睁看着哥哥和母亲，被自己的
检举送上刑场，眼睁睁看着
世上最亲的两个亲人：母亲的头颅
在踢掉木箱后的套索中停止抽搐
哥哥倒在鹅卵石的血泊里
他一点儿也不内疚
同观看别的犯人被执行死刑时的心情
一个样：他们该死 
而且，哥哥和母亲永远的死
换来他和父亲暂时的活
猛一回头，瞥见父亲
流下一滴浑浊的眼泪
他不理解父亲
为什么会
流泪

13、逃

渐渐长大后
被派到一个监狱附属的工厂中劳动
从一个见过世面的的犯人口中
男孩第一次知道，在南方
在乌托邦的南方
还有那么多从来没听过，更没有吃过
他太想尝尝鼠肉之外
鸡肉的味道，猪肉的味道
以及难以想象的羊肉和牛肉的味道
犯人还详尽告知了各种美味的烹调方法
那些超出他想象的刀法和调料
不断在他的梦中调制出奇异的香气
香得令人发疯发狂啊
还有多少食物等着他去品尝
还有多少美好的事物等着他去欣赏
逃，逃，逃，逃，逃
不逃是个死，逃不出也是死
万一逃出去了，啊
万一，逃到了南方
一头饥饿的困兽
他要像检举过的母亲和哥哥一样
他要逃向南方，南方
他要奔向食物的
天堂

14、穿越生死线

那一天，寒冷的冬天
长大了的男孩
在起伏的冰雪山脊之上
躲过哨兵的防守，踩着一同逃亡的
另一名向往南方的犯人尸体
终于穿越数米多高的铁刺栅栏
终于穿越生死线
他的大腿胫骨被严重刺烂
双手涌出的鲜血顷刻被寒冷凝固
和无尽的食物比起来
即使丢掉一条腿
又算得了什么
和南方的美好世界比起来
即使丢掉两条腿
又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
什么

15、北与南

仅仅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完全是两重天、两种人生、两条命
我想起中国北方的那条大鱼
为什么要冲破黑暗的深渊
舍弃生养盘桓的故国
脱掉冰雪的鳞甲，不惜一切代价
变化成一只翅膀
比乌云还要磅礴的大鸟
它要飞向何方
它要飞向
南方


万物皆盲盒


1

众神送给人类的第一件盲盒
潘朵拉，又叫安妮斯朵拉
美的化身，娇艳的骨相和肉体
来自于火神赫菲斯托斯的
流水和泥土

盲盒必须是香的
让人们寻死觅活的那种香
像人间新娘一样穿戴好盛装
配上发带，发带太重要了
得用火焰打造

还从神的信使赫尔墨斯那儿
获得各种甜言蜜语的能力
一切妥当后，总导演宙斯
送给杰作潘朵拉一只
密封的盲盒

2

盲盒的盲盒的盲盒的
总让人想起俄罗斯儿童玩具
圆柱形的漂亮玛特罗什卡
只是不知道，下一个盒子中
套的是个什么小精灵

盲盒潘朵拉，将盲盒送给
最爱她的人，普罗米修斯的弟弟
面对迷宫的盲盒，埃庇米修斯
成为一个日夜不休的
疯狂开箱人

每打开一次，都有数不清的奇迹
头发中的头发，耳朵中的
耳朵，眼睛中的眼睛，嘴唇中的
嘴唇，舌头中的舌头
乳房中的乳房

3

最后打开的那只盲盒
人们都知道，那是众神
送给人类的礼物，忌妒
与心计的结晶体，以惩罚
盗走火种的先知

小心眼儿又无所不能的诸神
为什么那样害怕人类
就连雅典娜悄悄藏进盲盒
底层的盲盒，也进行了
黑暗的盲盒预设

唯一应该打开而没有打开
唯一应该飞翔而没有来得及
飞翔的盲盒的盲盒的盲盒的
希望的盲盒的希望的
盲盒啊

4

悬崖上的古老盲盒
由一只狮身人面怪兽守护着
孩子似的天真与玄学追问
始终装饰着杀戮的
血腥风格

世上哪有这样善变的动物
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
到了晚上又用三条腿走路
腿最多的时候也是走路最慢
体力最弱的时候

有人听见婴儿为黎明而哭泣
有人听见青年在正午的
阳光中奔跑，还有人
听见暮年拄着拐杖的
笃笃声

5

元朝公主图兰朵的盲盒中
同样装着三个谜语，竞猜现场
既可能是婚礼的盛典
也可能是个杀不眨眼的
杀人场

在北京，鞑靼王子卡拉夫
望着监斩的盲盒主人
意醉神迷，完全不能自已
那么美，美得一塌糊涂
又是那么狠

希望、鲜血和图兰朵
希望、鲜血和图兰朵
希望、鲜血和图兰朵
希望、鲜血
和图兰朵

6

南方的石头，南方的目光
望着一堆堆从欲望地狱
掏出来的石头盲盒发呆
诸神除了忌妒，偶尔也会
开几次小小的玩笑

谁都想看穿石头
谁都想知道石头里面
究竟藏着一个怎样
翠绿的不可知的世界
翠绿的阿里巴巴

猜不透的谜语
一个用X光或伽马射线
怎么照也照不出个
所以然的
盲盒

7

在京城长安，少年杀手们
随身背着的布袋盲盒中
装着三种颜色的弹丸
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
死亡对象

中国人的三原色
黑夜的眼睛分泌黑色素
白天的耳朵听见白色的刀刃
鲜血的颜色，那是杀手
谱就的炽热诗篇

随着迅捷的步伐跳舞
三粒不断变换位置的念珠
或古老的子弹，三颗跳动的
心脏，三只尖叫的
死亡盲盒

8

我看见一只手
伸向腰间晃荡的口袋
伸向汹涌的大海深处
每一根痉挛的手指都像
一根金色鱼叉

叉到比红珊瑚还要耀眼的红
就杀落日中的汪洋大盗
叉到比黑鲸还要黑的
就杀最有才华的
诗人

叉到一片苍白月光
就为赴死的兄弟
为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兄弟
举办一场黑色幽默的
白色葬礼

9

世界本来就是只小盲盒
银河是宇宙的一只小盲盒
太阳系是银河的小盲盒
地球是太阳的小盲盒
月亮是地球的小盲盒

春天是冬天的小盲盒
鲸鱼是大海的小盲盒
寂静是雷霆的小盲盒
毒蛇的衣裳是时间的
小盲盒

果实是花朵的小盲盒
松鼠的洞穴是秋天的小盲盒
我们的热血和理想啊
我们的功名和爱情
是一生的小盲盒

10

万物皆盲盒，盲盒即万物
彩妆，搭配，球鞋，果蔬
你能想象到的一切的一切
都不过是，都可以
泡泡玛特

一个王朝代替另一个王朝
一段爱情代替另一段爱情
一个人代替另一个人
一只盲盒代替另一只
盲盒

谁的手中，又没有几只盲盒
谁又没有当过别人的盲盒
谁知道打开盲盒的时候
会不会就是在制造
一只新的盲盒

11

第一次知道盲盒这个词
是从三岁小旦旦那儿听到的
她的玩具箱中，摆满各种各样
花花绿绿的盒子，有的打开
有的一直舍不得打开

还从她那儿知道，盲盒之前
是来自日本国的扭蛋
半透明的蛋形空间
不仅隐藏着孩子的梦
也隐喻着诞生

还有什么比生命本身
更具有盲盒的吸引力呢
好奇和未知，推动着
生命的车轮
滚滚向前

12

我认真观察过小旦旦
打开盲盒时的表情
那些等待打开的小世界
都是我们的爱丽丝
漫游的仙境

世上只有想不到的盲盒
没有不能够盲盒的
看见就是看不见
看不见就是
看见

祝愿人类的心中
永远藏着爱与希望的盲盒
藏着美好未来的盲盒
藏着光明的
盲盒